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花调
在自家大门旁边的土墙上
贴着自己写的一张小广告
“弹棉花”三个字
在褪色的红纸上显得
那么灰暗与模糊
风一吹来,卷起的边角
像他孱弱的身子骨一样
让人时刻担忧
低矮的瓦房,和那
被蜡烛熏黑的土墙
与他的皱纹多么相似
驼背上背着,那副竹制的大弓
手中紧绷那根命运的弦
弯下腰,用手有力地拨动着
乡村的民谣就响起来了
飞舞的棉絮,飘落在他的头上
分不清哪些是洁白的棉花
哪些才是他的银发
经过他亲手弹制的棉被
从来都是货真价实
从来没有短斤少两
贫瘠的故乡
就是盖着他弹制的棉被
度过一个个寒冷的冬天
孤苦无依的弹棉匠
此刻,你是否还在那间老屋里
弹奏着今生唯一钟情的调子
插秧的父亲
低着头,弯着腰
站在被阳光煮沸的稻田中间
三十八度的气温
烫伤了父亲皱纹的脸庞和红肿的双肩
烫伤了父亲右脚
做完手术后刚刚愈合的伤口
这个七月的午后
太阳用最赤热的胸膛拥抱大地
父亲说,天气预报这几天有暴雨
他要赶在暴雨来临之前
赶在母亲的肩周炎发作之前
去把这一年的等待插完
插秧的父亲,头顶炎炎烈日
在这个汗流浃背的午后
独自劳作在贫瘠的乡村
他脸上的汗珠,从额头滑到脚跟
那让汗水湿透了打着补丁的衬衫
一次次被阳光烘晒干
又一次次被汗水湿遍
老家的念叨
这些日子,父母经常
打电话给我——他们唯一的儿子
让我尽快带他们到县城照相馆
给他俩,照几张留念的合照
我总是说等忙完后再说
等我有空后再带他们去
时间长了,他们就着急了
于是自己到镇里照了合照
他们说,要赶在离开人世之前
给我们留下完整的一个家
留下健康的记忆,去
医治身后的思念与疼痛
卖菜的小贩
他们每天都起得很早
先在自家菜园里摘菜
然后把准备卖出的菜
一遍遍清洗干净
就像待嫁的闺女一样
生怕别人看不上眼
烙好早行出门的大饼
带上一大瓶白开水
戴着草帽,挑着箩筐出门
一路唤醒街边的风景
一路唤醒沉睡的脚印
挑着菜货,他们急匆匆地
赶到城北大市场,赶在
人少的时候抢个好位子
然后,忙着摆出自家的菜谱
青菜、茄子、四季豆、番茄
土豆、黄瓜、汗菜、花菜
青椒、冬瓜,外加几个土鸡蛋
静心地等候,世俗目光
一遍遍的筛选与甄别
剃头老张
剃头老张是张榨村人
六十五岁,矮小的个子
瘦瘦的身子,时常
蹲着那轮破旧的三轮车
走巷串户,大声喊着
他所熟悉人的小名
就像他们喊他
老不死的外号一样
老张只给农村的长辈们剃头
因此,他剃头的对象
都是一群地地道道的农民
一群泥腿子,一群爱说粗话的汉子
他时常把三轮车蹲到田间地头
为农忙的乡亲们,搭起
临时的理发点,然后
用半个小时收割自己的“庄稼地”
用一生的颠沛流离
收割乡下的每个黎明与黄昏
老兄弟
父亲摔伤后,被送到县医院抢救
后来病情加重,又被送到省人民医院
直接推进了重症监护室
他的哥哥,我的大伯
听说后,火急火燎地
从农村坐三个小时汽车赶来
陪着我每天下午三点半
在重症监护屏幕前,探视
屏幕里他兄弟的病情
后来,父亲由省医院又转到县里
大伯还是坚持每周一
从乡下搭车到县里,然后
徒步半个多小时到医院来
看望父亲,送来水果和排骨
送来老家农忙的消息
坐在父亲病床边,大伯
凝重的目光被父亲头部伤口
灼痛,面对昏迷未醒的兄弟
面对刚做完颅脑手术的兄弟
面对精神错乱认知困难的兄弟
他用七十二岁的时光坚守
父亲开口,温暖地再叫他一声
大哥
握紧父亲的手
成家后第一次握父亲的手
第一次抓紧父亲的手不敢放
他刚做完颅部手术
躺在重症病床上,呼吸困难
只能紧紧依靠氧气管
恢复人间烟火
满头的创伤,遍身的监测管线
捆绑着父亲的身体
也捆绑着父亲的记忆
看着父亲的痛,我握紧他的手
让生命与生命交融
让痛苦为痛苦分担
然后,用冰凉的体温计
一次次测量着父亲的体温
一次次测量着爱与被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