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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文键:《狂草艺术的不确定性效果》


  导读:本文是贺文键先生狂草研究中较为重要的一篇,曾以同题发表于《艺海》2014年10月号,本次作者有修改。

 一、狂草的承袭与与延宕

 
  自古以来,在书法界都知道,狂草最推崇唐代的张旭与怀素。
  唐朝另有一和尚叫释皎然,写有一诗《张伯英草书歌》,这是关于张旭草书的难得的一手资料:“伯英死后生伯高,朝看手把山中毫。先贤草律我草狂,风云阵发愁钟王。须臾变态皆自我,象形类物无不可。阆风游云千万朵,惊龙蹴踏飞欲堕。更睹邓林花落朝,狂风乱搅何飘飘。有时凝然笔空握,情在寥天独飞鹤。有时取势气更高,忆得春江千里涛。张生奇绝难再遇,草罢临风展轻素。阴惨阳舒如有道,鬼状魑容若可惧······”
  这等气慨与气势,令人惊叹不已!
  到了怀素,更是不得了!《全唐诗》中记录诗歌写他的就有十好几人,都是大书特写,而且有的还是在他未圆寂,在世时写的,其中包大诗人李白的。
  另一个诗人任华是这样描绘他:“吾尝好奇,古来草圣无不知。岂不知右军与献之,虽有壮丽之骨,恨无狂逸之姿。中间张长史,独放荡而不羁,以颠为名倾荡于当时。张老颠,殊不颠于怀素。怀素颠,乃是颠。人谓尔从江南来,我谓尔从天上来。负颠狂之墨妙,有墨狂之逸才。狂僧前日动京华,朝骑王公大人马,暮宿王公大人家。谁不造素屏?谁不涂粉壁?粉壁摇晴光,素屏凝晓霜,待君挥洒兮不可弥忘。骏马迎来坐堂中,金盆盛酒竹叶香。十杯五杯不解意,百杯已后始颠狂。一颠一狂多意气,大叫一声起攘臂。挥毫倏忽千万字,有时一字两字长丈二。翕若长鲸泼剌动海岛,欻若长蛇戎律透深草。回环缭绕相拘连,千变万化在眼前。飘风骤雨相击射,速禄飒拉动檐隙。掷华山巨石以为点,掣衡山阵云以为画。兴不尽,势转雄,恐天低而地窄,更有何处最可怜,褭褭枯藤万丈悬。万丈悬,拂秋水,映秋天;或如丝,或如发,风吹欲绝又不绝。锋芒利如欧冶剑,劲直浑是并州铁。时复枯燥何缡褷,忽觉阴山突兀横翠微。中有枯松错落一万丈,倒挂绝壁蹙枯枝。千魑魅兮万魍魉,欲出不可何闪尸。又如翰海日暮愁阴浓,忽然跃出千黑龙。夭矫偃蹇,入乎苍穹。飞沙走石满穷塞,万里飕飕西北风。······”  (《怀素上人草书歌》) 
图一  怀素  桑林帖.jpg
图一  怀素  桑林帖
 
  这真是天南地北,上穷青苍下穷黄泉,飘飘然已无所已······这首诗尚未完结,已经不只是让人惊叹了,而是让我们开始崇拜,迷信!当然是艺术的迷信!怀素笔下的狂草简直就是神书!(图一)从这几句看“张老颠,殊不颠于怀素。怀素颠,乃是颠。人谓尔从江南来,我谓尔从天上来。”任华明显褒素抑张。另外的有关怀素而大书特写的诗,或多或少都有这种倾向。
  远在唐代的陆羽曾作《僧怀素传》,在写到年轻的怀素学习草书时,他的表兄弟邬彤是这样介绍张旭谈狂草的:“张旭长史又尝私谓彤曰:‘孤蓬自振,惊沙坐飞,余师而为书,故得奇怪。’”这里的“孤蓬自振,惊沙坐飞”最是形象,也最为准确。随风漂泊的蓬草自然振起,狂风吹动沙砾俄而飞走,都是说狂草书无定体。
  从此看,怀素与张旭是有着明显的承传关系的。而对于怀素与张芝、王羲之等有何承袭,则没显然痕迹,当然学书是完全可能的。张旭所学,有记载是从王家另一支的释智永所传。对于狂草来说,他是一个支点性人物。历史非常奇怪,狂草一旦出现就是顶峰。怀素与张旭成为了这门独特的书法艺术的双子星座,他们高高在上,此后一千多年没有人超越。我觉得,他们的双双出现,与盛唐那个时代的氛围是分不开的。那时人们普遍崇尚自由、勇武、雄阔、豪放人生境界,诗歌纷彩异呈,流派繁多,如边塞、山水田园、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等,佳作不断井喷而出。从诗歌语言的格式和特点上也能感受到自由放纵的艺术特色,书法不可能不受影响。当然,书法家的狂草追求和成就,与他们特别的人生经历也是分不开的。对怀素来说,尤其如此。唐人写草书,房内陈设草书,已成为一种社会的流行风尚。写狂草的人也大有人在,写狂草的和尚,并不只有怀素一人。这些从《全唐诗》中的诗歌就可窥一斑。
  今草是一种纯粹的笔墨技术,狂草从实质上已溶入了更多的旁技艺术元素,如舞蹈、音乐、绘画等等,甚至诗歌,至宋代黄庭坚、元代的吴镇(梅道人)、明代祝允明和文徵明之后,甚至融入各类词牌、散曲等诸多因素,戏曲的身段与形体、形态,对白与唱腔的写意性与节奏,以及情节的跌宕起伏和对比效应······等等,所有这些元素的混入,大大增强了狂草书法笔墨技法的发展变化,极大地丰富和生动了其艺术的形象感和象征性,突破了草书(今草)原来相对固定的格式特征。
发展到明代早期,狂草的美学格局基本定型。
 
二、狂草的主要特点:不确定
 
  愈是深入研究,愈会发现狂草与今草有一个显著的不同特点,那就是点划的不确定性效果。可以象征这,也可以象征哪,观者不同,心念就不同,便有完全不同的注解。这一点,与诗歌艺术和抽象艺术特别地合拍。
  汉代张芝创造的今草艺术,基本上遵循了书法传统的点画思维,尽管对当时的书法艺术已有非常大的改进,但笔划与笔划之间的关系,始终停留在一个相对均衡、平稳的美学原则之下。今草虽然也有出人意料的艺术效果,但并没有以不确定性作为其重要的审美原则。
图二   淳化阁帖  王献之书法.jpg
图二   淳化阁帖  王献之书法
 
  从张芝、王羲之和王献之的草书作品看,他们已将今草艺术的法则,使用得相当稔熟与完美了。首创者张芝的今草书法,勃发一种生命的律动,因此后人才称其为草圣。王羲之的诞生,将书法美学推上了极致。“流美” 的书学观随之大为流行,为之后的草书发展打下了牢不可破的基础,至今还在深刻地影响着人们的思想。如今,从各种媒介都可以看到《兰亭序》的墨迹复制。据当代电视,杂志,印刷品所见,我们大多知道王羲之是以行书名闻的,然而据北宋的《宣和书谱》,却是把他作为草书家而著录的。名闻遐迩的《淳化阁》帖上登载了他的许多草书墨迹!他没想到引为自豪的儿子王献之,实验的一种被当时人们称为“一笔书”的草书样式(图二 ),开启了狂草的雏形。尽管他们爷俩始终如一追求的是笔划的准确完美,完全没有将不确定性列入草书的审美范畴。然而,王献之的“一笔书”艺术探索,对后代推动狂草艺术的发展,具有着深远的、不可估量影响。
  唐代,狂草艺术才真正进入了新阶段。草书的不确定性成为狂草最重要的审美标志之一。而只有醉气熏天的酒徒——张旭和怀素,才有可能大胆地打破今草这一恒稳的定律,将书法艺术推向崭新的境界,让汉字完完全全脱离了实用主义的范畴。狂草点划来去自由的随意性与不可确定性效果,完全突破从有汉字以来的固有模式,创造了别出一种新颖的艺术审美法式。
  人们终于对这种书写形式有了一种完全耳目一新的感觉,草书成为了书法中最重要的表现形式之一。狂草可以说到了书法统领的地步,甚至成为了书法艺术水准的标杆性书体。
  用笔、用墨以及点划位置,布局谋篇等等,一旦做到不能事先予以确定,整篇文本就产生了强烈的戏剧性效果。
 
图三  怀素  自叙帖.jpg
图三  怀素  自叙帖
 
  什么是戏剧性效果,就是给观者从心理上产生某种不确定的暗示因素,从而产生极大悬念,也就让人惊奇,产生某种吸引力。通过不断让人的视觉紧张或松弛,进而影响人的思维。人们在这种种具有强烈不可预知的过程中,得到了发现的喜悦或挫折的沮丧,让观赏者心理发生重大的跌宕与变化,深刻地体味到生命的激动与快感。(图三)
  这就是狂草艺术的真谛!
 
三、狂草包涵了多种艺术的嫁媾
 
  书法艺术与音乐、舞蹈、戏剧艺术具有一个共同特征,那就都有时间流逝的概念。欣赏任何一幅书法作品,永远没有人从最后往前看的。强烈的方向感,这也是书法不同于美术作品的一个重要特征。在书法艺术中,又有许多不同的审美品格。如果说今草,是一种优雅的旅行,而狂草,便是山巅上的一次狂奔。她就象钱塘江潮头上的的冲浪,或深山狭谷中一次放飞,很象现在流行的滑翔。人们在观赏她们的美时,会产生两种截然不同的意味与境界,惊险与惊奇共生,其精神体验也完全因人而异!
  有人将狂草归结到经营视觉效果,这只说对了一半。毫无疑问,戏剧效果既是视觉的流动,又是可以感受到的语言,其心理暗示的效果极其突出。而美术作品的纯粹视觉层面,离纯粹的心理层面与体验,尚有一定的距离。这也就是为什么西方美术的现代流派,派生出了极端抽象主义与康定斯基的原因了。
  这里存在着一个由视觉转化为心理感受的过程。往往视觉艺术(指平面艺术)的暗示力通常要逊于动感艺术。书法因其平面性而所具有强烈节奏的流动感,产生了动态似的时空概念,而狂草正是极端地强调了这一概念的手段。
  这就产生了震撼的效果!(图四)
图四  文徵明书法.jpg
图四  文徵明书法
 
  从创作的自由度上来说,狂草是书法艺术中最接近绘画艺术的一种形式。
  尽管如此,但它们的区别空间也是很大的。绘画艺术追求的是一种静止的诗意效果,它的动感蕴含在其笔触、造型与色彩之中。观赏者无法在她们的笔触中看出先后的关系,她们只是一些平板的、无时间流动的符号。尽管现代艺术追求抽象的效果,但也无从解决空间与时间的矛盾。所以美术给人心理的总体感觉是恒定的。
  而狂草,因为其介质是汉字,具有语言上的优势,我们就通过她,可以看出起点与终点,传承感类似一场运动。书法艺术毫无疑问均可以做到这点,狂草尤其突出。笔触与笔划的个性特征,布局、点画所产生冲突感,矛盾性,还可以产生了感性的故事经历。时间概念在笔划的运动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空间得到了极大地延伸,所以观赏性、体验感不期而然地产生了!
  狂草与今草的不同点,就是无限加强了这种视觉运动的效果。譬如,它尽量令观者看出来处与去处,并尽量利用去处的不确定性,勾起观者的无穷兴趣味。
  这种东西,在音乐中叫做动机,在戏剧中叫做悬念。
  狂草充分利用牵丝(游丝)这一宝贵的艺术手段。墨迹干湿、厚薄,记录和演绎了生命的某种状态,强化了此时此地此人的时空交流、纠缠的全部过程。这也是历代书法家们顽强实验的伟大贡献!
  张芝与王献之们理性的认知局限,使他们始终没有成为狂草艺术的创造者。而酒徒张旭与怀素,成为了这种翩翩舞动的平面艺术的领跑人。
  不懂得冲突和对比效果的书法家,是不可能成为优秀的狂草艺术家的。在狂草艺术中,笔划就是人物形象,就是行为动机。有形象就有冲突,所以说,狂草是一种冲突的艺术,我们在创作时必须领悟这点。
  而且,预知的结局不仅是戏剧的败笔,也是狂草的败笔。
 
四、狂草的不可重复性和不可模拟性
 
  我们还要明白,从古至今的优秀狂草作品,其不确定性都应该存品在于一个相对的系统中,那就是汉字符号的习惯笔划。任何违犯了这一定律的“狂草”,包括没完没了、屡屡违犯书写习惯,就不可能产生震惊、激动和令人鼓舞的戏剧性效果。因为它缺乏对比性,没有支点。这是当代那些“勇于创造”的书家们的死穴之一。不确定性因素,其基础完全是建立在恒定的汉字符号之上,失去了汉字作为依托的参照系,那么戏剧性效果就不复存在,时空流动过程,悬念感与冲突效应也就无所归依。
  我敢断言,没有一位狂草艺术家,在创作一幅狂草作品时,事先可以想像到作品已完成的状貌。至于一些书家为了展览而绞尽脑汁彻夜设计的狂草作品,是非常可笑的。他们把书法完全当成美术了!何况,这样完成的美术作品的水平,也不见得很高。
  在这一点,诗人非常有发言权。诗神来拜访你,绝对不会预约和敲门。狂草在这一点,与楷书、隶书、行书、篆书甚至今草、章草都不一样,而与诗歌差不多。
  狂草创作应该是随机、随意的。世界上从来没有过两幅一模一样的狂草作品,除了克隆与复制,而那只是印刷品,绝非艺术。狂草即使是同一个人完成同一个题材,在不同的心境与时间里,也会书写出极不相同的效果。这就是狂草的魅力。就象去听某个音乐家演奏同一首音乐,表演家演绎同一部戏剧,观赏者可以从中找到许多不一样的乐趣来。
  狂草艺术的境界与文学创作对比,都应该来源于一瞬间的灵感爆发。狂草的创作过程与诗歌的创作过程一样不可捉摸,不可重复,转瞬即逝。
  崇拜中国美术的毕加索曾说道:“画不是提前画的,是随着人的思维活动而画成。” 他在自己的后半生,实践了这个划时代的理念。连一个西方的美术家都明白这个,中国的书法家更要明白。(图五)
图五  毕加索作品.jpg
图五  毕加索作品
 
  大家所熟知提高书法水平的途径,是必需重视对前人作品进行反复摹拟的。然而,对狂草的练习者来说,可摹性微乎其微。就笔墨痕迹来说,书法功底的精湛又是狂草艺术相当重要的素养。正如古代武术行当有一句行话:“练拳不练功,到老一场空。”
  一个狂草艺术家,假如没有深厚的书法功底是不可想像的。他的作品一旦出手,必然就是花拳秀腿,徒有其表,不堪一击!
 
五、狂草的多元化和超自然性
 
  法国的抽象主义艺术家与日本的墨象艺术家,根据中国的书法艺术创造出了许多作品,如“书法画”之类。我国艺术家也进行了一定程度探索,不断用笔墨弄出了许多平面作品,作为我国书法艺术的认知,尚待时间检验。
  现代书法中有一种少字数作品,看起来也很“狂”, 很开放,很自然。它们在创作之先是可以预见到作品的面貌的,甚至创作之先可以画一张草图,但我们得明白,那其实是一种设计,连美术的审美都没有达到。在这里,我给那些书法作品命一个名字——设计书法。我丝毫没有贬低的这些作品的意思,我们必须承认这些作品是书法的一个变种,还有一定的意味的。起码,它们本身借鉴了狂草和榜书的一些重要特征,是一种新型的艺术形式,只是不是真正狂草艺术。
  追求自然超物的状态,张旭、怀素、黄庭坚等皆有成功的心法。而自然的本质就是不可能是设计的。这些作品虽然揉合了书法与平面设计的诸多元素,可以趋向美术作品的范畴。这些所有也并没有为书法丢脸,相反,还反正了书法艺术的生命活力。我们必须清醒认识,加以区分。这样,现代水墨作品,可以成为书法大花园中一个新的品种,书法大家庭就可以把这个“嫁接”品种毫无疑问地加以接纳进来。
  中国的书法家还得正视的这样一个客观事实。在新的形势下,科技文明和大量外国现代艺术的不断影响,我们究竟是必须走近或者远离书法的核心原则?这是当下每一个书法艺术家者必须弄清的问题。可以说,走向何处,将是当代书法艺术的一个重要的分水岭。何去何从,不断会成为我们甚至下一、二代人深为苦恼的事情。然而,只要明白了各人所处的境地,以及我们文化的主要优势,这将不是问题。
  正如一桌宴席,各式口味和形式皆可共存共荣。艺术绝不能釆取非此即彼的标准来制约对方。狂草艺术由于不确定性的特征,可以适应在新的境界和形势下蓬勃生长,预计会放射出令整个世界诧异的万丈光芒! 
 
         2005年8月5日
  本文以同题发表于《艺海》2014年10月号,本次作者有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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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简介:
  贺文键,原名贺建春,另名牧鑫、雪禅子,湖南省常宁市人,上海戏剧学院毕业。湖南作家协协会员,湖南谷雨戏剧文学社社员,现为湖南省艺术研究院国家二级编剧,全国艺术类核心期刊《艺海》杂志社副编审。主要作品有作家出版社出版的诗集《温柔的枪手》、小说散文集《单身汉的祙子》等五部。在《湖南文学》《山东文学》《广西文学》《星星诗刊》《绿风》《青年诗人》《戏剧春秋》《艺海》《衡阳日报》等发表100万字作品。其创作的电影《拯救爱情》《水》、电视剧连续剧《爱情跳棋》曾在央视八套及全国各地电视台热播;戏剧作品主要有话剧《国难:1898》《杀人草》、湘剧《谭嗣同》、音乐剧《假如今生再来》、歌剧《红丘陵》等,电影曾获大众百花奖、上海国际电影节金爵奖等提名获,曾获全国田汉戏剧奖文学二等奖和论文一等奖,湖南省“五个一” 工程奖、湖南省优秀新目剧奖、湖南省首届及第二届田汉戏剧文学奖、湖南省创作剧目金奖和优秀编剧金奖。 
 
责任编辑: 清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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