导读:郑海燕,闽南师范大学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毕业。现从事教育工作。
《我不能握住风》这本诗集大部分是宇秀移民之后所创作的。在这本诗集当中,以春夏秋冬分为四卷,以时间和季节性的事物为创作节点,诗人以其细腻的笔触对日常生活场景进行诗意刻画。诗歌的题材从自然,到人类社会;从历史到现在;从小我到家国。包罗万象。呈现出世俗诗意。本文试从宇秀诗歌诗意构建的来源、诗意呈现的内容及形式深入阐释宇秀诗歌的世俗诗意。
一 、普世关怀的诗歌题材
在这本诗集出版后,宇秀被贴上了“痛感诗人”的标签。这痛感不仅是诗人私我精神世界的沉重,同时也具有普世关怀性。在宇秀的诗歌中描绘了各种世俗生活的场景,它取材于诗人自己的生命历程所见所感。在《立春》这首诗中表面似乎是表现人与自然和谐美好,实则更多的表达了对人类破坏自然的批判。“原本供你书写的田野 / 被高楼、马路、停机坪,还有开幕式 / 和落成典礼占据”。田野被现代化建筑所替代,人自私地对自然随意占有与破坏。诗歌表达了对城镇化进程中生态环境乃至人文环境被无情破坏的担忧与追问,表现了诗人对现实的关切、担忧和对美好生活、理想社会的向往。在《桃花源》这首诗中,短短四句,却内涵深刻。“爱你,就意味着舍弃灯红酒绿/我怀疑那连篇累牍的情诗如醉语如梦呓/如今的假意与真心混在一起灿若桃花/小心那钟情只是在名利间歇找你度个假期”。人类自古至今对于桃花源的追寻只是为名利所累后想求得的短暂逃避,多数人依旧无法割舍对于灯红酒绿的世俗享乐,真正耐得住寂寞守住本心的寥寥无几。人性的弱点在诗人上帝视角的投射下显露无遗,道出人在世俗生活中的欲望,以及这欲望驱使下的行为表现,呈现出浓烈的现实关怀。还有诗歌中关于亲情、友情、爱情的诗歌,都是极具普遍性的普世情感。《端午》一诗第二段:“在异乡涛声里回味/奶奶的粽子/无论甜咸——/皆是离骚的味道”。作为移民群体,虽身处异域,但文化上的“根”却是流淌于血液里。作为中华传统节日,端午有着深刻的文化意蕴,人们以包粽子的形式来表达对于屈原精神和人格的纪念和传承。而这种情感不因空间的迁移而淡化,无论身处何方,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是每个海外游子不可忘却的。记忆里独特的节日味道,反倒成为移民者思乡之情的寄托。《祖孙之间》写的是老祖母和赴纽约留学的孙子的联系,网络时代交流愈发快捷,原以为联系会更加便捷,但没想到心灵的距离却更远了。这种情感的稀释是现代人所共有的感受,“那时的人,离得很远却很亲 / 现代的人,离得很近却很远 ”。两相对比下,亲情的淡漠可见一斑。情感的深浅并不和交流的便捷程度成正比,这是令人感到悲哀的。《父亲》一诗中孩子长大要远行,父亲虽准备万千叮嘱却终未说出。“你厚厚的嘴唇就变成了沉默的渡口/你转身的瞬间,被风放慢成高速电影”让人不禁联想起朱自清《背影》中那个父亲形象,静默而深情。“你只是一个无怨的花匠一介无悔的挑夫”,父亲对孩子无言而深沉的爱令人为之动容。《钢琴课》中则借一个母亲送孩子去学钢琴时的心理活动来传递诗歌的主旨,“她在想一个钟的课时费 / 恰好是孩子父亲一整天的汗水 ”。在这钢琴课美好的旋律背后饱含着多少父母的心血和期望。
然而诗人的笔触有时并不只停留在简单的情感表现,而是探向日常家庭关系的深处,呈现更深层次的亲子情感关系。在《妈妈》这首诗里诗人以一个女儿的角度切入来书写这种母女情感,两代人之间思维、情感、行为之间难免有差异与矛盾。“妈妈,我是你的拷贝/你可看到?/这脸庞,这眼睛,这鼻子,这嘴巴,甚至门牙之间的一条/小小的缝隙”。母亲给了“我”生命,诗人用“拷贝”这个词来书写我和母亲这种基因表现中呈现出的最直接的血浓于水的亲子关系。而在“我”成长过程中,在接受母爱的同时,也受到母亲的束缚与批评。“我跟你学了烹调/但我的味道却不是你期望的/我跟你学了缝纫/但我的样式也不是你所穿戴的”,“我”逐渐成长为独立的个体,想挣脱母亲的束缚去追求,去创造。母亲却时刻牵挂着“我”。“当我的胸脯正在渐渐丰满/你用纱布缠住了我”,“当我得到第一次接吻/你失眠了整个夜晚”,诗人以自我成长历程的节点事件来表现母亲对“我”成长的一路保护。“妈妈,当我离开你的时候/风儿吹着你的银发/深深的皱纹横跨你的前额/热泪悬挂在你的眼角/在我的怀抱里你像一个孩子”,当我长大成人离开母亲的时候,母亲已然老去。时光流转,岁月更迭,我和母亲也互换了角色,母亲成了需要我照顾的“小孩”“你何时再回来看看我?”当母亲需要我的陪伴,一遍一遍呼唤我时,我却身处大洋彼岸,想于膝下尽孝却不得。“妈妈,我将不会是你的拷贝/你没有看到吗?/我是我”,结尾与开头相呼应,诗歌除了对伟大母爱主题的歌颂,同时也表现了作为年轻一代在亲情束缚与追求自我二者之间的艰难抉择。正如纪伯伦在《你的孩子其实不是你的孩子》一诗中所写:“他们是生命对于自身渴望而诞生的孩子/他们通过你来到这世界,却非因你而来/他们在你身边,却并不属于你/你可以给予他们的是你的爱,却不是你的想法/因为他们自己有自己的思想/你可以庇护的是他们的身体,却不是他们的灵魂/因为他们的灵魂属于明天”。母亲一路保护“我”成长,但我不是母亲的“拷贝”,“我”有我独立的人格,“我”有“我”追逐的“明天”。从感性的角度来讲,母亲生育了孩子,无条件地爱孩子并为其无偿付出。而孩子理所应当的要孝顺她,回报她。但从理性角度上谈,孩子有她的追求,身处异地,有时也只能借着通讯工具来传达关心与爱,无法做到随身陪伴。诗人瘂弦在诗集中也说:“她的《妈妈》是一首很感人的伦理诗,写出两代人的痛苦,母亲和女儿是两代人的至亲,爱却不能交通,这很痛苦啊!这样的故事会在一代又一代人身上演绎,所以这首诗就可以一直读下去。”[[i]]诗人始终以朴素的爱为出发点,使得诗歌具有着与大众普世情感产生共鸣的通俗性,直达读者的内心。《我怀念吵架的事》中将小时候那天真无邪的“三八线”友谊与长大后人际交往中的“客气”做对比。“长大了/我们变得很客气/见面点头微笑/彬彬有礼/可我总觉得心上有一道/“三八线”似的”儿时虽然吵架却拥有真挚纯真的友谊,而长大后的人际交往看着彬彬有礼却充满距离感,反而更加冷漠。是对于人际交往的虚伪与反思。《面殇》则由一碗给爱人准备的鸡汤面被无视而引发的心理历程,“没想到,一碗面也会郁闷也会愤怒/竟酿成腐尸般的恶臭”。这郁闷愤怒是付出的爱与热情被无视的郁闷愤怒,是一个妻子对爱人的失望。在生活磨损之下的这种饮食男女的爱情与婚姻也诗人成为对于平凡生活书写的一部分。而除了这些“小我”的情感,宇秀诗歌中也不乏对于陌生人的“大爱”。《北京,地铁站口》这首诗中那个唱《牵手》却无人去牵她的手的盲女,在令人为之动容之余体现了诗人对于弱势群体的关怀,“盲女唱哑了喉/她不知道天已黑透/给路过的每一个人唱《牵手》/可是有谁去牵她的手”,地铁站人来人往,人们早已习惯了熟视无睹冷漠地经过,却从未动过恻隐之心。同样,《傻姐》里那个有“羊羔疯”的女孩,被世人嫌弃。“穿着时髦的姑娘/捂着鼻子从她身边走过/歪戴帽子的小伙儿/大笑着朝她背上扔块烂苹果”,连她的母亲也认为她是个“神经病”。“我想……/我想找个爱人!”傻姐的渴望是对世人冷漠的间接批判。一个人因为一点点身体缺陷,连渴望得到尊重和关怀都变成了奢求,这个社会还有什么温情可言?诗人对于弱势群体的关怀在《毛驴》一诗也有体现,那头承载了一家人的生计的毛驴,它知道主人的心事,闷头哒哒地跑,想赶个城里的早市,好让主人卖掉一车西瓜换取给病妻抓药的钱、给娃儿考学的费,谁知却不幸沦为饭馆某一口锅里的红闷驴肉。“柳树上残留一截断绳 / 那新鲜的茬口 / 白生生的像一截刚刚砍断的骨头”。“我的毛驴啊,我的毛驴!”那是底层人民无助的呼喊。
宇秀的诗歌题材广泛,多取自于生活。就如她在后记里所说:“诗是最贴近作者内心世界,也应该最容易直抵读者心灵”。[[ii]]她的诗歌中具有对当代社会现实的关切与冷峻思考,也有对社会百态和世道人心的细微洞察,诗人在诗歌中以摄影视角定格那些我们随处可见的世俗人物与场景,虽然细微寻常,却无不直抵我们内心深处柔软的部分。而诗歌中所有对现实的关切、思考、担忧与追问,都体现了诗人在残酷的现实和强大的世俗面前应有的良知、责任与担当,也显示了诗人应有的精神特质与精神高度。
二 、日常化意象
在宇秀的诗歌里,有很多日常化意象的营造,将平庸世俗的事相赋予独特的意蕴,形成诗歌中的艺术形象,令人感到熟悉而又新奇。就如诗人洛夫所言:“意象是她最有力的翅膀,载着她,也载着读者遨游于一个接一个的崭新世界。”[[iii]]而正是这些日常化的诗歌意象更加深读者的普遍共鸣。例如《农事》这首诗,“镰刀锄头拖拉机已不谙农事/稻田高粱地都浇灌了水泥/拉磨的老驴和空空的磨盘相视无语/农妇挎上爱马仕与马毫无关系”,诗歌开头前三句便勾勒出落寞寂寥的农业图景,那荒芜的田地、废弃的农具,用沉默在诉说着过去的繁忙。农妇早已对土地毫无眷恋,而沉浸在奢侈品所带来的的享乐里。“我剥着蒜皮看她泡在英伦下午茶里/新做的法式指甲里还藏着中国的土地”,诗人的诗眼敏感而专注,有着超乎寻常的发现力,显示出无与伦比的耐心和捕捉力。尽管曾经的农妇,今天已做了法式指甲,但诗人敏锐地看到“那新做的法式指甲里还藏着中国的土地”,然而却已然遗忘了中国土地上的农事生活。“她用粉底霜遮住乡村日光留在脸上的传奇/反问我怎样烘焙正宗的松饼或马卡龙”农妇想要掩盖土地的印记,切断与过去的联系,努力融入异域的生活方式,在急于进行自我身份的重构中不惜舍去内在的根基,表现了新移民者身份转换过程中追求新的身份认同的急切心情。英伦下午茶、新做的法式指甲、粉底霜、松饼、马卡龙无一不洋溢着小资气息。和诗歌第一段的镰刀、锄头、拖拉机、稻田、高粱地、老驴、磨盘等意象形成鲜明对比。这种对比式的意象组合使得诗歌的主题愈加凸显,情感更加深刻、具体。而农妇变贵妇,更为这种对比加码。农妇已经不关心农事,对于种植大蒜、韭菜、大葱早已失去兴趣。这种现实里司空见惯的遗忘,被诗人敏锐地捕捉到,并进入到诗的意象世界里,诗人赋予了更深层的寓意:那不仅仅是对农事的遗忘。诗人把指甲里藏着的泥垢用超现实主义的手法扩展为“中国的土地”,这遗忘是移民者为缓解身份焦虑而对内在根基的选择性疏离。斯蒂芬.桑德鲁普在分析移民文学的特性时指出:“移民他乡的游子们至少会较为典型地体验到在新的文化环境中的某种程度的边缘化,但更为通常的是,他们将会变得越来越疏离那不断变化的本土文化。”[[iv]]而这样势必会产生身份情结的离散,无根感更加强烈。同为移民者,诗人在对农妇形象的书写中也隐含着一定的“自我言说”。这种身份认同的阵痛是每个移民者所亲历的。农妇对于“中国土地”的遗忘,是移民者在原乡与异乡的拉扯中无奈的舍断,传递出诗人对于移民者丧失民族特性的担忧,也表达了诗人对中国土地真诚的眷恋。孙晓娅指出:“宇秀诗中的意象游走于本土与异域时空大野,富有跨语际的漂移的美学张力,而又不乏细腻与幽微的捕捉能力,尤为难得的是,她的想象生发于世俗细节,却如鲲鹏游弋,没有疆界。”[[v]]的确如此。《我忙着绿花菜的绿西红柿的红》这首诗由现象上升到对时间与生命的哲理思考,题目便用绿花菜和西红柿两种常见的蔬菜来比喻,在诗歌中有双重含义。首先是对时光易逝的惋惜与无奈,同时蕴含对生命的反思与对亲情的牵挂。“绿花菜昨夜还绿得很沉着 / 今天午时就黄了 / ………对了,西红柿昨夜还红得很美艳 / 和绿花菜一起躺在一个篮子里 / 今天午时那红红的美艳就溃疡了” 。台湾诗人方明在宇秀台湾出版的诗集《忙红忙绿》的点评中指出:“她的《我忙着绿花菜的绿西红柿的红》,写得生动妙喻。诗人将生活琐事与万物生命的盛衰,以两种蔬果交错呈现光阴之掠逝,用简洁的文句,却能精辟从人,事,物,以及时空的牵引,啸叹对岁月漂浮的情愫,令人惊回不已。”[[vi]]请看她在诗中将极易腐烂的蔬菜与飞逝的时间并置,使抽象的时间概念,通过日常生活里人们再熟悉不过的蔬菜的意象呈现,令时间成为具体可感,让人猛然惊觉其在日常里的流逝:“此刻,我就只顾忙着 / 绿花菜的绿西红柿的红 / 却怎么也挡不住日子跟着绿花菜泛黄 /跟着西红柿溃疡 / 偶尔激动的事情像菠菜一样没有长性 / 转眼就流出腐烂的汁液 / 所有的新鲜不过是另一种说法的时间 ”。 诗人将母亲的洗尿布和“我”的去菜市两者结合置于同一叙述空间,当母亲正忙着洗尿布,“一回头,她的孩子就自己去了菜市 /就买了绿花菜、西红柿还有其他 ”。这里,诗人用超现实主义手法,将一代人的成长岁月压缩在瞬间,而反证出母亲的衰老也在瞬间。其实人类在宇宙中的命运岂不是如此吗?同时,长大的“我”也成了精打细算持家的家庭主妇,而对于生活的“盘算”与计较中,暗含着对岁月的无奈和对生命愁肠百转的牵系。眼看着绿花菜变黄,西红柿溃烂,内心有几多不舍啊,这“心疼”与不舍中,岂是仅仅在蔬菜身上?诗人笔锋一转,将诗的落脚落在了母亲身上。“母亲在时间的左边洗完尿布 / 就到时间的右边被穿上成人纸尿裤 ”,这一时间左右的对比句,深刻形象地揭示出生命在浩渺宇宙之中的仓促,惊醒诗人对生命的把握与珍重。香港诗人秀实对此评论道:“ 不徐不疾的节奏里,透露了对人世间的无尽牵挂。《我忙着绿花菜的绿西红柿的红》以忙碌的生活琐事始,以惦记母亲终,那是一种极为优秀的叙说技法。令人读之难忘。”[[vii]] 在这样一首表象上是写世俗生活琐细的诗中,却蕴含着对岁月、对母亲的饱满的情怀与对时间、对生命的独特透视,可见诗人内心里的丰盈。正如著名女性文学代表作家徐小斌在宇秀诗集《忙红忙绿》推荐语中所言:“绿花菜的绿和西红柿的红看上去多么平实,可是却充斥着惊心动魄的色彩反差,无论是戒色还是色戒,都戒不掉女诗人汹涌的生命活力与元气淋漓。宇秀的诗凿通了神界与世俗的藩篱……”[[viii]]
在《宋朝的天空还在今天的天上》一诗中,宋朝的云代表着历史,朝代更迭,风云变幻,然而那宋朝的文化历史却流传不朽,“一如死亡不停止死亡,新生不停止新生”。生死规律是不可改变的,但是在这过程中文化和历史却以其他的载体永存。在诗人笔下,蔬菜成了具有深刻哲理的意象,天上的云也成了历史的见证者与承载者,自然和生命的契合顺畅而贴切。《中秋》一诗中,那月饼、月亮、桂花都是极具节日代表性的意象。诗人远隔重洋,对于亲人的思念是包装精美月饼所不能承载的,即使再华丽的月饼包装,也不抵那实实在在的情感。《故乡》里那一截从祖父门前掘出的根艺,是乡愁的代表意象,远离家乡的游子只能睹物思乡。“诗的意象带有强烈的个性特征,最能见出诗人的风格。诗人有没有独特的风格,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是否建立了他个人的意象群。一个意象成功地创造出来以后,虽然可以被别的诗人沿用,但往往只在一个或几个诗人的笔下才具有生命力。以至这种意象便和这一个或几个诗人联系在一起,甚至成为诗人的化身。”[[ix]]“意象是诗歌的细胞,是诗人情感的承载。在情感空间里,情感表现为一种生生不息的流动状态。情感通过意象的运动呈现出来,随意象的运动而变化,因此情感不是凝滞不变与静止的。如果意象是山峰,情感就是山峰之上的流云走雾,在流动中体现情感空间的无限生命力。”[[x]]宇秀从日常生活意象中提取创作的灵感,糅合自己的生命思考和体验,赋予诗歌丰富的内涵,将自我的情感与意象水乳交融,产生了具有充沛生命活力的艺术空间。是情感、主体精神与内外世界相融合的最佳境界,也形成了具有强烈自我个性的诗歌创作风格。
三、语言的涅槃
阿伦·泰特在他的《诗的张力》一文中,指出了诗歌语言两个经常起作用的因素:外延和内涵。他把外延理解为词语的指称义或词典义,把内涵理解为暗示义或情感色彩,并借物理学的力学概念“张力”来命名内涵与外延相反相成矛盾混成的状态。他认为:“诗的意义,全在于诗的张力,诗的张力,就是我们在诗中所能找到一切外延力和内涵力的完整有机体。”[][xi]宇秀的诗歌落笔于世俗点滴,语言上有着口语的通俗色彩,却与“口语诗”截然不同。在外延上看似是家常通俗口语表达,内涵上却有多重的隐喻。使得其诗歌语言极具张力。比如《秋寒》这首诗,整首诗读下来没有一个词语是生涩难懂的,但是诗人以独特的呈现方式,从这些常见语言中提炼出了诗意,试看诗的第二段:“我躲在薄荷叶里,体会流年至此的清凉/世间的炊烟暂且消停,不让风在火中奔走呼号/它就婉转成河流,载着月光徜徉/我看见岁月在夜间行走的模样……多么安详”。
在这里,诗人转变叙述的角度,将人拟物化,将物拟人化。“我”仿佛是躲在薄荷叶间的一只小昆虫,拥有人的情感感知能力。风儿奔走呼号、岁月在夜间行走、灵魂竖起耳朵、落叶在告别等,这些事物在诗人眼里都具备了人的生命意识。岁月行走、落叶告别隐喻了年华的流逝,它们同时打通了听觉、视觉、触觉等官能,互相置换。诗人将拟人、拟物和通感混合并用,突破了语言表义的局限,大大丰富了外延与内涵,形成了诗意的张力。诗作还将秋日的萧瑟寂静之感无限延宕,加深了读者的阅读感受。在《秋阳》一诗中,同样如此,“你穿过玻璃窗探身到午后的餐桌”,这是将“秋阳”拟人化,仿佛一个沉默的朋友陪伴着诗人收拾这满桌狼藉,陪伴着诗人独坐光阴。“而我在你的光里看到/时间的锈斑 一一落在我的手背上”,时间的锈斑隐喻了光阴的的流逝。“你的光在白色台布上斜斜切了一刀/我听到秋日最后的灿烂/嚓的一声落在寂寞上”。“切”是人的动作,这里呼应第一段的拟人化,光是视觉,嚓是听觉,落寞是感觉,这种感官的相互转移强烈突出了环境的孤独冷清以及诗人独坐光阴的悲秋怀乡之情。这两首诗主要都是以身体感受的隐喻性表达,将内心感受与外在物质世界联系起来,使诗歌情感色彩浓郁,主题突出。而这种隐喻有时更多表现在对于抽象与具体的转化。比如《打烊》的第二段:“然后像折叠一张餐巾纸一样/折叠好自己的微笑/并置于无人触碰的角落,为明日备用/而这微笑终究不像餐巾纸/用一张可以丢掉一张/我的,需要反反复复地一用再用/我就是担心/终有用旧用破的时候啊,尤其/在这雨下个不停的秋夜/到底还有多少本钱准备明天的微笑”。这首诗描写的是诗人在餐厅打烊后的感受。“微笑”是人的表情,是一种抽象的情绪表现。在诗中,诗人将微笑比喻为餐巾纸,并像折叠餐巾纸一样把微笑折叠起来,这两种不相关的事物被诗人巧妙联系在一起,并将生活的常见经验融合到诗歌的表达中,引发读者去感受和思考。“折叠好自己的微笑/并置于无人触碰的角落,为明日备用”,在夜深人静之时卸下一天的疲倦,不用再以笑意迎人,却要担心餐馆的生意,为生计所累。然而不论今天如何疲倦,还是要以微笑迎接明日的到来。“我就是担心/ 终有用旧用破的时候啊” ,表现了诗人在生存与生活的挣扎中的疼痛感,对于世俗生计压力厌倦但又不得摆脱的无奈。在此诗中,诗人还有辛酸一问:“还有,折叠起来的微笑放久了/是否也会发霉?”“发霉”本是形容有机物因霉菌生长而变质、变色。这里诗人担心微笑会不会发霉,是对自我情绪承受力的担忧,在生活的重压下微笑难以舒展。这种抽象词和具象词的搭配形成了陌生化的语言效果,词语搭配新奇而独特,取消了物质世界和抽象世界的界限,也刷新了读者的阅读期待。宇秀的诗歌不仅以日常身体的感官感觉和经验来引起读者的感性触动,同时也将抽象和具像语言交织,让读者在感性之余进行理性的思考。在《柔软里的时间》这首诗里,“柔软”本是指具象物体的触感,却和时间这个抽象名词搭配,增加了诗歌的感性色彩。由外婆的遗物而生发出的想象,时间是抽象是事物,却在这些老物件中被具体呈现。“把光阴折叠起来压在樟木箱底。”折叠起来的其实是衣物,在诗人笔下仿佛衣物和光阴已然融为一体,历史的画面感跃然纸上。《12月31日最后一分钟》一诗则以时间的节点为思考点,在这新旧交替的最后一分钟,时间维度被无限放大,世俗生活的日常被搬上时间的台面。没写完的诗、未清洗的衣物、待支付的账单、辞旧迎新的烟花、还有亲朋好友间的问候等,一切交织在这最后一分钟里,这最后一分钟好像一条绳子串着这些日常琐事,抽象的时间点变得具体化。诗歌末尾这样写道:“我突然想哭/ 却不敢让眼泪滚落/ 一旦落下,就会挂到明年的脸上啊” 。眼泪和脸是具象的,被时间这一抽象概念修饰,显得更具深意,表达了诗人在时间流逝面前的无措与无奈。同时,眼泪和脸又具像化了抽象概念的时间,赋予了时间的世俗意义,从而让人感受到流逝与无奈的感伤。 在诗歌中,诗人还常常用口语化的排比句式表达,带给读者不一样的力度和感受。在《总是错过》一诗中,诗人以三种排比铺叙。开篇便是八个“总是……”的排比句式,接着是四个“明明……”,第二段又来了三个“就是……”,将诗人内心对于生活的焦虑层层叠加,将情绪无限放大。这些排比句往往前半句是寻常的口语表达,后半句却是异于现实的转折。形成诗歌情绪的撞击,传递出中心情感。就如海德格尔所说,诗人让语言说出自己,语言中栖息着存在。宇秀的诗通过语言的“加工”,让寻常语言迸发出诗意,给予它们诗意的重生。她的诗歌里大量运用看似平白通俗的口语,但这些口语经过诗人凤凰涅槃式的淬炼和更生,成为了诗意丰满、意象独特的诗歌语言,更有一种非象牙塔里娇生的大俗大雅之美。我们常说,诗歌是语言的艺术。而一个成熟的与众不同的诗人,其语言往往有很高的辨识度,正如诗评家谭五昌教授所指出的:“ 宇秀在其诗歌写作中尝试建构一套属于自己的意象方式与语言表述体系,并初步形成了自己具有鲜明个性的审美艺术风格,这是一个优秀诗人的重要标志。……”他又指出宇秀诗歌“ 打破了东方女性诗人常有的温柔与优雅形象,以及与此相对应的艺术表达上的某种中庸状态,带给读者以强烈的现代性审美刺激。”[[xii]]且看她的《我忙着绿花菜的绿西红柿的红》,这首诗的题目就非常的口语化,但又呈现一种陌生感。诗人让习以为常的语词和表达,以陌生的方式呈现。“我忙着”,是极其家常通俗的口语表达,然而,“我忙着”的内容改变了,植入了童谣式的“绿花菜的绿西红柿的红”,而非日常生活里“忙着”后面所跟的动宾结构的词组,于是立刻超越了口语表述的现实性,而具有了诗意的想象,而又十分接地气。著名诗人痖弦先生读到宇秀这首诗时说:“诗人要创造自己的句式,但不是胡诌,陌生而合理。你这个(《我忙着绿花菜的绿西红柿的红》)就是你自己的句式,别人没这么说过,新奇,但想想是这么回事。” [[xiii]]
在《我不能握住风》“后记”中,诗人说:“当有超越语言的诗句从心底进出,或平白如话的一行行诗句组合在一起突然呈现出妙不可言的诗意世界的时候。那一刻,有种身心解放的超脱,现实生活里的烦恼、悲哀、无解,瞬间得以解脱,由此获得一种现实主义之上的喜悦。这种创作过程的惊喜,给予一个诗人的幸福感是普通人无法体会的……”[][xiv]同样的,这种喜悦和惊喜也传递给了读者,在诗歌品读中,读者对于现实生活的情绪也在诗歌里找到了一种释放、共鸣和另一种思考、安放。我想,这才是宇秀诗歌的“魅力”所在。
四、世俗诗意的构建来源
创作来源于生活,俄国诗人茹科夫斯基曾经指出诗歌与生活的密切关系,他说:“诗歌与生活是一体。要正确地反映客观的生活真实,让诗歌根植于生活,呼应于时代,就需要诗人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对生活仔细观察,切实体验,就必须有丰富、深厚的生活积累,经常用诗的目光去看待生活,去思考生活。”[[xv]]在加拿大,诗人是宇秀,也是露丝玛丽。从知识女性到中层平民。她为生计奔波,她是华丽皮草店里想着“等赚了钱,再回家看着窗外的风景写故事”的露丝玛丽,同时又是电视台邀请其谈论时尚与女性的移民感受的宇秀。她是婚纱店店员,是专栏作家,是诗人,更是一位妻子,一位母亲,多重角色的扮演,世俗生活的压力无可避免。在新生与旧我的纠缠中,作家是尴尬而痛苦的。海外华文女作家是文学界一个特别的群体存在,宇秀是跨界华裔女作家的一个“标本”。在温哥华的每一个平淡的午后,她将中西文化间的穿梭寄予笔下,寄情细腻、优美、宁静中暗含汹涌的文字,丰富的文字手段,参透一个优雅女性的人生况味、生活真谛,将一个移民女性的生活和心理脉络活灵活现的展现,满含领略过处处风景,跨越过千山万水的恬淡悠远。但宇秀跨界的另一面,是倾注心神与餐饮业的,她曾在温哥华开设有一家以“玫瑰”为主题的充满艺术情调的雅致餐厅,这与内心执着于文学的她,互为映照,共同塑造一个丰富优雅的女性形象。在《我》这篇诗歌中,宇秀如此写道:“我的左手摸索着《圣经》里耶稣的脚印/ 我的右手计算着每叠小菜的蝇头小利 ”, “我的身体里总有一个自己鄙视另一个自己 / 我不是雷电,只是霹雳击碎的一声叹息 ”。 在这样的矛盾中,诗人将视角凝聚在世俗生活中的点滴。在诗集的后记中,宇秀也说:“这本诗集里的许多篇章,都是我生命进程里突然加进来的‘偶然’和拐入岔道的‘意外’。”[[xvi]]宇秀用她细致的观察力和感受力将这些世俗生活中的“偶然”和“意外”加之以情感和思考结构成诗。在《我是一条变色龙——新移民文学个体生命在迁徙过程中的角色变幻》中,宇秀写道:“我在移民后的写作并非是自觉地要去表现一个既有的生命个体与新的社会关系之间的定位,而我只是坦诚地记录描摹了移民生活过程中的亲历与感受。作为一个写作者主体于作品中的呈现,很有典型意义地验证了生命个体于非常态情形下的应激、应对和作为,这样的特别境遇中的个体经验也是人类社会之所谓为其整体的不可或缺的断片与板块。”[[xvii]]诗人将个人情感与生活体验紧密融合,在自我身份重构中,伴随着的痛苦、纠结、挣扎完成了这些诗歌的创作,所以“痛感诗人”之称可谓名副其实。
结语
郭媛媛在评论宇秀的散文集《一个上海女人的温哥华》时,这样写道:“完成了新的社会定位的作家,以整合的文化视角,观照两个社会。新移民显在的地理迁徙,牵延着的是主体内在的文化迁徙与心理迁徙。这样的迁徙,也让他们的生命感知比别人来得丰厚与广阔,他们的理解亦比没有移民经历的人来得深刻与透彻。尤其不同的文化理念,更是让他们获得了不同的文化视角,去评看世事与生命。”[[xviii]]宇秀耕耘于散文和诗歌领域,富有成就。相比散文,宇秀诗歌更深入到隐秘的精神空间,书写内心深处的复杂世界,并面对现实生存的命题,表现出饱含疼痛的哲学思考。宇秀的诗歌有着世俗寻常的生活感受和现实图景,但世俗而不鄙俗,其笔触总是从世俗生活的琐细庸常深入到生活的内核与伤口,以孤独的内省打开平庸生活里丰富异常的褶皱,从而传达出常人难以获得的深刻生命体验。而正是这种世俗性与深刻性的杂糅构造出了诗歌的世俗诗意。
(本文原载《世界华文文学研究》(第十四辑),时代出版传媒股份有限公司、安徽文艺出版社2022年12月出版)
注释:
[[i]]宇秀:《我不能握住风》,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197页。
[[ii]]宇秀:《我不能握住风》,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188页。
[3]宇秀:《我不能握住风》,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扉页。
[[iv]][美]斯蒂芬.桑德鲁普:《喜福会里的汉语》,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转引自吕红:《追索与建构:论海外华人文学的身份认同》博士学位论文华中师范大学2009年,第1页。
[[v]]宇秀:《我不能握住风》,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199页。
[[vi]]宇秀:《忙红忙绿》,台北:秀威咨询科技股份有限公司,2018年版,第152页。
[[vii]]宇秀:《忙红忙绿》,台北:秀威咨询科技股份有限公司,2018年版,第153页。
[[viii]]宇秀:《忙红忙绿》,台北:秀威咨询科技股份有限公司,2018年版,第5页。
[[ix]]袁行霈:《中国诗歌艺术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242页。
[[x]]吴晓:《新诗美学》,北京:中国科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330页。
[[xi]]阿伦·泰勒:《诗的张力》,见《新批评》,四川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第119页。
[[xii]]宇秀:《我不能握住风》,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201页。
[[xiii]]宇秀:《忙红忙绿》,台北:秀威咨询科技股份有限公司,2018年版,第4页。
[[xiv]]宇秀:《我不能握住风》,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189页。
[[xv]]转引犁痕:《石油的光芒》,北京:石油工业出版社,2009年版,第457页。
[[xvi]]宇秀:《我不能握住风》,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186页。
[[xvii]]宇秀:《我是一条变色龙——新移民文学个体生命在迁徙过程中的角色变幻》,《世界华文文学论坛》,2015年第1期,第80—82页。
[[xviii]]郭媛媛:《失重后的裸露——评旅加作家宇秀散文集<一个上海女人的温哥华>》,《世界华文文学论坛》,2008年第3期,第8—1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