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伯竑桥,1997年生于万州,长于成都。现为武汉大学中文系本科生。曾获第二届全球华语大学生短诗大赛奖,作品见于《诗刊》、《中国诗歌》、《青年作家》等,出版有《库洛希亚玫瑰》(四川文艺出版社,2014)
诗评:
伯竑桥是那种早早地将时代特有的骄躁和气盛遗弃,或搁置起来的写作者。一样是矿底燃薪般的思与诗,同龄人更容易迷恋不断升腾的词语烟火,他却天然地趋近另一些东西:尘光里的雕花窗栏、古酒中的魏晋盛唐、灶台碗边的万物低语,一件发白衬衫上的清淡道理。
他是能自觉区分“创痛”与“创作”的诗人,从肌体到词语的尖叫与嘶喊,并非他感应事物的方式。他像坦陈于世的一棵秋树那样写作,虔诚而珍视地割开感知的切口,而后用温热的凝视等待言语的树脂从切缝中水到渠成地涌出,沉思和顿悟始终像微焰燃在深处。岛屿、新雪、草木、大海与星群,这些常出现在他诗中的意象依然保存了原本的澄明和纯净,仿佛乳香脂上明暗游移的微光。
然而这并没有妨碍他将它们交付给悲伤的换韵、疲惫的离别、熟悉的遗忘、涣散的生存和盲目的死亡,树脂内核里的苦楚在诚实而坚定地弥漫开来。存在和时间的对位关系,对应他所有诗作的“水墨”与“光轮”,有时渺小,有时盛大,更多的时候交叠在一起,拂去事物表面的泡沫,使诗的质地呈现新鲜和苍老并存的景象。他的诗无法被散文化,因为内在的呼吸节奏正自然地回旋、流淌在磨切过的语词间,听不到修辞挂件彼此碰撞的声响。像谣曲随大地和牛群飘移,不久,年少的诗人也将随“词语的洋流”抵达新岛吧。
——陈溪
短歌
往眼睛里倒酒,山就有了影子
庸常年月的脂粉气,溢满花间的词
我们离开,而海依然在,你觉得悲哀
一个人的一生是不断换韵的过程,就像这首诗
给该给的人
有时,酒后,她睡成一场落雪的样子
卧在我的旅程,作我蓬松的岛屿。
走下山坡,她以草木生长的姿态
散播桑榆的气息,而我以接近的方式避开
她和她新鲜的连翘。
听说江南过客已多,不差我一个
但我希望江南是一条小径,秋苇开在两旁
我打马的频率爵士鼓般低,低到她
无从开窗。这样便封存了后来之事,免得
它们日夜漂流,散落在无人走动的冬天
而她,还在我体内,兀自做梦
一扇扇暗窗,深沉如路边风景。
有时,我忽然记起一位不停远走的女子
她曾是一首酒心的唐诗。
那个叫万州的地方
昨夜 阳光哗啦啦地重叠
窗子 太多的窗子飞舞
蹚水而去 我遥远地凝望自己
一条江 江上的天空开阔 阴沉得
那样好看。这也包括你的脸 那些弧形的灯火
为你燃烟。没有言语
尽管星期天的木屑味儿我们
都熟悉
没有言语 我们没有 那些房间和
花 同样。看水 看鱼
不晓得几点的轮船 从你的袖口驶离
坐在没有腿的桌旁 黄昏
在桌上倾斜 沉入衣领 夜晚就这么来了
甚至不问一声 “有人吗”。
有些东西也是如此。我多想就这么
沉默下去 但你轻声说:有一天我们
会离开 离开这个叫万州的地方
我们会有 更好的生活 也许吧。
这么说的时候 安静 从街道
向我们蔓延 江水爬你的脚
深海
谈论之后,我们就各自离开
回到身外。依旧可作梦的珊瑚,
莫要轻易唤醒百年,也许只是面镜子
作为容器,停顿很美
匆忙翻找一种时间?已不大可能。
再向上帝投币吧,斗胆要求复活
虽不古典,不疼,不会有星散的失眠
锤磨起某种桌椅,忘记鸟语和花香
在你的钟里,彗星各自离开
疲累的人,为了溺死自己
闯入我的诗中苦苦找寻深海
回放
弄丢的事物不止一种
比如少了踏板的练习琴
皮沙发枯瘦而日渐透明
老得悄悄藏起几件旧玩具
暮春是蔚蓝的窗玻璃
水磨石地板轻轻回放着海
你住过的房间不再有人开灯
角落里停着遗忘你的旧洗衣机
Blues
穿衣吃饭,吃饭穿衣
撕下的日历去哪里,雪去哪里
吃饭穿衣,穿衣吃饭
晃酒的声音是烈性的蓝
起床,刷牙,安然模仿自己
穿衣吃饭,吃饭穿衣
穿衣吃饭,吃饭穿衣
有一天你终于可以做些
不同寻常的事情
那就是换个地方
穿衣吃饭,吃饭穿衣
东山谣
微弱的田野新雪在洒
儿时的姐姐今天远嫁
微弱的田野新雪在洒
远嫁的姐姐迎风开花
风筝风筝,麦浪麦浪
你如瀑的黑发你飞旋的泡沫
是两开的罂粟似天使在弹拨
麦浪麦浪,你曾有空空的故乡
一样的丰盈一样的贫瘠
一样灰白的重音留我们在这里
空空,在这里,空空
世界在水中涣散如瞳孔
像寄给他们的信件
散落,纵然阅后即焚
你涣散瞳孔,世界涣散在水中
就触摸这温柔的金属
就温柔如金属为我轻轻开门
就指给我半敞的空海,他们在等——
微弱的田野新雪在洒
儿时的姐姐早已远嫁
微弱的田野新雪在洒
远嫁的姐姐迎风开花
绝句
树叶落下有它的道理
雁山参云水西去,有理。
河岸世界住着采薇人
温柔如梅朵的花期。
彼岸是一篇流水账,明晃晃地送走
不属于你的河流。
云在捕风水在等
你是迟到的人,要卜算浩繁的一生。
停波岛
在停波,钟停摆
岛屿起皱后变老
时间翻到尾记
有人寄来海风
梦见树,巨龟走向滩涂
沙吞咽夜潮重量
石上的水滴闪光
在停波
海没有名字
一朵浪牵着另一朵
盘坐礁石上
短发少女的斜影
烹煮海的漫长
晚安,作家先生
许多故事里
我爱听你在窗边缓慢地换季
茶花干枯了些,透明如宣纸
也变得温暖,敲不开的门的季节里
暖炉的烟在散去
旧字如水,而你仍是你
在纸上蔓延,一味沉默绵长
我想,我想在这一章偷听木管溅起麦浪
远方人独行如盲,寂静中误入春天深处
深处,除了苦酒
就是层叠的叙事,回环往复
语调如天气,随瞬间的火花契合
抬头看,你攀缘银河的样子总很美。
光线在多年前的刹那正被重织
未及唱出口的咏叹调
都称为诗
下午
下午四点我结束一场烹煮
醒来时手边似乎有雨在等
万物的回答还在喉咙里翻滚
阴天是世界说话的唯一方式
梦不仅俗,而且荒芜
无力感让旧原野老得理所当然
这一瞬,我把自己缓缓发泡
远方的木耳正穿过首尾倒置的森林
别害怕,如果厌倦这座孤岛
词语的洋流将送我们去到陌生的子宫
水墨与光轮
光来自宇宙,终结于恋人
情欲来自飞尘中爆裂的花
人死亡,是对草木的模仿
昨天来自今天
人潮溃散,成为一圈回声
灰色云层的下腹部,群鸟漂浮
坐在钟的圆心,记忆
不断推迟终点
水墨与光轮,发动机身体缺油
漫长的中间地带,硬质睡眠
镜中总有人代表某种回旋
消失在一九九七年的湖面
我们在高高的坟边对坐饮酒
我们在高高的坟边对坐
饮酒,谈论下一个朔望周期,星星
会以怎样的姿态醒来。
花朵如天气,郁结在枝头
你晓得星星有时清洁胜过初雪
但一切无关修辞。睡眠垂落,像一双手
随手撕下的日历成为新的大地
人的体内有幽暗的一杯水,让活着变轻
变凉,而所有滚烫的少年都
隐隐像你:风的影子,弱的天才
在夜里在人群,嘶喊:群星苏醒!
去求证,去温习,人类微弱的趋光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