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玉珍,1990年生于南方。作品见《人民文学》《长江文艺》《大家》《天涯》《十月》《青年文学》等。
玉珍,1990年生于南方。作品见《人民文学》《长江文艺》《大家》《天涯》《十月》《青年文学》等。
诗评:
◇作为1990年代出生的年轻诗人,她带给诗坛的不是撒娇和依附,而是一种强大的独立的存在,她用沉着坚定的姿态和略显羞涩的词语,毫无顾忌地表达她对世界的看法,对生命的思考和对精神世界的追问,她所体现出来的新一代年轻诗人的自信,担当和勇气,让我们对中国诗歌的未来充满希望和期待。
——第一届人民文学诗歌奖年度新锐奖授奖词
◇作为一个刚跨出校园不久的90后,玉珍的诗作有令人震惊的通透世事的力量,关于生命、关于爱。玉珍的语言有令人震惊的沉着老辣,她似乎一下子跃过了稚嫩而直达炉火纯青。这个女孩到底有着何种不同寻常的人生体验?她迄今的行程经历了哪些刻骨铭心的失望和打击?她彻骨的厌世厌人厌己情结从何而来?她年纪轻轻竟因何喊出“一生太长,我没有一个永远的怀抱”? 她说,没有人教会我要怎样活着,但对如此天赋异常的一个人,我想问,谁有此能力教会她怎样活着?
鉴于此,评委会一致决定,第六届张坚诗歌奖“2013年度新锐奖”授予诗人玉珍,为了她的横空出世,为了她卓越的文本再次确证了诗歌天才之于这个世界的可能性和可信性。
——第六届张坚诗歌奖“2013年度新锐奖”授奖词
1966
——给我的母亲
1966,一个伟大的年成
我从世界那儿收获了我的母亲
正是杨梅灿烂的晚春
我的母亲从崇山峻岭中来到寂静的世界
外婆从峡谷中扛回一筐子杨梅
那儿的杨梅真大啊,殷红如鲜艳的血
我该如何描述那深渊般的出世
从无穷山峦间望去,世界如高天遥不可及
似乎一生永远逃不出这重山万壑
她后来长得越来越美
比盛年的杨梅更璀璨明艳
这是种教人伤心的命运
深山恍如穷途,明珠也放光无力
她总在溪边思忖她的人生
绿潭幽深,看不出结果
怎么就到了现在呢?她记起那些奔跑
曾恐惧无力迈出的群山禁锢
包围着她,蛇一般蜿蜒的林间之路
神秘而更向着偏僻的昏暗人生
无一条通往美丽新世界
她蹲在茶园里唱歌,
天高云淡,一生的向往比清风单纯
她打渔,种地,砍柴,从杨梅树上下来
一筐果实红艳胜火,而生活寂静如门前的潭水
我从她短暂的回忆中窥见时代恐惧过的画面
多少人毕生驻于原地
高山如梦,一生跨不过去
他们懂龟与鹿的语言,在河流间
幻想外在的世界,而母亲总想飞翔
她的心比群山更大,不曾被悬崖阻挡
“有些人一生都不知道山外还有个世界,
一些人以为地球只有村子这么大。”
他们的人生即是如此,但不是错误的一生
1966,真是个伟大的年成
我从世界那儿收获了我的母亲
那是杨梅灿烂的晚春,就像现在
我的母亲捧着一掌枪口般大小的杨梅
朝我走来
半生就这样匆忙而缓慢地过去
我也要开始像她一样去翻时代篱笆了
最后的我
——给赫塔·米勒
在这里我一无所有,在别处也是
徒手来去的路如此轻松
我爱玫瑰但它刺我,爱时间而它不辞而别
谁曾用诗歌代表所有人
借语言申诉,却无法代表自己
人用哭嚎震碎生活的面具,在瓦砾中
挖掘往事的宝藏,我们凭记忆而活
但真正的爱不是具体,你爱着一道虚光
我爱生不只是生活,爱死亡但不想死
废墟是命运的尸体,到最后只想活着
为了听见更多我培养耳朵,但背叛从未终止
为了看得更清我几乎弄瞎眼睛
他们在我身上挂满道具,苦命的女主角
用三秒奔涌而出的哭,表明入戏太深
我爱谁爱得忘记自己?如果世界冷酷
我将无功而返
哦为何——我总是听见哭声,虚幻的人民
在梦里游行示威,举着旗帜这瘦削的脸
在一片人海中梦想出现
我渴望与时代一同上路,这所有心跳的大动脉中
我只是一滴血
盛开
我一生最灿烂的时辰都来自绝望的梦想
盛开一朵灭亡一朵
循环往复,不曾停止
它浸在猛烈的自燃中
盛开,灭亡
灭亡,盛开
爆竹般快而猛烈
充满自由的危险
夜像海浪般袭来
夜像海浪般袭来,盛大的
涌动之昏黑
由丛林深处响起十一月永恒的风
夜从天空中覆盖下来
我在读一本书
我到达上个世纪,会晤哲人的悄然来访
夜像海浪般淹没下来
一种全然的黑暗恍如消失
而我没有下沉,海浪令我上升
星空——
一种哲学的光明
闪烁又消隐
不正确
这是个荒谬的时代,但我活得
过于正确。
我的脸忧国忧民,因疑惑而有点沉重
在她上头一把无钥匙的锁
长出皱眉的锈迹
在祖国面前我抬不起头来
一个白日做梦的人,
缺乏吹嘘的能力,
秋天一来我就爱哭
漫天黄叶如盛世的嘲讽
但我的嘲讽从不贱卖,
像一个国家的主权
从不呼之即来
奢侈
我找不到可以寄托的事物
一些美过于空旷
像我自己
一些又过于陌生
充满危险
有时我手上大把的糖果和鲜花
不知该送往哪里
我羸弱,孤僻而羞涩
在大街上埋头走路
真悲哀啊这么多事物被浪费
在我身上
随时间速朽
寂静的雪
世上最轻的脚,最无声的脚步
一夜间落满整个世界
我推开门
闻到崭新的清气
白,一种彻底的纯洁,灿烂得无法转述
人们从十二月的深夜朝窗外探出脑袋
他们惊奇
他们的眼睛乌亮
仿佛这雪白世界的客人
我伸手接住几片雪
嘘,冰凉也在空气中停住
仿佛世界骤然回到婴儿
白,一种彻底的纯洁灿烂得无法转述
寂静来到我家门前,而我毫不知晓
芦苇与爱情
那里有庞大的芦苇的海洋
温柔的芦花在风中起伏
恍如爱情的模样
那么多的芦苇花被风衔着
飘向远方
花絮在额头上晃动
空无啊——寂静
如此难以把握
我还从没有爱过谁,我的心
石头般坚硬而固执地朝向
无用的哲学,太凛冽了
或者是冷——
我在这冷中
转眼穿过了青春
眼泪
他们说
我的眼睛像明珠一样美
那真是最高的赞美
对母亲的赞美
对心灵的赞美
对一种说不清的无法随波逐流的赞美
只有我明白这来自痛苦的赞美
只有我知道它流过多少眼泪
奥斯维辛
通往奥斯维辛的铁皮卡车
装满最后的沸腾
惊恐——在确定的死讯前成型
被历史盯着的教科书般的死亡
刻在屈辱柱上的死亡
像剧毒,炸药,匕首与核
像瘟疫在狭小空间内发酵
他们在枪声中倒下
没一粒子弹值钱
而活人的笑声照常响起
杀手的晚餐依旧丰盛
黑夜又落在某些人头上
不幸的人选中去牺牲
而另一些为此庆幸
在死人的缝隙里感恩
时代背后的脸
欢庆之日的另一面,是时代躲避的脸
是无法解读的死亡数据
是政客与商人波澜般的交易
我眼见的死亡不仅仅是死亡
失去他们的躯体,一个个苦命的靶子
在一望无际的群山,子孙生长
意义被放大得无边无际
神台上的祖先宣告家族的宗教
“你们的父亲死于艰辛”
“你们的爷爷死于命运”
——你将会死于真理
唱歌的节日里有人在哀嚎
鲜花滴落过茂盛的花丛
时间摄影者,你镜头看似移动的命
一张张躲避在时代的背后
他们不曾被发现,他们小如蝼蚁的弟兄
主宰权
美是暴力,艺术是危险
孤独永远独裁
绝望隶属极端
被贫穷笼盖的偏远也许是风水宝地
被绝望埋葬的落魄也许是
天才诞生的前夜
去爱吧,去发现恨不值得
大片的美从枝头坠落
真干净
一生庞大的赤裸
无战争的人生
不应该难过,但世界
也并没从此变好
有些人注定为黑夜而活
镁光灯并不爱他
人们爱拜金的肤浅疯狂招摇
不热爱通灵的诗歌揭开真相
无战争的人生也并非太平
靠近真理的地方只有死路与疯狂
我爱每个深夜包括它
黑暗的阴影
从那里流出金色的朝阳
我活着因为不敢死
地上有你
天空飞着沉默的鸽子
一枝蔷薇的刹那
世界打开了他的窗,光芒
拥挤着涌入,天亮得正是时候
我擦拭书桌昨夜的灰尘
白蔷薇认真望向我
它喝下的水撑开一朵蓓蕾
十分钟我没有说话,十五分钟
我没有说话,香樟树简朴而单纯
天花板闪烁着沉默
有人从窗外走过
一直有人从窗外走过
一枝手中的花朝向天窗
一朵花中的蕊朝向永恒
他们宣布——
他们说英雄已接受奖励
他们宣布
这伟大时代令人称心如意
而养马者吃着马肉
在他院中野草割尽,弄潮者研究人脸
马屁丰富如茂密的墙头草
那一片招风的庸俗旗帜
被利益滋养出油亮的乱发
那跟在金钱和聒噪背后的摇摆而谄媚的屁股
总拥有侮辱人心的下限
当我们捧起这举世皆知的嘲讽般的回忆
——这漫长的可笑与可悲
毕生都充满着争斗
而终点是一个坟头
将死亡撂倒在白昼
而黑原本是没有力量的
黑中你一无所有并无法无中生有
财富在哪?看不见的事物一无是处
没有人胆敢
在光天化日之下,对时代动刑
你听见鸢尾花潮湿的哭声
在深水沼泽,鲜花爱上了扬子鳄
每一条走过的路都曾是
被践踏的路,死亡这冷血的物种
不值得恐惧
握住他!从不在黑暗中动手的手
流露铁鸟般不屈的勇气
天亮前打开道路的咽喉,涌出去!
用活着的派头
并将死亡撂倒在白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