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长
脖子里挂着钥匙
瘦小的女孩提着一个大水壶
从锅炉房到家的那段路
盛满沸水的壶在两腿前摆动
从左晃到右,从右晃到左
来来回回甩成一条充满险情的弧线
这弧线上的孩子很轻
这弧线上的孩子很重
轻重两极之间的平衡术无师自通
在单手尚不够力道时
一再试图把水壶保持在左边或右边
而脑袋和身体必须与之相反
母亲的方法是加一个同样大的水壶
如此,左一个,右一个
“我在两者中间长大”*
(*此句出自爱尔兰诗人希尼《界标》。)
(选自《草堂》2024年第2期)
流浪物种
独自漫步秋夜
街角,一条长椅静候路人
月光在露水打湿的铁铸镂空椅背上
如一行行竖排的秋令绝句
只道一个冷字
不期然,一只黑白猫悄然蹲在脚边
楚楚可怜的眼神
如被母亲丢失的孩子渴望亲人
我忍不住伸手抚摸毛茸茸的黑脑袋
然后走向更深的黑
她尾随着,小心翼翼地保持着一段距离
像不受待见的弃儿
我停,她也停;我走,她也走
我朝她挥挥手
她懂了,默默转身离去
夜深。公寓大楼外
角落里蜷缩着一团黑白物
地铁站黑黢黢睡袋旁,狗在打呼
远处涛声阵阵,海浪时隐时现残片甲骨
我想起一些物种的父母
冬至夜
冬至,一场狂风刮断了高压线
蜡烛默默哭了一晚
陪着山上豪宅里的富婆
也伴着山下寄身地库的穷汉
黑暗看不见高低贵贱
世上有一种落泪是把命豁出去的
一旦悲痛的心被点燃
当曙光临门,谁还会
再看一眼那身心俱焚的泪,从烛台
滴落到桌面
它们曾经伤心的样子,凝固成
微缩的千古冰川
纽约风
纽约的风很硬
即使在三月,也铁青着脸
像一把刚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快刀
那刀身湿漉漉
仿若黑鲫鱼滑溜溜的背
在摩天大楼夹出的过道里穿梭游刃
我听到耸入云天的玻璃幕墙上
磨刀霍霍。时而青黑时而煞白的刀光
追着路人飞起的风衣下摆
不由把领子竖起来,想拉住本地人问一问
三月的纽约是否春天
春假里的女儿正阔步在第五大道
我把风绕在她围脖上
让纽约不那么冷酷。她却拒绝柔软的
缠绕,敞着头颈迎风而行
我眼睁睁看着,风在她脸上打磨
磨出棱角
磨出尖锐
巴黎墓
春天一来,就想起
一些艳遇和容易艳遇的那里,比如巴黎
尽管没有情人,却总有一缕情思
当口罩不再阻隔接吻
必有许多故事复活在重返的旧地
一盘黄油蒜蓉深入到甲胄里的蜗牛
一些熟悉的人的墓地
总是要去普鲁斯特、波特来尔、海涅身边
坐一坐,听听从他们身上长出的
又一季青草,摇曳着上传泥土之下的声音
遗憾没有软件可以下载风
杜拉斯白色的墓碑上插着许多支笔
像一堆干瘦的枯枝
我曾将旅途上唯一的那支也加入进去
之后,便如许多急功近利之徒
任意打进一个消亡的日期
在键盘上虚构历史,直至把文字逼疯
影子们一批批坐起来
诵诗、饮酒、对弈、舞剑、决斗
全然不管当下的禁令。亡者的唇上印满
现实主义的吻。至于
蜗牛,从香榭丽大街到左岸
密集的咖啡馆,孜孜不倦地证实存在主义
白色台布、银刀叉、黄油蒜蓉的浓妆
一场香艳的临终仪式
卑微的努力终成饕餮的祭品
(以上四首选自《香港文学》2024年第8期,原题:《亡者的唇上印满现实主义的吻——域外诗抄六首》)
浇水
——悼W. Y
没有开始,没有结束,无边无际的空。
悬浮,凝滞,把呼吸借给风。
谁能乘风而去不在原地打转?
谁能避免把自己活成一口钟?
你不管这些,只管在菜园里浇水,水没有时间。
把光阴划出均匀的刻度标上数字,
分给活着的人。虚拟,
如此的具体,成为赖以计算的实际。
每一拍心跳合着钟摆的行进,
无可置疑中的悬疑。
哪一颗心, 不是被带进黑夜又复返黎明?
哪一颗心, 不是被带进黑夜却永无返程?
你不管这些,只管在菜园里浇水。水没有昼夜。
周末,神父来为你做弥撒,
亲友们祷告着你在天堂里永恒的光明。
我只关心,你是否也涂一点口红?
隔着彩色玻璃窗,
你挥挥手,返身回到菜园里浇水。水没有虚空。
哪里是开始?哪里是结束?答案在云中。
时间给生者分配了一只只牢笼。
你不经意逃脱了时钟,
把伴侣丢在厨房里独自玩空格里的填充。
炉火上的汤潽出来,惊醒了一些有关你的往事:
比如,我吃过的你裹的红枣或者五花肉粽,
还有你从菜园里摘下的紫色李子,
那果肉里的汁水由你浇灌;
现在,那棵果树
被你留给衰老的爱人,继续浇灌——
用他的眼泪。
暮春
那木纳的,哭了
当她目睹一只羊以祭祀的名义
被投入壶口瀑布
两颗硕大的珍珠从牛眼里潸然滚出
那机灵的,哭了
当她被按在砧板上活剥了闪亮的衣服
油锅发出吱吱爆响
一串水晶从单侧鱼目里汩汩流出
那没有眼睛的,也哭了
当园丁收拾起割草机
空气里弥漫着翠绿濡湿的新鲜
青草的泪从刚刚砍了头的脖子里渗出
只有光芒的事物不哭
借火的舌头,舔干所有脸上的悲泣
在暮春,躲进百姓的早餐
我看到太阳的泪憋在咸蛋黄里
全麻
浅蓝的手术衣是一层薄薄的虚掩
是我麻木前的临时尊严
我知道,这点可怜的面子
很快就要被剥去,剝成一尾赤条条的鱼
接着被剖开肚皮
主刀医生、麻醉师、护士
帽子与口罩之间蓝色的褐色的眼
宛如波光粼粼春天的湖
尤其是麻醉师
他保证让我马上感觉很舒服
我不质疑,反正已经交出了自己
哦,当一个人失去行动也将失去思想时
世界就柔软得让骨头发酥
不经意我被麻醉验证了一回
与世无争的幸福
在针头刺进血管的刹那
我想起一名囚犯被注射死刑
残酷的事情也可以那么温和那么安详啊
时间未让我多想
身体就被暖暖的河流托起,融入天蓝
一具肉身成为一朵云
原来并不很难啊,只要足够麻木
遐想夭折
若死,要趁早,我想
不要像果子衰老腐烂后再坠落到地上
夭折作为一出尚未启幕的经典,令我一再想象
很多人来了
有长辈,有同辈,尚无晚辈
一个死人让许多彼此冷漠的活人聚到一起
特别是那些追过、爱过、恨过我的
那些我答应的和没有答应的他们
在我停止运转的头颅
新鲜得一如刚刚从枝头被风不经意吹落的苹果
他们都来了
公开的爱怜与悲恸令逝者空前甜蜜芬芳
棺木里的身体比在床上更惹人动情
尽管无比冰凉
遐想死亡的时候我正年轻得像花一样开着
死亡便是花朵里的夜色
所以,他们来了
(以上四首选自《浙江诗人》2021年第4期,原组诗总题:《死亡是花朵里的夜色》)
孤独的形状
孤独
有一种形状
如水,在大到可以
把人溺毙的水缸
或仅仅在一个小小玻璃杯里
平心静气
没有丝毫企图
不做任何努力
你却不能把它切开一道裂缝
或弄出一个缺口
当你用一根手指侵入
它即刻把你
紧紧抱住,不留任何空隙
当然,你可随时抽身离去
它不会出声
只会恪守自己,但凡有一个容器
当孤独不再孤独的时候
水,已无容身之地
(选自《草堂》2024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