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第6期《火帆》发表九色鹿(高尚梅)的《受伤的狼》
当我把记忆库里删不掉的事物稍加清理时,发现两个年代是最清晰的,即七十年代和八十年代,七十年代是个社会转型期,文革及文革结束,最后两三年国门开了缝隙,当代西方文艺挤进来了。我从1978年冬开始,在自己的书桌上放摆维纳斯石膏裸像,在墙壁上挂丘比特的彩色塑像,阅读所能见到的外国文艺书籍及西方美术画刊,同时我还是个极度疯狂的西方电影迷。
1980年我开始爱好文学写作了,热烈的激情和诗意烧烤着全国文学青少年们包括我的皮肤和心脏,每一个城市都有形形色色的作家诗人在拥动,一如英雄和明星的风景。这是青春骚动的时代,实质上是个由政治变形为文学艺术的时代,人们崇敬文学艺术正是崇敬政治及反思政治的变形模样,而不是文学艺术家在情理上与常人有什么不同。那种青春骚动慢慢过去了,慢慢平静下来,走向自主独立的天地,那是物质与精神生活多样化个性化的真我天地。就在八十年代后期,在文学由超高温向高温滑变的社会背景中,我在当地认识了一位校园诗人,她的名字叫九色鹿,她用激情四溢的诗篇,触动着我对青春和文学的感知。
九色鹿,对诗的感情和感觉那么丰富,整个就是天生的,背后没有贵人扶持提拔,背后只有善良纯净的梦想,因此她写的诗显得闪烁迷狂,不是那些被培养提拔的、无文化才气的、玩字面游戏的青年男女能比的。我那时搞文学社火帆诗歌沙龙,在最后一期(1989年冬)的《火帆》诗刊上,登出了九色鹿的诗《受伤的狼》,里面有这样的句子:“每一根血色的狼毛/记载了荒原上被戳的日子”。可以想知,一个20岁的女孩对狼的意象有如此丰富的感情和感觉,她不是诗人谁又敢自称是诗人。
我们和一帮老少文友诗友,在靠近市区一个古代府城遗留的街巷里聚会玩耍,到女诗人杜鹃家吃菜粥,到一个飞行员出身的前辈诗人家喝酒,弄得大家满口酒气,诗意仿佛。朋友中有一位老弟叫陈进,他一般不说话,静静地听别人说。当我喝多酒了没 法回家的时候,他把我带回他的家里睡觉。而这一夜基本没法睡觉,陈进对半昏沉的我说了那么多话,文学、艺术、哲学,我问他对九色鹿感觉如何时,他反而不说话了。这我就明白了,九色鹿是他挚爱的女友,甚至可以说是未婚妻。
到了1991年左右,我想编印一本非主流(不是今天时髦轻松的非主流概念,而是一种彻底透视和压力反拨)的诗选集,标准是非主流的好诗,名字可简称为《九十年代》,经过一年多时间,我约来了当时中国诗坛最优秀的一大摞诗作。如今我翻看遗存的一厚本资料夹,其中有九色鹿的诗稿。这本诗选集因故成为泡影,那年代做事情哪像现在开博客这么简单。
九色鹿,我的诗妹,在大运河堤上奔跑,在一个古代府城遗留的阳光细节中奔跑,忽而瞥见天地间的魅影。“那些路过的凶杀/使人群蝗虫一般窜逃/家中的温馨在昏黄的路灯下心悸/夜张开黑色的翅膀蝙蝠一样覆盖小城”(九色鹿《黑夜》)。
大约是在1993年底,或者还早些,九色鹿和我通了一个电话,她说她要去北京了,不是去玩玩,而是去闯闯。我从外贸企业调到报社不久,完全理解一个姑娘跑到京城去淘金的心愿,我想在她行前请她吃一顿饭,但是没能实践这个愿望,她说走马上就走了。
一位真像九色鹿的小姑娘,怀揣着日记本里的抒情诗稿,走了,走得很远,去北京落了脚,还跑了其他的城市,从我的视线中彻底消失。她和她的男友变成了京漂子,读书,创业,淘金。后来,她到《今日中国》杂志谋差,满中国地跑,一个新锐的记者名字在杂志上出现:梅尔。
记者梅尔在采写那些部省领导的访谈文章时,胸中依然奔突着九色鹿的诗情。我只能从她的诗中,寻找梅尔与九色鹿的关联:
“我愿意将黑夜、午后和流言用风暴埋葬/只要有一抹绿色/可以端坐村口,只要有一个春天/可以让人瞭望”(1994年,九色鹿《小城之春》)
也许只有我这么想,如果她不去北京闯荡下海,把10年精力用来捕捉诗意,那么诗坛可能会多一个优秀的女诗人。在10年艰辛创业的业余时间里,她写了许多本日记,页码中隐蔽着诗意的生活,不去发表,只为内心需要。我有那么一本九色鹿在北京遭受创业磨难时的日记本,它让我在21世纪初的滚滚物欲中遭遇了赤诚,赤诚的人和态度,近乎童心。也许,能相对完整地描述九色鹿的外人只有我了。
当她10年后从北京凯旋到那个曾经的古代府城时,通过别人告诉我,她回来后第一个要见的朋友是我。听后,我没有感到奇怪。今儿个是金钱财富的社会,人们早已从崇拜文化精神变为崇拜老板财产,而我只是个记者,至多再加上高校兼职教师的零差,一主一副两份薪水,似乎也换不来她两辆大奔驰中的一辆。冲着这一点,我就相信她很在乎老朋友,她还是那个九色鹿,是比奔驰轿车灵敏百倍的灵性动物。按我一把胡子的阅历,完全没必要吹嘘她的作品,一是我不值得,什么吹嘘文章也超越不了20年的交情;二是她不在乎,什么样文章她没见过。有一点我这个做记者的是特别厉害,无论这个世道如何混淆视听,用一种僵化或利益化的观念标准去衡量文人的作品与成就,我却能弄清文化、学识、眼界、背景、为人真诚度的真假,能感觉出谁是否靠文外功夫还是靠时代反时代机遇,或直接靠贵人扶持的微妙……前提是我和他或她见面说上一个小时的话。
对于纯粹的女诗人九色鹿,我想也是能看清楚的。现在叫她原来的名字高尚梅吧,或者直接叫梅尔,她靠挣扎、痛苦、快乐、智慧和不歇的奋斗,靠母性的善良和爱心,换来喜悲搀杂的现实。梅尔对自己那个没来得及到人世张望的儿子说:
母亲是一头愚蠢的花鹿
给我一整条河流吧上帝
我渴极了”(1999年,梅尔《皇仔》)
艰难时事,跌打滚爬,梅尔唯一的精神支柱是他的老公,就是那个叫陈进的人,我的文友老弟。缄默的陈进,一个不写作却在感知上胜过许多作家的高人,他对于哲学、文艺学的理解,可以击溃那些背吊书袋的教授学者。这就是我们的社会现实,话语权的虚假与不平等。陈进对于梅尔事业和诗意的支撑,是我现在叙说女诗人梅尔的前提。梅尔无以报答他的支撑,便用《枯坐的螳螂》来表达一切心意。
我的脚曾经如你的躯体一般透明
如今根已老化藤亦腐朽
铿锵的歌声断断续续
螳螂 螳螂
趁着还有一点力气请手握画笔
爬进我绿色环绕的邮箱
我立在白发苍苍的街头
向光瞭望
到此,我简单叙述了女诗人梅尔的人、事和诗。梅尔的生活内容是:实业的奔波加文学的纯净,务实的基础加理念的高升。希望大家和我一样喜欢她和她的诗:真的像九色鹿,真的是奔跑的诗篇。
(写于2007年夏,后载2007、10、11《淮海商报》)
2003年,与陈进、高尚梅
2007年在陈进、梅尔的家里
2008年梅尔生日,与陈进、梅尔、都市放牛等老诗友的诗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