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马小贵,1991年生于甘肃, 中央民族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研究生在读。写诗兼事评论,曾获“未名诗歌奖”(2017)、“光华诗歌奖”(2017)、“樱花诗歌奖”(2014)、“重唱诗歌奖”(2017)等。著有诗集《云中庭院》。
点评:
对年过弱冠、尚在校园的诗人马小贵来说,隐秘而持续的阅读所教给他的,不是如何以优雅的平衡术,去言说某片繁复的风景或某种骤然的妙悟。他更愿省视生存中的尴尬时刻,并袒露种种造成痛感的人事,亦能于不违背内心伦理基准的同时,保持带有修身意味的克制,以免在愤怒与耻感的吞噬下使语言变得暴戾。因此,诗人马小贵的口吻,乍一看,总是谦逊有耐心,显得从容不迫,内里却潜行着雄辩的风骨。他的论敌中,有不时化身陌生人的自己,有具体的、无名的众多他者,每场较量最为惊心动魄的瞬间,不是某一方的凯旋或失败,而是大道义上绝然的二元之外,尽量说出一个当代青年对何为真伪、美丑、善恶的实感与惶惑。诗人马小贵热爱观察空间与人群,且极具研究的激情,于是构成他生活区域的民族大学、学院西门外的夜市、魏公村与中关村南大街,在纷纷入诗时,便被书写为亟待分析的景观切片:在隐喻与想象力的协助下,他常把这些遍布刺点的本地写得似幻似真,而时空中的繁华和喧哗,总因语言的去魅与减法,还原为某种逼人的单调、贫乏。诗人马小贵,是一位穆斯林,他不曾将此絮叨为身份的标签,毕竟任何表演都无异于亵渎,在他一些有明显宗教因素的诗里,焦点所在,是保持向前姿势的城市中信仰者跌宕的心史。
——王辰龙(青年诗人,批评家,现为中央民族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博士研究生,曾获“未名诗歌奖”。)
云中庭院
夏日午后,口渴。我登上梯子采摘的快乐
使她回忆起年轻的爱之徒劳。“单恋的地狱
和云的革命遥不可及”,她无法不怪责
引力的背叛,遭遇信念的重击。所有人
都认为她会冷眼观看他自负的残局。
杨柳扶风,这座院子远离纷繁的集市
门前的向日葵在田野里飞快地旋转
我读完一本《霍乱时期的爱情》
发现他们,两个年近八十的老人在后院
看守着几只绵羊和新生的牛犊,小狗
匍匐在一旁,黄昏的余晖洒满皱纹的网
他们坐着并不说话,像一对永远的朋友
(寂静的乡村,到了夜晚,早酥梨像流星
一样一颗颗地往地上掉。熟睡中
我听见,浪荡的云已经接受了庭院的邀约)
海 事
像是一瞬间游进古老的夜色,轻盈的
火烛在海面上跳跃。幽暗中你略显
疲惫的脸有水母般的深意,透过发光的
剪影,你冰凉的手指正摩挲风声的存在。
这样久久地,你,唇边的秘密埋伏以待
像要为一次远航辩护,但说不出的语言
像斜桅上的旗帜永远伴随我们。任你
静物,任你扑闪的睫毛引发一场晶莹的暴动
赞美你健康的肩胛,不为荣耀。只为采摘
时间的葡萄,海鸥奋战于饥饿的两线
在凌空的时刻听见泡沫微微的喘息,耳语般
召唤,你知道,俯冲的勇气来自不断抨击自身。
当午夜的热浪从你的腹部渐渐涌起
这黑暗中的温暖,侵透进我身体的海域。
我触摸到你海豚般光滑的脊背,好像我们
已相识多年,有幸生活在平凡的渔人中间
在一盏弧光灯下面,学着采集盐粒,凝望
海以及海边的松树。偶尔一只蝴蝶出现在
前甲板不安地乱撞,为了挣脱她那颗被困的心
像停顿、像紫色的蕾丝浪花消失在阳光里。
直到你的身体靠得更近,靠得更近,肋骨
轻碰如低声浅笑,像一艘帆船驶向港口,在
所有的抵达中,我听见你潮汐般涌来的痛苦。
此刻海在别处而你在身边
农事诗
从他迟钝的步幅望过去,这片田野
有惊人的面积,迷失其中,巨额
债务唤醒了他对农业的个人崇拜。
一丝云朵掠过灼热的八月之光
诗歌中那些被用以赞美的词语噼啪作响
而蝴蝶采集滚烫的露珠、翩跹起伏
为了追逐彩虹降落在农药喷洒的薄雾里。
此地是一种粗粝的真实,驳杂且密
在狭窄的田间道上,艰难地倒车
恼怒时像一头公牛那样失去风度大声咒骂。
当光在增强,他的肤色,黑上加黑
当光在增强,他的肤色,黑上加黑
躬身的姿势征服了他体内的狂躁症因子
即使放慢了速度仍然负重前行
不会比一个乞丐更不幸,他这样想
而他能发出的最多动作就是
徒劳地铲除一片一片的马刺。
但愿连续的热病中有一次雨水造访
白杨树哗哗的掌声祝福丰满的麦穗
和怀孕的包谷。夜晚从丰收的美梦中
获得力量,他年轻的形象西装革履地
站在田野间,满足一个家庭摆脱宿命的狂想。
树林里有喧闹的蝉鸣,平复后他静静地
点燃一支莫合烟,孤独是他黑暗中的死敌
清真寺指南
高耸入云的塔尖宛如古典时代
那神秘的召唤,找到一个角度
仰望它,双眼因长久的注视而感到
疲惫。自右向左,仔细辨认:
华丽的阿拉伯文体篆刻着古兰经
最朴素的句子。大殿内时髦的
电子钟表空走,像看守的老者
兜兜转转,一个人,面对无形的真主
祷告。当教导的某一部分被理解
为最高原则,是施舍成就了清真寺的
辉煌结构,点燃一支芭兰香熏染
虔诚的气氛,他,或他们,大腹便便
为了短暂的忏悔,也有可能是一心
报答发迹的好运,忍受着繁琐的仪式。
在一种实用主义的逻辑里
心灵的安慰被委托于新的经济政策
常常为了增加声名而收缩信仰的边界。
当又一座豪华清真寺在别处建立
前去参加典礼的学者和儿童都在劫难逃
有人为了果腹仍然艰难地
乞求,有人黑暗的内心加重一道阴影。
赞美这人造的奇迹,当它最终成为一处
旅游景点,或渐渐地门扉紧闭。
往日球场
一次走进球场的偶然,中学时代的骄傲
杂草丛生。锈迹斑斑的中心高悬,他得
面对急躁的路人和他们载满遗忘的车辆。
系紧鞋带,半完成的精确曾令整个小镇错愕
而欢呼。他像乔丹或者布莱恩特一样
凌空的时刻,从容地吸完一支香烟
在梦幻的摆脱后,观望并同情身后
那些甘心的平庸:囿于失控的肉身和神
偏爱的目光,只在属于命运的机会出手。
十年之后的坠落,他作为一个迟钝迟钝的
前锋,接受错位的真相,常年游荡
在体系的边缘,看见虚空的对手。
看见情人
永远坐在球场一旁的秋日长椅上
像银杏树一般剧烈不止地燃烧
在中学球场
傍晚的光降落在空旷的中学球场
像做旧的传奇,染印了周围那些平凡的事物
野草从缝隙中长出掩映界线
历经风化的球网如何捕捉虚拟的快乐?
如果飞翔的事物只是为了消逝
他们狂奔、争吵,为了扼杀内心的
恐惧而鞭打自己。他们有精明的战术
和沸腾的观众,曾经野兽一样咆哮
那些浪漫的身体退回到室内
被一间间豪华包厢所预订
逢年过节,偶尔带着酒气粉墨登场
把皮球高高举过头顶,像勇士
一样仍然是戴着铐展示他们的资历勋章。
当他们在局促的呼吸之余,尽力吐出
几个轻松的玩笑,簌簌的风中
有一张无形的网。世界已经
鲜有新奇之处,此刻他们已远离风暴的中心
像一个个逃兵那样,在变形的时光里
一个招魂的动作就是勇气的一次阵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