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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交响
一一孙思诗集《月上弦 月下弦》序


  导读:孙思的诗温婉中有狠劲,狠劲中见温婉。作为女诗人,诗作往往是温婉者居多,具有如孙思那股锐不可挡的狠劲的实属少见。
  陆士清,男,1933年生,江苏张家港市人。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中国作家协会员,文学评论家,台港暨海外华文学研究专家。历任复旦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教研室主任、复旦大学台港文化所副所长、复旦大学老教授协会副理事长、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副秘书长、中国世界华文文学学会监事长、名誉副会长、香港世界华文文学联会副监亊长等职。学术成果丰富,编著有我国第一部正式出版的《中国当代文学史》(三巻本)、《情动江海,心托明月》。专著《台湾文学新论》、《三毛传》(合作)、《曾敏之评传》、《探索文学星空》、《血昹情缘》、《笔韵》、《品世纪精彩》等十多种。

  2002年,孙思出版《剃度》集时,我写了对她诗的读后感,题为《生命的笛音》,作为序二收入了《剃度》集中。今天她将出版第二本诗集一一《月上弦 月下弦》,希望我再写些读她近期诗作的感想,我有些犹豫。一是我对诗的感觉欠敏锐,对诗学也缺少研究;二是对当代诗坛创作态势也缺乏关注和清晰的了解,因而不能全局在胸,不能将个案置于全息的背景上加以透视。在这样的情况下要对一个诗人的重要阶段的创作进行审视是有难度的,评价难以准确,更难说有深度。况且,现在的孙思,已不是9年前的孙思了。那时,在我眼里,她总是学生;现在,她已是一个颇受关注的女诗人。上海诗坛的几位朋友对孙思的诗作都有佳评:孙思“能够在众多女诗人中脱颖而出不是偶然的,她的过往,她的追求,她的才华,注定她会走上一个新的艺术高度。”(朱金晨:《孙思:诗坛上的思想者》)。“读孙思的诗,会让人觉得她的诗不是用笔在稿纸上写出来的,也不是用手从电脑键盘上敲打出来的,而是像抽丝一般,从心灵的情感深处抽出来的,这样的抽自情感深处的诗,既没有一丝儿虚情,也没有一丁点儿造作,字字句句都是催人泪下的真情。”(田永昌:《立诗之本在于情一一读孙思的诗》)。杨斌华则觉得,读孙思的作品,“一种久已淡漠的对诗的情愫在心里轻轻泛起。也许是年龄相仿的缘故,她诗中那种执著真挚而令人熟悉的心灵感觉,以及凝炼洁净的言说方式,无疑有着某种易于感知和抵达的亲和力。”总之,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了。正因为这样,我思之再三,才不避简陋,再次走进了她的诗歌天地。令人欣喜的是,我走进了孙思创作的艺朮新境。
  首先,作为一个成熟诗人的重要标志,我感到孙思诗的视野拓展了,诗作的题材更丰富了。题材问题是写什么的问题,有人认为这不重要,不予重视。这是不正确的。这些年来,诗歌所以被边缘化,甚至出现写诗者比读诗者还要多的惨状,虽然原因复杂,但跟写作题材过份个人化,跟风后现代,写下半身,写厕所等等不无关系。可喜的是,孙思没有受这种思潮的影响,诗路越走越宽。不错,孙思依旧写爱情、写亲情,但对社会现实的关注也已成了她吟唱的强音。即使是写爱情、亲情,也有了新的发展和变化。在《剃度》集中,主要写爱的渴望、爱的追寻、思念、等待和甘愿奉献的孤独寂寞。追寻、渴望如《无题》;思念如《剃变》;等待如《无法不老》;还有爱的奉献和痴恋等等,一腔真情、痴情和无法到达彼岸的落寞和痛苦,而结局则是:“你是一座岛屿\遥远的无限的大海中\你是以钢筋为骨\岩石为肌体的\\而我只能属于陆地\无法飞越的我\对你的遥望\成了我另一种生涯的开始”(《无言的结局》)。如今,孙思仍在吟唱爱情的歌,也仍然有期望、等待和痛苦的抒写,如《守》、《青丝》、《没有你的日子》、《两棵树》;但更多的则是沿着《无言的结局》往前走,深思爱的缘由、审视爱的历程,以及那种无法到达彼岸的痛定思痛。如《千年前后》、《蛊》、《残缺的圆满》等。看《千年前后》:“一千年前\我被佛寺的钟声敲醒\看到佛光自西向东普照\丝绸从东向西运送\\一千年后\你从汉文化的末梢走来\以一种无声的注定向我逼近\比刀、折扇和茶更深刻\是一种婉约的锋利”。同样的意念在《蛊》中有着相似但又不同的表达:“你的声音是一种蛊\溢着拯救的光\刺破我的茧\将我挖出\我的轻如羽毛或者\如唇语的身体\像激烈挣扎后\涨满了水的网\时时等待你的声音\穿透夜幕,将我扬帆”。原来,抒情主人公幽闭在没有爱觉醒的茧中,“你”的出现,刺破这茧是对她的拯救。于是,她有了爱和理想的强烈欲望,并且等待“你”使她扬帆起航。她开始咀嚼爱的意味:“我对你说\我踏出一地的血\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你说那不是血\是从石头里\挣扎出来的蔷薇”(《千年前后》)。“从石头里挣扎出来的蔷薇”,这超现实的想像,说的是爱的难能和珍贵。然而这滴着血的爱却是“找不到回家的路”,达不到理想的彼岸。因为“我只要一勺水\一窗阳光\以及罅隙的风\\可即便这些\你也不能给我”。“知道此生\你是我一眼望不到头的\无法实现的幸福”。于是,只能面对现实,痛定思痛:“背起放不下的行囊\我只能独自上路\心里知道自己的命运\就是这般落花流水”。怎样看待和评价这场爱的结局和价值呢?诗这样写道:“即便如此\我仍想把自己连根拔起\让残缺的\以残缺的圆满\在心灵深处张灯结彩”(《残缺的圆满》)。这就说抒情主人公依然全身心浸泡在这残缺的圆满中,无怨无悔,即便残缺,也视为一种圆满。真诚、无私、挚着……这样的情爱,真是够古典式的了!值得注意的是,爱情诗表述的手法和方式也有了变化。先前孙思的爱情诗几乎无一例外的是由抒情主体直接抒发的,而今的《西湖》、《西湖月》、《西湖之鸟》等篇章,则是简接的表述,或者说是类似托物咏志式的抒写。如《西湖》,是诗人借着与西湖的对话来唱自己的歌,写自己的心声。在诗人看来,西湖因白娘子的故事而闻名(这是一种假定),无此,西湖也算不上情爱天地。正因为此,那烟雨从五百年前“一直缠绵到现在\使得人们的脚步\在你的烟雨里\仍旧不停地打滑”。“虽然没有人知道\是传说选择了你\还是你选择了传说\但自此后,你就成了\传说的血脉和魂魄”。这就是说,西湖把自己看成了传说的本身,期望续写白娘子的故事:“你依然迫切地期待\白娘子的水袖穿破时空\用五百年的心愿\把你舞成千年壁画”。“让后来者所有的爱情\都无法抵达”,即使无法抵达爱的彼岸,你也不死心,“还要在自己永远走不出的圆里\感受刀尖在肉体与灵魂间\舞蹈的颤栗”。“难道你真的不知道\你只是上帝伤心时\随手抹下的一滴眼泪\落到人间变成一只湖”。好一句“上帝伤心时\随手抹下的一滴眼泪\落到人间变成一只湖”。这被上海一位诗人说或许不是空前却是绝后的诗语,是诗人对湖的告诫和讽刺,讽刺她太过痴情,实际上也是说给诗人自己听的,也是诗人对自己所颂扬的爱情观的讽刺,饱含着对过份痴情的反思和貭疑。
  在《剃度》中,孙思写亲情,写得情深意笃。如《父亲》、《童谣》等;但总体上说数量较少。这本集子中有《娘》、《父亲》、《外婆的小脚》等六首,内容厚重,尽情倾吐了对亲人的思念、热爱和失去他们的痛苦。《娘》这一首写得动人肺腑。上海诗坛著名诗人季振邦说,他所看过的写母亲的诗中,《娘》写得最好!田永昌先生在评论中写道:“我特别赞叹她写《娘》的这首诗,说实话,这首诗先后读了好多遍,每读每热泪盈眶,就在写这篇文章时,我还把它读给来沪参观世博会并顺道来看我的几位外地诗友听,他们都被深深感动了。当我读到“眼睁睁地,我看着盛娘的棺木\刀片般切入土地的深处\娘呀,从此\你在彼,我在此\\都说人走后的第七个晚上\要从月亮里看家人最后一眼\娘,你走后的第七个夜晚\\夜风如萧\浮在瘦瘦的月色里\月亮像一个遥远的镜子\我依着门框,仰头望月\期盼着你从月亮里穿过”给我家做活的阿姨不知什么时候停下了手中的活,也静静地立在一边听,阿姨姓王,来自安徽农村,识字不多,也不知什么是诗,听完后她说:‘田老师,你有空时再给我读一遍好吗?我多给你家做几个小时的活,真感人。’我真为孙思高兴,因为她的诗不仅让诗歌圈里的人说好,而且感动了许多普通读者,包括我家的这位来自农村的阿姨。”《娘》的字里行满是思念的痛切,而《外婆的小脚》,则在思念、痛惜和关怀中,充满着情趣:“我常坐在外婆的膝旁\抚摸外婆的小脚\那小脚即便在夏天\也没有热气,凉凉的\\那时外婆身体不好\吃得很少,我对外婆说\外婆,你要是能吃两碗饭\一定能跟我一样在地上跑\\外婆逗我,我要能吃三碗饭呢\那你就能爬树”。瞧,那一老一小的水乳交融的亲情,表现得是何等的真切和熨贴!
  更值得注意的是,随着生活视野的扩大,社会生活的热浪,也奔涌于孙思的诗思。看《剃度》,这方面只有谈谈的影子,而这本集子中,有农村的面影,有城市的市声,也有大浪陶沙溅起的种种。且当颂扬的颂扬,当针砭的针砭,当予关怀的,则倾注一腔人道主义之情……“我看见了你,中国龙\看见你在一一腾跃\腾跃!从黄河、长江到东海\腾跃!在五千年文明史上\为中国在海洋上竖起第一座丰碑”(《东海大桥,中国龙》);“而你,滴水湖\你是一部新的山海经\这部山海经不但有\大禹、炀帝治水开运河的气息\更有山的气息,海的气息\和南汇人坚强不屈的气概”(《滴水湖》)。可以说,这些是献给中国现代化建设和经济腾飞的颂歌。是的,我们在建设、在发展,而发展也带来了不少的负面影响,对此,孙思没有闭上眼睛:“绿了一春一夏的树\突然间沉寂起来\预言家似的发起黄色的传单来\\被城市污染的鸟\在城市的上空头破血流的\叫着一些乡材的名字\\路两旁绑在水泥柱上的盆里\爬出一些枝蔓,把花\开在了许男人的眼里”。(《城市的秋天》)这里,几乎无需作任何诠释,人们就可以理解环境的破坏带来了严重的后果。城市的“空气”不仅污染着环境,也污染了一些人的心。“把花\开在了许男人的眼里”这诗语,可以实指城市为了美化环境,在马路的隔离带、人行道上装置花架,吊上鲜花,以愉悦爱花行人的眼晴。这是一个层面的理解,但诗语至少还有两层意思,一是暗示城市善于作秀,这是暗讽。二是指这花是欲望之花。在竞争的环境里,一些人眼里开满欲望之花,义利倒置的他们,如《人》一诗所写的“总是往别的地方看\看钱、看权\看利\看外在的一切对象\说,这个有钱,那个有权\说,自己的钱总也不够用\手里的权也仅那么一点点”。于是私欲膨胀、冷漠麻木,更坏的则是贪婪腐败,道德沦丧,乃至造假、欺骗、问题奶粉、地沟油、着色馒头、墨汁粉丝……什么都能干、什么都敢干。说得严重一点,这种贪欲之花,已是当今社会的溃疡。在农村呢?陈渣泛起,封建迷信盛行,如《表姐》一诗所写的。凡此种种,孙思都予以揭露。同时她也写《巧儿》、《乞丐大哥》,给残障人士和不受尊重乃至遭到世俗鄙视的弱势者,一掬同情之泪。当然孙思还写山水、花、茶,以及二十四节气,而所有这些也都立足于历史和现实的大地上,有着扑面而来的生活气息。总之孙思这时期的诗作,对现实社会生活有了更多和更深的关注。
  第二,诗艺佳境的升华。写什么题材固然重要,但作为诗,作为艺术,怎么写则更重要。在一定的意义上说,题材只是建筑材料,而怎么写则是将材料进行加工配置而建造艺术大厦的过程。只有将优质的材料与艺术的精思巧妙地结合,艺朮的辉煌才能呈现于眼前。孙思是东海学院《美学》理论课的老师,她不仅熟知这些最基本的道理,而且体现在她诗创作的实践中,因而不断升华她诗创作的艺术境界,明显地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与《剃度》中的作品比较,孙思构思更繁富了,这是一。我这里所说的构思,不是刘勰在《文心雕龙》中所提的“神思”全部意义,而是指写作过程中的题旨的摄取、题材的选择与裁取、整体的布局,以及表述视角的确定等等。比如写荷花,古往今来写荷画荷者何止千百,有的诗人甚至专事写荷,乃至有荷花百首,可是写来写去大多脱不了“出污泥而不染”的清纯,梅品竹格的又一种赞誉而已。孙思写《曲院风荷之荷》则别开生面,面对美荷摄取的却讽谕的题旨。诗这样写道:“我知道,曲院风荷\就是你九曲十八弯的肠子\\你端坐水上,一副端庄\清纯,出污泥而不染的样子\\骨子里你风骚之极”。你让北方人称你为荷“并在那个晚上\借用月色迷惑朱自清\让他对你用尽了情”。你让南方人称你为莲“想占尽天下春色\让所有男性文人尽染\\看来,水只能洗去你身上的污泥\不能洗净你的心\要不何来六根不净。”可以说这是对荷,也是对美的别解,想一想现实社会中有些所谓美的东西,那一样不浸渍着欲望?从这一意义上说,孙思摄取的这个题旨,的确是有现实的现代性的。
  就创作而论,每有诗思都会有“神思”飞运,否则何以成诗?但是诗的篇幅有长有短,短诗、小诗,运思相对单纯。比如《剃度》中的《家乡的小路》,这小路是:“母亲瘦小的脚\父亲弯曲的背\\我儿时望不断的\月牙儿”。一条小路连结着孙思对父母的思念,写得才气横溢;但从运思的角度看,它只是灵光闪现的一种灵视和巧思。篇幅稍长或长诗,运思就相对繁复了。如深获好评的《娘》,写母女深爱的亲情,截取的是母亲离世、天人相隔时的痛悼,表现手法上则将之情节化一一从痴守(守灵)、惊葬、候月、到泣诉;情感从发端、高潮到结局,如戏剧一幕幕地展示。“痴守”首先抓住母亲三天不肯合眼典型细节,来痛呈现母亲不舍得离开女儿的感情:“你一定有一肚子的话\想对我说,娘\不然你的眼睛怎么追着我\三天三夜还闭不上”。接着写女儿依恋母亲的痴情,同样以细节展示:女儿不相信母亲已然离世,端来水叫娘喝:“一屋子的哭声里\我仍然在叫,娘\娘你三天没有喝水了”,“娘,我给你暖手\我把你冰凉的手揣进我的胸口”。不愿、不忍、不舍母亲离世的情感写得真切动人,真正写到痴颠的程度。写到这里,也许应紧接着写“惊葬”了吧?没有,孙思巧妙地插入补叙,叙说母亲是美人:“立在那里,如一枝梅\又似桃花临水”;母亲是能干的媳妇:“在一个大家族里,独当一面\把姑叔们该嫁的嫁该娶的娶\辛劳几十年”。也正因为此,她“累下了一身的病”,在“我第一次叫你娘\你就有了花白的头发”;母亲早就担心自己早逝而丢下幼小的女儿:“我四岁时,你给我唱\小白菜,地里黄\三岁上,没了娘\唱着唱着你流泪了\\我知道,娘\你担心自己的身体\害怕哪一天走了\丢下幼小的我”。这个补叙极为重要,它既为“痴守”提供了充分的情感根椐,又为“惊葬”作了铺垫,更为重要的是使情感的表达从紧张到暂时舒缓而后推向高潮,使诗犹如音乐的乐章而具有了鲜明的节奏感。紧接着上推情感,写“惊葬”:“绵绵乡间小道上\我磕磕碰碰地追着棺木\哭喊著,娘你不能走\你还没把桃花做成花冠\戴在我头上\\眼睁睁的,我看着盛你的棺木\刀片般切入土地的深处\娘呀!从此\你在彼,我在此”。棺木是长方型,落入墓穴,怎么会似刀片切入呢?须知,诗人这里不是对棺木入土状貌的摹写,而是母亲入土时如刀片剐入心窝的主观感受。由此,不舍,无奈、痛苦之情达到了高潮。继而借民间传说(也许这是孙思首创的)而写“候月”,将思念写得凄美中渗透着痴迷和无奈:“都说人走后的第七个晚上\要从月亮里看家人最后一眼\\娘,你走的第七个夜晚\夜风如簘,浮在瘦瘦的月色里\月亮像一个遥远的镜子\我依着门框,仰头看月\期盼着你从月亮里穿过\\七天里,乡间这一传说\如一杆白旗,在我荒芜的心里\凄凉地飘扬着\\杏花月白,银汉三更\一弯云彩从月亮里走过\那是你么?娘”。娘没有出现,也寻觅不得,所以抒情主人公只能泣诉并表达来世再续母女缘了:“娘呀,在世间的尽头\在后世来生的入口\你等着我,来生再续母女缘”。总之《娘》这首诗,是孙思经过缜密构思,精心布局和剪裁而谱出的乐章。孙思的缜密构思还表现抒情视角的选择,如爱情诗《断桥残雪》选择历史的视角,《西湖》选择人湖对话的表述,《西湖月》釆取旁知的视角,透过月湖相恋来拧写爱的故事等等。
  在这集诗中,孙思的艺术想像有了更为充分的展示,对她诗艺境界的升华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想像力,是人类改造世界、创造生活的原动力,更是诗人和艺术家创造诗和艺术的发动机。诗人艺术家在第一现实的基础上透过想像而创造第二现实一一诗和艺朮品。所以想像力对于诗人、文学家、艺术家来说是绝对不可缺少的。可喜的是,孙思在这方面十分富有,她的创作一开始就表现出了丰富的想像力,瞧她在《老街》中写的“老街上没有歌\夏天一只知了的喧哗\于老街就已非常的奢侈\冬天的风从街上刮过\老街也当着是儿孙们藏于瓦罐的歌\\老街很孤独\老街常常从一只鸟的飞姿里\想像着儿孙们的高度\\而老街\却只能在儿孙们的酒杯里\孑然独立”。这里“鸟的飞姿”、“儿孙们的高度”、“酒杯里”“孑然独立”,都不是现实的描摹,而孙思在想像中创造的第二现实一一艺术境界。孙思的这种想像力到今天有了更为突出的展示:“冬天的土地是穷人\衣服被秋天收走了\怎么也找不到\\土地问树\树说他也在找自己的孩子\他的孩子被秋天掠走后\就再没有回来\\找不回衣服\土地只能裸露着他的身体\\风看到了\凶狠地抽打她的裸体\吼叫她伤风败俗”。一个季节的自然现象,在孙思的想像中,注进了生命呼唤的情趣。这样的想像新鲜、奇特但不怪异,读之让人捋须而笑。更可喜的是,孙思的诗中,类似的想像创造随处可见。前面说过的《城市的秋天》中的“把花\开在了许多男人的眼里”,以及“绿了一春一夏的树\突然间沉寂起来\预言家似的发起黄色的传单来”,这些都是想像建构起的绝妙佳句。至于《老农与农田》,更是孙思想像力建构的杰作。这里不妨录下全诗,佳作共赏:“老农与农田\就如一对情人\老农老了\情人还年青\\干不动活了\老农喜欢每天\在农田边上坐一坐\\老农的嘴巴是块石头,有着格言般的严谨\只有阳光把老农的心事\慢馒泡开\肥沃成许多陈年往事\\下雨的日子\老农会端起酒杯\把窗外湿润润的稻田\当做下酒菜,直到酒杯里\长出青幽幽的秧苗\\日子一天天过去\老农在农田边上盘成了一根藤\使他暮年的生命\在农田里依然扎根得\芳香四溢”!数千年来,我们中华民族以农立国,现今在工业化的过程中,三农问题也依然是重中之重。然在浩瀚而灿烂的农业文明包括诗歌中,除了如“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等一些诗之外,孤陋寡闻的我,真的还没有见到有诗把农民对农田的热爱、希望和期待,写得如孙思那样真切、深厚和奇妙,尤其是:“下雨的日子\老农会端起酒杯\把窗外湿润润的稻田\当做下酒菜,直到酒杯里\长出青幽幽的秧苗”,是那样的奇特而情感上却又如此的真实!这里我们的确可以体验到想像所带来创造的伟力。
  意象化的呈现,使诗情舒展、鲜活、而深长,这是孙思诗艺境界升华的又一表现。诗是诗人生命的笛音,情感的舞蹈,但是这笛音如何发声,这舞蹈如何旋动,却有着艺术的选择。有的主情者主张直抒情感,高歌咏叹,当然也有好诗,但往往会陷入直、露、浅的窘境,因而有朦胧诗、现代诗的反拨;主智派,强调知性,强调诗的思考性、意象朦胧,情感内敛,现代派近乎这种理念。无论主情或主智,对诗要以意象传达大体上并不排斥,尤其是朦胧诗和现代诗都力主意象的营造,而且意象的营造是我国诗歌传统的要义之一。“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李白以白发三千丈的夸张意象,来抒写他愁绪之深长。“问君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李商隐困于仕途,遥念妻子,一腔愁绪,秋雨之夜,碾转返侧,忧而为诗,但一个愁字,尽以夜雨涨秋池来呈现。孙思是抒情诗人,她欣赏优秀的朦胧诗和现代诗,但她的诗既不朦也不晦涩,她善于和巧于营造意象,她的诗意象富丰而明朗。如《菩提树》写与情人分别后的痛苦是这样描绘的:“那晚你走后\路灯下纤细的雨丝里\一队飞鸟尖锐地滑何远方\那尖锐的声音\如一枚枚细小的钢针\使我的心底一直\充血不止”。这里别后的失落和痛苦,不是以概念而是以可以捉摸的具象一一也即是意象体现出来的。如果说在最初诗作意象运用尚欠圆熟的话,那么今天的运用可以说已达到了很高的境界了。在《千年前后》一诗中,表达苦苦追求,可是总达不到爱的彼岸时,她这么写:“我对你说\我踏出一地的血\也找不到回家的路”;表达爱很珍贵但又是有刺时,她这么写:“你说那不是血\那是从石头里\挣扎出来的蔷薇”;在表述她要拥抱他的一生而不得时,她这样写:“我还想对你说\我想作一场冬雪染疼和覆盖\你所有的行走”。(行走留下脚印,冬雪是可以覆盖的,可是雪是要溶化的,不可能永远覆盖。)这里没有乾瘪的概念,有的是感性的具象;这里没有陈词俗调,有的是新鲜活泼的语言;这里没有含混和朦胧,有的是明朗而鲜明的意象。孙思的有些诗,可以说完全是意象的呈现,如《农村的夜晚》,如组诗二十四节气。二十四节气是自然节律,包含天象、地理、气运、人事和万物,孙思用鲜活的意象对之进行解读和描绘,付出了努力,也有收获:“小寒中的芦苇是母亲\顶着一头心酸的白发\站在旷野上\盼望着远方的孩子\回家”,将季节的自然现象人性化了。
  第三,这里还得说说孙思的风格。其实上述想像的奇特、意象化的呈现,都可以是孙思风格的内涵,但风格主要应指抒情语言的节律所形成的气韵。细品孙思的诗,总觉得她诗的节奏是徐徐的,语言总体上是而温婉的,但有时也激越奔放。比如《阿炳与二泉映月》:“所谓江南,就是\你丝弦上的一潭水\当它如丝绸般从你的指尖下滑过\每个人听了,脚下都会\下出一场雨来\\所谓江南,就是\你弦丝上的月\当它在你的指尖下\被打磨得发白时\每个人看了,都知道\那是你永远看不到阳光的眸子”。几乎无需解说,这想像奇特、具有感情冲击力的两节诗,从语言叙述上看尚是平缓的,但接下来两节的声势.语态,则有惊涛拍岸的感觉了:“于是,那个夜晚\当水和水做的月\在你的丝弦上一同立起\\你的手指如一条闪电\从地面腾空而起,直达九宵\刺破天空的心脏,让天空\也流出血来”。多么激越而充满力度。再比如《茶马古道》,一开头就声势不凡:“千万只马蹄将山腰踏疼后\如一条闪电劈开沙漠\劈开荆棘和箭矢\挟山林云气\从明朝直奔而来”。这样就将闯荡于茶马古道的行者的勇毅、坚强,历尽艰险而创造悠久历史的业绩,强有力地推到了读者面前。再如《东海大桥,中国龙》,状东海大桥气势不凡、意义深远时写道:“其实从精卫(填海)以后\你就是那个落在广袤的大海上的图腾\上面是天,下面是水\中间就只能是你\一条伏在水天交接处的中国龙”。
  孙思诗中关于父亲的诗不多,记得在她的前一本诗集《剃度》里也曾写到过父亲,那时在她笔下,父亲是晴朗蔚蓝的天空,父爱甜蜜而美好:“我的水草般丰盛的头发几乎每一根/都在父亲的手指间缠绕过/我的稚嫩的花一样的笑容/曾在父亲的胸膛/开得姹紫嫣红’(诗集《剃度》中的《父亲》)。”今天孙思笔下的《父亲》,一改当年《父亲》时的缠绵,以平静沉稳的语言,叙述着生死两茫茫的残酷现实:“父亲的身后/一颗老树如一位老人/挣扎在高高的风口上/眺望远处的闪电怎样/由远而近,如一把利刃/劈过田野的上空//雷声如何如一座磐石/从远处轰隆隆滚来/把天空砸出一个洞后/让雨成头顶倒扣的海/哭着一声声叫父亲的名字”。这里,诗人的描述震人心魄。当父亲被担架抬走,再没有被抬回来后时,她描写闪电怎样如利刃,劈过田野的上空,雷声何如把天空砸出一个洞后,让雨成头顶倒扣的海,哭着一声声叫父亲的名字。这里的利刃劈的不是田野,是诗人的心;这里的雷声不是把天空砸了一个洞,是把诗人的心砸了一个洞。雨不会哭,是诗人的心在哭,雨更不会叫父亲的名字,那是诗人在叫父亲的名字。这里的语言同样显示了“狠劲”的力度。值得注意的是,孙思写作中对传统经典和民间文化因子的运用。比如笔涉山海经、精卫填海、常娥奔月、牛郎织女七夕相会、白娘子,西湖的断桥残雪、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以及民间传说等等,而且运用得巧妙:如《断桥残雪》中两处化用了李白的诗:“我看到\李白的月光从唐朝的床前\来到你的身边时\便碎了\碎成了一片惨白….”;“但今夜,我知道\水是寒汵\水是雪\水是三千烦恼絲\水是白发三千丈”。“李白的月光从唐朝的床前”走来,亏孙思想得出来,且化用得创意十足!这里我更多地感到了中国气息,感到中国诗歌的大气。
  上海诗人李天靖用一句话形容过孙思的这种写作风格:孙思的诗有一股狠劲。确实,她的诗温婉中有狠劲,狠劲中见温婉。作为女诗人,诗作往往是温婉者居多,具有如孙思那股锐不可挡的狠劲的实属少见。这种狠劲从何而来?我以为原因是多方面,关键在于用什么写诗。有人用技巧,有人用感情,有人融生命的体悟于笔端。孙思就是倾注全部身心于笔端、作乾坤一掷的诗人。这样写诗,能没狠劲吗?如从生命的角度来审视《月上弦 月下弦》这本诗集,我以为可以将之归为三类:第一辑写亲情的诗作为第一类,其主旨可称之为生命的追问。人生有许多追问,生命的追问应该是终极的追问。孙思以自己的方式追问,那就是对早逝亲人的怀念,对于生与死痛彻心肺的感受!第二辑为爱情诗,或可目为生命的体验。这是用不到解释的,爱情对于任何人都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体验,对诗人更是刻骨铭心!而余下三辑,其意蕴可概括为生命的感悟。这里有对生活的感悟、自然的感悟。这些感悟奇特而又入情入理。
  倘若我们把生命的追问、体验、感悟,视为三个乐章。那么,《月上弦 月下弦》无疑是一曲生命的交响。从她的第一部诗集的序言《生命的笛声》到而今的《生命的交响》,孙思已经给我们展示了她九年来在诗歌创作上取得的骄人成绩。她还年轻,她的未来,毫无疑问将更值得我们期待!
简介
孙思,诗人、评论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海评论家协会会员,著有诗集五部。曾获刘章诗歌奖、海燕诗歌奖、中国长诗奖、《中国诗人》年度诗歌奖,2017《现代青年》年度人物•最佳诗人,诗收进百种诗歌选本。有理论专著获上海市高校理论研究优秀成果奖。另有评论获上海作协年度评论奖,《诗潮》年度诗歌评论奖,第七届冰心散文评论奖。上海诗歌学会和上海作协理事,《上海诗人》常务副主编。
责任编辑: 叶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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