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马晓康,男,1992年生,祖籍山东东平,留澳7年,现居北京。系2015第八届星星夏令营学员、《中国诗歌》第五届“新发现”夏令营学员。有诗作被译为英文、韩文等。代表作长诗《逃亡记》《还魂记》,诗作散见于《诗选刊》《诗歌月刊》《山东诗人》《诗刊》等。曾获2015《诗选刊》年度优秀诗人奖、2015《西北军事文学》优秀作品奖、2016人人文学奖诗歌新锐奖、第四届当代诗歌奖诗集奖等。2017年4月获韩国雪原文学奖海外特别奖。
这是一个有很强悲悯情怀的诗人,作为92年出生的年青一代,诗歌语言已经应用娴熟。他的营养来自朦胧诗歌到新生代以及国外现代诗歌,他自己创作也翻译,因此这一代诗人所具有的国际视野让他的诗歌中透出大气象。他关心人类的整体命运,关注家园的命运,关注小人物的生存。他的视野既能触及外界,美好和阴暗;也能深挖内心,彷徨和追求。
他有着90后诗人少有的成熟。艺术思想的成熟,对社会认识的成熟。这让他的感受既有青春的激情又有稳重的情愫。很难得。
——马知遥(天津大学教授、著名诗人、诗评家)
《走在宽广的大路上》(组诗)
斧头歌
一把斧头,将命运劈成两种
一种是活成木头的乖孩子
另一种是火焰焚尽后的病句
斧头穿过城市,钝化成锤子
锤子穿过爱情,又被磨成了刀子
刀子穿过友情,变成一行行忏悔词
知更鸟的胸脯上,染着耶稣的血
你也可以变色,甚至飞翔
却无法穿透自己
2017.3.21
天空倒了下来,我们已安于现状
当谎言还未被掺进泥土时
人们尝试在薄雾中围成一个圈,不久
彼此湿润过的舌头们,缠绕成线
勾勒出一群坠落于飞翔的鸟
兄弟,我们曾误入森林
没有炊烟的地方太冷,只好用落叶替自己遮羞
拜香求神的人砍断藤蔓,纵火——
在出路的尽头,我们低下头,做了帮凶……
多少次,阳光被折叠成黑色——
假象编织出一枚大口袋,所有回归成尘土的
再次被重塑了起来。兄弟
我们都不是扛着旗帜的杀手
多少次,我命令自己安静
多少次,自以为战胜的,再次带来了恐惧
多少次,我在梦中绊倒——
冷空气里充斥着热烈的欢呼
2017.3.22
缰绳
马儿的歌声伴着日出,将你牵上山坡
你坐在一棵大树下
马儿在草场上停止了歌唱
回音徘徊在无尽的空旷里
天空把一半留给了马儿
另一半留给乌云
小镇的秋季尚存慈悲
它深知,那些惶恐的眼睛并未成熟
而落日沉入大海,把沙滩烤成热泪——
我们的身边,已没有了马儿
2017.3.22
窗外,响起了嘭的一声
他疯狂,盘旋,已忘记生死
《圣经》无法解读他内心的野兽
撕咬四个冬季,故乡没有来送炭的人
他瘫坐在二楼,像水溢下楼梯
隔音墙并不能掩盖阴谋
他不再仰望什么。他幻想土地,却发现自己凌空
他缓慢,爬起,却燃烧
如他零度以下的暴躁
他从未原谅自己,也未原谅任何人——
神和英雄,把大爱藏于刀尖
而他,只是一个不善辩驳的人
2017.3.23
地图于我,不过是伟大的废纸一张
手指落在一座村庄上,它的名字并不生动
连传说都那么千篇一律——
无非是神仙鬼怪,或迁徙中的死亡
又看到一座城市,连空气中都是灰色的繁荣
有人画出了蓝天和白云
土地上的姓氏们,翅膀被驯化成风筝
之后,有人,会画下飓风
灾难很累,总是充当时代的先驱
救世主有罪,他故意放缓了驱车的马蹄
活着,总是要感谢的——
这样的谬论,经不住落日的炙烤
小万,我不是哲人,兼职天使和蛇
看地图,只是想找个赎罪的方向
它没有标记,哪里是罪,哪里是义
数千年的厚度,尚不如自己捏造一条忏悔的路
地图于我,不过是伟大的废纸一张
2017.3.24
街上的每一个脚步,都有地心回应着沉郁的声音
寒流仍在窗外巡视
被迫取出羽绒服,像被迫换上囚衣
高楼,这些钉在人间的钉子,强制我们沉默的看守
也提心吊胆,冷汗都流不出
我们自以为英雄,更多时候,是自私、无耻
好在,披上人皮的时候,还能察觉到爱
而暖流不止一种,我心存侥幸,左右投机
在忏悔的路上,欲行又止……
2017年3月的下午,我穿过街道
人们像流水一样清洗着城市
这样的凉意,让我一点点从深夜中解脱
花会自然开放,种子会自然长大
人的任性,也总要凌驾在生活的压力之上
世间啊,那些被怜爱着的事物,总比爱自身,活得更坚强
2017.3.26
白云排成了一列,像是在对着什么示威
天空从未那样蓝过,我从草场的山坡上走下来
风吹过,我张开双手,它就多了一个人形的漏洞
在梦尽头的小镇,山坡的左面是墓园
石碑像错落的峰群,死者的回音在其间缭绕
有人走进去献花,从迷雾里寻找家族的先知
山坡的右面是大海,灯塔是个孤单的影子
沙滩上只有几排脚印,三艘小船停这里休息……
当落日来临,我们会回到山坡上
折叠起一整日的阳光——
小万,在近似凋零的人间,我仍保存着它们
透过它们,还能听到盲人牧师的教诲
这世上没有顿悟,深渊里,我仍在曲折地爬升
这是少有的幸运,挥舞刀子的人躲过了裁决
不是每个地方都是梦尽头的小镇。小万,我看见
白云排成了一列,像是在对着什么示威
2017.3.26
走在宽广的大路上
在破败的房间里,你拉上窗帘,读《圣经》
在此之前,你褪去了外衣,抖落连日风雨
坏脾气被揉成一团,丢在了沙发上
可双鬓,仍因暗藏着火焰而肿胀
我因你静坐的身影而感动
却看不见你,体内蚂蚁噬咬的深度
此时,风刻意缓慢
一种欺骗性的神圣落在负重者的肩上
“慈爱的人、你以慈爱待他
完全的人、你以完全待他”
你合上书,若有所悟,眼睛里泛着光芒
可散乱一地的家具并未愈合
一日三餐、住处和未卜的前程,一样不少
你拉开窗帘,阳光刺眼。远方
一条宽广的大路,正在通往巴比伦
2017.3.26
马晓康 创作谈
如果现在的天空不够生动,
明年还有孩子们制造风筝
这是来北京的第5个月,文学也好,市井也罢,快要幻化成泥鳅的我,越来越熟悉了人们在泥土里的穿梭。这是我所缺失的经验,现在要用时间去弥补。我喜欢楼下的麻辣烫小摊,最好再有一两杯啤酒,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虽然我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但我知道,我会剪下许多瞬间,放进我的“世界”里,让它们在那里做活。观察,是我的灵感来源,它们带给我最直接的感受。少年离开的这片土地,一点儿平常小事都让我惊奇不已。
风和日丽的日子里,我常噩梦连连。祷告已成为每日的必修课。
知己太少。只好创造许多个自己。我逐渐喜欢上了自我对话。站在今天反省过去,或站在过去思考今天。在我双脚可触及的土地上,我的经历足以让我羞耻一生,好在羞耻也是力量,且巨大无比。我还能听到,忏悔时,千万个我一起在说话、低头,自己对自己动刑,把自己拉出来鞭挞,打到体无完肤。我觉得,这是比才华和学识更重要的事。
在小万身上,他见证了我最荒诞、堕落的样子,扯下遮羞布,我仅存的神性和卑劣,都和他有关。在澳洲,知更鸟是纯洁的象征,像小孩子。人们将圣婴诞生的故事许给它,还把爱情许给它蓝色的羽毛。可你不得不接受的是,知更鸟和其他鸟类一样,会迁徙、会面对风暴,会像麻雀和其他鸟类一样,为食物大打出手,这是现实,是你不愿去想的部分。信仰中的绝对理想与现实的落差,是我诗歌的精神源头。
我不是个标榜和卖弄痛苦的人。每个人都有痛苦,根本不需要诗人去卖弄。我必须把千万个自己串联起来,让他们建立起我自己的“庄园”。诗歌本身就是消耗生命力的东西,救不了病入膏肓的,因为他们不懂,更救不了疾苦病痛,因为诗 歌不是药。诗歌,不是文字技巧的奴隶。我的经历早已让我看透了生活的残酷,可这并不妨碍我继续爱它。
在朵渔老师身边工作,从他身上看到一种迷人的安静,这是与生俱来的,学不来。每个人安静的方式不同。我是一个容易被周围环境影响的人,每天坐在窗前,看白云桥上车来车往。有人把街道形容为城市的血管,那么,生存在街道间的我们又算是什么?血细胞还是外来病毒?我所在的街上,小贩和商户们熟识,是老邻居。城管来了,罚钱抢东西,商户们冷眼旁观,小贩悻悻离开。第二天,大家照样有说有笑。这样再平常不过的画面,让我感到恐惧。你见过晚上7点的北京吗?离开大都市的那部分,远离酒气和金钱的那部分。昏黄或纯白的灯光像一只只小兽的眼睛,潜伏在黑暗里,温暖又柔弱,有时我真的很担心,一点儿风吹草动就会让他们消失。在千万灯火里,它们太不起眼了。渐渐的,我也安静下来,我感觉到一种浩大而无形的疲惫,在这种疲惫面前,我连咬紧牙关的力气都没了。
这世上太多东西等着我去写,笔太重了,往往刚刚提起,就累了。我在澳洲野生了7年,从懵懂少年变成一个成人,熟悉墨尔本的许多街头,我不是个“假西方主义”者。只靠读书读来的“西方主义”是多么可笑。吃馒头和吃薯条的,对食物的情感是不一样的。我渐渐开始重视起了审美,这几乎是东西方对事物观点差异的源头。对审美的忽视,是阻挡在我诗歌路上的一道屏障。经过一些补习,我开始理解孔孚老先生的“减法”,理解他的东方性审美,偌大的大漠、偌大的长河落日,被他用短短的“圆/寂”二字就写了出来。这不是故作姿态的“先锋写作”,而是笔太重,万物都压上,只够写出这两个字。
关于《走在宽广的大路上》这组诗,是我在写完一篇同名中篇小说草稿的后,几天内写成的。经过连续几天的工作和熬夜写作,我早已疲惫不堪。那是周二的一个晚上,我写完草稿后下楼去吃麻辣烫。喝了两杯啤酒后,我抬起头,看到了久违的星星,夜空下万家灯火通明,白云桥上车水马龙,我听到了北京这座城市的心跳声……
让我庆幸的是,为遣词造句而写的成分越来越少。
我相信,只要还在,诗便会来找我的。
最后引用父亲的一句诗“如果现在的天空不够生动,明年还有孩子们制造风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