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王学芯 生于北京,长在无锡。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世纪80年代为江苏青年诗人“男朋友”诗社成员。迄今在《人民文学》《人民日报》《诗刊》等国内主要刊物发表诗歌。参加《诗刊》第十届青春诗会。获《十月》《中国作家》《萌芽》《诗歌月刊》《诗选刊》等年度诗人奖。著有《飞尘》等八本诗集。现在无锡市商务局工作。
■绕着山冈转了一圈
藤蔓交错 迈开的寸步
那些在坡上攀爬的树
被群体的氛围
环绕 不可遏止的昂扬
山巅如同一座金字塔的轴心
叶子的羽毛
每经微风吹拂 摇摇欲飞
山冈上的云像刨花一样飞卷
每棵树捋着一缕光阴
布满默想
这些树 都在同一场所
都在确认和确定自己的高度
嶙峋的冷漠
每天变化 扩张 明或者暗
如同牙缝
一天比一天收紧
树密集地朝向闪烁的光点
踮起脚步
长满苔藓 未老先衰 微驼
头顶上的绿色
一半模糊
一半忘了自己的四季
■走在落日的山坡
太阳倚靠山冈
我在等待尽快到来的黄昏
黄昏的思绪渴望灯盏安静
身体的翅膀向着深夜
变成轻盈的鸟
山径穿过蜿蜒的天空
波动在松香的林间
太阳落山的时限
跟任何过去相比 延长了很久
像一头倔强的牛
用眼睛驱散着椭圆形的夜色
太多的光
歇息在一朵白云上
我如同蠕动的蚯蚓
走路的膝盖 弯曲得越发僵硬
■暗与明亮的比例
太阳在雨中出现
有些常见但还是觉得怪异
这跟我的内心一样
三分之一明亮
三分之二幽寂
光中的雨滴在树叶上蹦跳
变色的水珠坠落山冈
三分之一的光淌在地面上
三分之二的暗消失时
堆积在时光的深处
眼睛与山峦相连
觉得后脑勺有个微弱的光环
在浮动 在变形
按照暗与明亮的比例
变成两块一高一低的碑
插在土里
立在我的身后
■雪的气息
雪堆起的山冈
被薄薄的白色溶化
变得广阔无垠
随处伸来的树枝
像戴着白色手套的人 拍动我的肩
毛茸茸的雪花 轻柔飘舞
秋天的暗色 泛出光亮
雪的气息 开在唇上
身体比清晨的呼吸轻了许多
■雾
转身向雾
山冈在额前漫游
雾中一棵棵树在隐蔽经过
许多琐事的细枝末节
惊人地相似
我用树枝的笔
想把隐秘的山冈描绘出来
树枝却被岩石一次次折断
雾泻下冰冷的时光
像服了什么迷糊的药物
趴在灌木丛中不动
感到整个山冈藏着一个秘密
唯独睫毛在轻轻眨眼
■毛针针花
呼吸的山坡
巨大的斜坡凌空飞越
毛针针花 那么细小的草茎
在呼吸的过程中
清甜透心
咀嚼的肌肉一丝丝放松
所有的警觉和敏感
脉搏淡淡地平静
太阳的光线在跳跃的头发间
生气盎然
毛针针花 没有任何嗓音
它只是
生长在高于地平线上的草
能让所有的嘴唇
变成花朵
■躺在山冈的坡上
云在变幻 表情即兴各异
飘移的面孔和动物
在天空的舞台
有些眼睛又细长了许多
有些脸上掠过捉摸不定的影子
一丝笑意后的诡异
尾巴神奇地缩向体内
一只狂吠的狗过来
一只猫吞食云鳞
两匹马相向嘶鸣 没有回声
两峰骆驼咀嚼砂砾 脸挨着脸
人面狮身
石头被美人鱼咬得流血
水草从天上一丝丝垂挂下来
碰到山冈上凝视的眼睛
云在变幻
云不再是天上的云
舞台坍塌在云烟的门口
■在那山冈上
山冈睡着 我的头发
在风中醒来 松林
呼吸着晨曦的星光
我幽暗的脸 像一块岩石
在山冈的梦中移动
慢慢地脱离
山冈的胸口
瞬间我变成一缕轻雾
清楚地看到 那些松树
都在奋力地指向山冈
留下的落叶在阴影里枯萎
沙沙响的声音
一复一日 撩拨往上的枝蔓
为眼前的台阶
清理舞台
小径曲折 像一条蜿蜒的绳子
围绕着山冈的顶尖
激起波浪
而鸟带着一丝幻觉点击树梢
头上的白点划出一根弧线
把一滴露珠
凝为冰冷的光
■一枚钥匙
在山冈 泥土里
伸出一枚钥匙 我用手指
把它轻轻翻转 抠去泥灰
亮出来的光泽
仿佛以前见过
钥匙透着一种存在的冷静
齿尖没有锐利的情绪
像一缕废弃的光
在急促和焦虑的呼吸中
独自发黑
埋入尘土
让内心的嗓音黯然下去
■在山冈上卷腿而坐
坐在山冈上
许多稀奇古怪的事
变成一丝苦笑浮在脸上
我的手摸到自己的脸
脸已不属于自己
像是僵硬的石膏 放弃了表情
我的手寻找自己的胸口
内心藏着一件非常小的东西
但我忘了它藏的角落
我的手搭上自己的脉搏
血的流量在激流上飞奔
却又流进事情的泥沼
我的手梳理自己的头发
头绪在悬崖上走来走去
影子坠进了深渊
这时 我的喉咙干涩
发出撕纸时的声音
像微弱的纸屑轻轻飘动
■陶片
几十年 也许上百年
山冈上的陶片 戳开一层薄土
在无人看见的草丛
用无垠世界的沉静
浸透灵魂的骨头
在黑夜里像冰冷的手指
纹缕 淌着河流和树林
无釉的时光
在过去难忍的诉说中
紧贴地面
让声音
留在高处或者低处
寂静穿过一切
一只陶瓮蹲在此刻的山冈
冷瑟的风中
云从空荡荡的胸口飘去
■椅子
我看见的椅子 在高高的山冈
魂魄没有形态
气象诡谲地变化
所有昼思夜想的光芒
幻觉在心尖上 在睫毛上
飞扬 天空由暗变蓝
或者由蓝发黑
椅子从没记住过飘忽的人影
从没垫上天鹅的绒毛
贯穿椅背的颤栗
随风流淌
吹动旷野 如喘气的小草
而升腾的沙粒
掩埋鞋履 形成心脏的悬崖
一丝几公分远的深渊
纹丝不动
我看见的椅子 长着四只猫眼
四个方向里的漠野
在它眼里
起伏和跳跃
■在高处
在那山冈的高处
两座悬崖峭立 千仞绝壁的缝隙
飘出一股阴森的冷气
我和你 就在这样的涯际
面对面 面对真实的灵魂
带着悲壮和力量
开始眼神交流 开始话语交流
看见悬崖深处的沉默
冷漠坠落下去
真实的秘密响起回声
感到天上的风
变成我和你深吸的一口空气
这样很长时间
抬起头 发现悬崖的边际
同大地缝在了一起 我和你
在草地上 稳稳地着陆
■影子
站在空旷的山冈
内心的阳光从明亮处直射下来
没有影子
影子被我磨破的鞋底
踩在自己的脚下
四周走动的树木和人群
在四处寻找我的影子
渴望描述一种嗅觉的轮廓
把我剥离 搓揉
直到闪出 灰暗的微笑
静静地等待。没有丝毫惊恐
身体像玻璃一样通透
四处的树木和人群
散落出一片凌乱的暗影
■喊声
一座山冈是块巨大的石头
当石头上插上烧香的树
山冈就是祭祀的供品
喊山的声音
伴随纸钱的飞舞
魂魄在风中复活
回声反射过来
穿越我的头发 变黑的天穹
闪出鬼火的星辰
被吹起的黄土
如同供品上袅袅飘动的纤影
再现升天的场面
恐惧笼罩一地花草
我的脊椎变成一根骨头
落在喊声的边缘
■雨
夜的山冈孤寂
树会哭泣 抽搐着呼吸的声音
每滴泪珠的坠落
缓缓地说出
亲人的名字
每个名字都是树叶的眼睛
呆滞的目光仰望天空
目睹身边的山谷
捧着一杯无形的茶水
嘴在咀嚼着空气
沉陷的黄土 仿佛
苏醒的气息 树木的苦涩
雨滴瘦得像一声称呼
我的背脊冷得发紧
眼前的树影
注满了冰冷的水
■蚁群
蚂蚁攒动 长长的列队
在血管的路上行进 蜿蜒无声
触须里的秩序
连成一个整体
在视力和想象力的气味之中
联系彼此的足迹
在触觉和嗅觉的交叉点上分散
把最平凡的蠕动
变成最渴望的意志
一根触须的振动
引起另一根触须的共鸣
透过寻找的线路
穿越整个山冈的波峰浪谷
用时间的颂歌
品尝泥土的滋味
■有关山冈的契约
在活过的这些年里
时间久了 就跟山冈有了契约
每个人从树间冒出头来
不管多长时间
都会在山冈的一个角落
安静下沉
每个人是山冈一个句号
坡上的身姿 从没被人记住
虽然年龄 疼痛 挫折
从不向喘不过气的肺屈服
可整个山冈
把世界吹得很轻
山冈就是呼吸的磁场
薄薄一层黄土 从一个人
覆盖到另一个身上
■喊叫
脚趾前的泥土 或称大地
内层掏空 挖掘起深藏的起源
黑漆漆的窟窿
看见
地球在塌陷
我们活在空洞之上
最好把崇山峻岭 月亮和太阳
以及我们居住的房屋
祖先的坟墓
填埋进去 那些表层的小孔
最好用锥形的繁星
妥帖地堵塞
为了生命和子孙
我们该慷慨一点 拿出点东西出来
哪怕是自己的肉体
骨头和指甲
我们的时光已经不多
脚趾前的泥土已在碎裂
在泻入地裂的深处
■林叶之中的泥土
每一寸泥土 爱吃我们的躯体
今天
明天的黑夜
或者一些时间之后的清晨
牙齿逼近我们
把我们一团一团塞进它的嘴里
泥土爱上了我们的灵魂
圆形的墓穴 总是闲不下来
在掏出落魄的迷宫时
把没有回程的声响
旋转成一个又一个滞呓的黑洞
人间天上的一切
泥土对馨香的花草和生灵 只会
给予不多的时间和鸟群
更多的是让
时光的群山
陪伴我们无边无际的烟云
泥土在追赶
我们越来越近的脚跟
■今夜做次实验
今夜我要感受 感受凛冽
不是用皮肤
而是脊背
今夜我要感受 感受荒凉
不是用嘴唇
而是植物和生物
今夜我要感受 感受孤寂
不是用麻木
而是一片最后的雪花飘过天空
凛冽是冷酷的凛冽
荒凉是肺腑里一块石头的荒凉
孤寂是放弃成百上千光束的孤寂
此刻整个荒郊野外的山坡
就我一人 没有灯光 没有恍惚
四周走动着冬末的枯草
今夜我想这样度过
让隔世的时光
在我身上做次综合的实验
■藤蔓
蛛网连着潮湿的墙皮
藤叶在葱绿与枯萎间徘徊
垂挂下来 上面的
时辰 一半像我成长时纯洁
一半在灵魂里蜷曲
我的一切总在藤蔓里穿行
总在呼唤热切、谦卑的祈祷
可天地与水包含的万物
总是分离
苍穹的颠倒
微风细雨里弥漫着不散的阴影
这使我张开的嘴巴
口干舌燥
贴墙而行的灵魂 变成
几粒一飘而过的灰尘
墙角变得寂静
当我从斑驳的砖缝
那无形的阶梯上缩小自己的身影
内心还有一分钟的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