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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后诗歌大展:如妍


  导读:如妍,1996年生于浙江杭州。现为复旦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汉语言专业2014级本科生。复旦诗社第41任社长。曾获第七届光华诗歌奖(2017),第五届野草文学奖(2017),第四届重唱诗歌奖(2017)。
如妍.jpg
 
 
 
<现代诗>
1、双城记
 
实不相瞒,我的故乡盛产青皮月亮。
每年夏天,我们只喝它泡的水,
苦涩的青草香气是它风干的遗产。
当这种作物奋力结籽的时候,
孩子们在睡梦里,指甲疯长。
 
我们对溪流有着相似的记忆和了解,
那里长满了板鸭们喜欢的水草。
几度指认幼时落水的地点,
我们已实属幸运:
难道坠落时,你可以料到
二十几岁,我们仍能对坐
分食一条翘嘴巴鱼吗?
 
每一个小孩在牙齿没出齐前
都很了解溪水蒸蛋这种口食。
二十一岁时,我在别处
和一些炖蛋爱好者夜间进食。
我品尝着嵌在娇嫩蛋羹中的蛤蜊,
旋至而来的酸涩展示了它们受难的过程。
我咀嚼着它们,像是在咀嚼
一个成年男子坚忍的感情。
 
每个季节都有可以讨论的吃食,
用语言,我们尝试回溯熟悉的味道。
姑娘可爱,河虾多汁。
两颗操持相同口音的喉头,
在稀释了的酒精中趋向互补。
 
竹鞭在土层中编织成笼,
裹住整座山头。
常绿的野林里,麂子的鸣叫也醒来了。
一切都在悄悄蓄势,春天。
这绝望的肉欲。
 
 
 
2、夜玲珑
 
燥闷难耐的节气,山兽们开始制造
七八点的可怖。他们匀称美观,
狡黠的腹部如羊脂般鲜美,富含能量。
初夏的夜里,他的长手指渴望这样一个宿主。
 
我们都知道某种水存在的形式,跌跌撞撞,
一旦接受石崖切割,就露出了它
乳白色的内质。山兽们以此行走(雨势
颓然多歧),目睹山神对生育的无限渴求。
 
有时候,他们相偎盘卧,那些
美丽的长手指小心地渗着汗。
这世上的人物越来越丰盛,山兽吞咽下
自己的声响。暮鼓里,脆弱的身体
和疯狂的语言都被遮蔽。我们啜饮
盗猎得的,毛手毛脚的快乐。
 
 
3、生而为
 
快睡着的时候,我见到了
成年百古的事情:站着,
等母亲洗好澡。浴室越来越暖,
我的肠胃涌起了米粥的香甜。
我想起母亲圆润的身体,
和沐浴后背脊上丰富的抓痕。
 
我就卡在了那儿,临睡的时刻。
豌豆般大小的记忆横卧着,
勤劳的农人赶在每日日出时分
浇灌它。我像个刚浇完一块地的人,
与直不起的腰骨僵持不下。
 
水不是我想去浇的。我喜欢
那些鲜嫩的植物,但是无所谓。
是母亲,提着竹斗耐心传授我
戽水的技巧。可惜还没几下,
我就开始气喘。看着我弓着的身子,
母亲开始低声地咒骂自己
生了一个不合格的女人。
 
所有母亲都将在生育后变蠢
——只有这一点是公平的,
否则我与母亲的差距还将更远。
米香和流行病在街上互相遭遇时,
母亲把灌溉的工作全部交给了我。
铁色禾苗没能长成可口的形状,
日头却茁壮如滚烫的石灰。
 
山坡为主我为客。当母亲决心
供养这片山时,我就宿命地
多了一项志愿。逐渐地,
一切抽象活动都疏远了我:
流泪,争辩,服药……
我和山头终日寂静如干净宽敞的
候诊大厅。我有着母亲赐给我的
性感肚皮,却一再放弃生养。
 
 
4、老奶奶发动机
 
当我们穿行在湖底隧道时,
我周身温润,对你所说的事情
也毫不挂心。但你一个劲地道歉,
疲软如一些浮游生物。
发动机他老了,每次咬合
都像你的奶奶在炒菜。
傲慢如我们,是不会去探索
自己在食物链中的位置的。
你驾着老发动机上拉索大桥,
好像是忘了如何适时地切换档位,
草莽地领我,驶向锋利的深秋。
 
 
5、夜西湖
 
母亲找䉲匠师傅打了一张新席子,
细水竹制成的条状扁丝,编织
人们对竹制品祖传的喜爱。
在所有风调雨顺的好辰光里,
我和我的亲人在䉲席里酣睡:
隐匿于蚌壳的珍宝。
 
我们还没去过夜西湖。
每一个脉脉无语的喘息里,
我想象 百里外的湖水起伏如小腹。
他坐在竹席边缘,清脆地剪着指甲。
新剪好的指甲拥有新鲜的粗粝触感,
新月在地毯上醉酒,萎缩。
 
夏在我们身上耕作。水竹给我们
伪作胎记,好叫人确证那些夜晚。
当我们快速地亲吻时,西湖的水
就在那里盈盈绰绰,闪烁不眠。
竹篙在水面点出新式纹样,
那是我们盲目、排他、持久而欢愉的爱。
 
 
6、夏夜晚风
 
六七点的澡堂,在一片咸湿的蒸腾中自净。
那些准时到访的姑娘们,
小心地注视着彼此粗劣的身体。
一种对目光的恐惧也造就了身上
道道粉色的指甲痕。然后
像从未经历梅雨的祖父,拱起身子,
驼上一颗精致的脑袋,走入夏夜晚风。
 
奶白色的空气顺次向路人敬礼,
它们说着——“2016年讨厌脂肪。”
一个细心的归人发现雨季正式来临。
群风之上,云团正在突起,
丰满了晶体态的水汽。
你说,再过一刻钟,它们就将
打湿你温顺的丝质前襟。
 
 
7、脊椎动物
 
春天让我的腰更加敏感。热水一点点没至腹股沟,
皮下组织无节制地蠕动,我带着它们
从泡沫中洗白,然后上街,买上两棵反季蔬菜。
几个小时后,它们将乖顺地躺在不合时宜的盘子上。
只怪它们根太浅,拨弄几下,就成了
我哄骗妹妹的借口(“多吃可以变白喔!”)。
 
还要更多的琴声填满之前的九年。
她的肤色和大提琴一样光滑,冰凉。
我的妹妹,费力地来回,盘算着接下来的日子,
悲伤正亲吻着她的额头。我和妹妹刚从山里回城,
时隔数日,我们终于又喝上了自来水。而她也终于认识了
山上流下来的浊水,它们甚至洗不掉腮红。
 
南方向南是海,北方再北就只剩寒冷与贫穷:
母亲拒绝了妹妹带回来的北方汉子。他要离开的那天,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南方也冷吧?”“哎。”
他缩了缩手,露出十八颗黄牙。
养了八匹马,多好的小伙,就是嘴拙了。
妹妹没有送他去火车站,他坐在我的副驾驶室上,
羞涩地请求我先载他去“大商场”,给家人捎点土产。
 
多年后,我躺在洁白的床上,湿润像一尾打捞起的鱼。
多巴胺迅速退去,困倦像一列无限长的火车,
吭吭哧哧地占据一个人。栗色长发挑动我的鼻翼,
而我只能看见汽笛吐出的白烟穿过垄垄茶田。
继而我又看见我的脑子坍缩成一颗核桃,串上一根红线,
挂在妹妹娇嫩的手腕上。长长的脊髓向下索取一切,
营养,速度与快感。再加上我毕生的所有经验,
正好可以让我睡在世界边缘的妹妹无忧。
 
 
8、炸酱面
 
“那些日子里,唯一能让这些天作的生物果腹的……”
 
半夜油光光的木桌,没有带花的餐布,
又一次呈上这样一丘,素碟装盛着,
映射着猎户整饬的腰带,
却没那么有精神:过了水的麦子,
苟且得像天桥上的行人,面红耳赤,
又无动于衷。简单不能更甚,
多余的辣椒在视线里隐匿,
却在口腔里郑重地点开一颗火炮。
年就快过完了。母亲倚在灶头边,
木然的,像足了一个妇女。你知道
还有三分钟,这廉价的粮食就能出锅,
而今晚,你还将卧睡在母亲的眼睑。
 
 
9、利比·费尔南代斯
——致Z
 
我第一次见利比时,是在一辆破败的公车上,
天气热得慌,该死的空调又失了灵,
我湿淋淋地上车。车上有个紫色头发的老女人,
鞋头掉了漆的搭扣皮鞋上是一双缝补过的肉色丝袜,
她大嚼着槟榔,旁边正坐着我的利比——
利比·费尔南代斯。
 
后来我一度回想,我多么希望我们相逢于
一条渡船上。有凉丝丝的海风,
利比是伫立在泥泞海水的闪光之中。
你知道大海无可比拟,简单极了,
我们就可以在海上或平安无事,或睡去,
以至死亡。
 
利比有些近视,如若你在马路上遇见她,
她准得靠很近了才能认出你来。她会说:
你好你好,你身体好吗?
无关饭食,不谈天气,我顶喜欢她这点。
即使后来她成为了我的恋人,我们也压根不谈将来,
我们的话题就像报纸上的新闻,内容相同,推理向逆。
 
利比喜欢在雪天穿她那件有几个小洞的狐皮大衣,
并能时时注意把蛀虫洞藏在手臂内侧。
我总是要敬佩地看着我的女人,利比,
可以把破败的狐裘撑得如此庄重。你们不明白,
她的美就是这样破破烂烂,瑟瑟发抖。
她,利比·费尔南代斯,本该如此。
 
利比坚持只喝蒸馏水,即使我有足够多的伏特加。
她从不在事后看我一眼。看,是一种好奇的行为,
只要一看,就说明你低头了。
光着身子热腾腾地并坐在床上,我们就一个劲儿地发呆,
就像在牙医候诊室带着小儿子,在飞机场等着
在第三国国境线上过境——就像那样。
 
几年前,当我在为自己扣上最上面那枚衬衫扣子时,
我突然发现我老了,利比也看到了这一点。她说:你累了。
然而,我和诸位一样,从没想到她老得更彻底、更隐秘。
利比说我爱的是爱情,并且说她早就知道了。
如果这些年我有过一丝英雄气概,那就是她。
 
利比·费尔南代斯,让人真恨不得能把她一口吞掉,
她叫我做了一场好梦,又亲手教我如何杀死它。
衷心感谢今日所有出席利比葬礼的朋友们,虽然
我们无法送走利比,利比·费尔南代斯。
 
 
10、四世同堂
 
耕种那片无尽的郊野时,
我没能警觉到自己正在生出白发。
祖父用愚笨的剪子挫去新生的柔嫩,
我也同他一样,容不下指甲的侧枝。
 
浇灌。然后倒数五秒,就能目睹水渗完。
沟渠向天喂水,也是虔诚坚忍的一种。
浸泡着的谷物,在我的梦里夜夜转黄,
米香穿过针眼,拍打着妻子红润的额头。
 
灰乌鸦衔着偷来的发卡,在相纸上
缩成一个休止符。妻子已经累得快走不动,
新缝的小棉衣趴在她的膝上。季风没有带来雨,
我的情欲也终于结痂。桑榆难以防备种种。
 
大儿子像一截粗老的树根,与日历相对。
他画我:一只通体蓝色的麻袋,粗陋不堪,
但是我不恨满手茧子和浑浊的赤眼。
我的妻子正腆着肚子,走向无知的水井,
那时候——流云相合,众星俯身。
 
 
11、第十八号台风
 
这个季节,
像是凝固在肉汤表面的猪油。
辅以棉袜在地板上走动的声音。
 
下雨的时候,他就做一只锚,
稳稳地悬在日子深处。
割草机摇落恩泽,窗户
凝视那个下跳棋的男孩。
 
他平躺着,感受体内
细胞鲸吞彼此;感受雏鸟
水到渠成地扇动翅膀。
 
草场开始休养,
在向寒冷滑去的途中,
一只乌龟,爬进了自己的苔藓。
 
 
12、苦夜短
 
当我们被疏松地放置在一起时,
我又回到了那个用莴苣叶喂蚕的小囡。
对于这种折中的行为,蚕宝宝
从未提出抗议,蠕动几何学
反复操练,为季风引航。
 
进食时,我们双膝相抵。我感受,
你的膝盖在桌板下微微发烫。
睡眠中的你,已经勇敢地牺牲,
担受着人类苦难的英雄在史诗中苟存。
 
双臂圈住的一切皆可占有交换,
“花盆难养万年松”。
你曾经对人捧出的灼身话语,
是致密的中子星,
是一只巨鸟的独子,
在山谷里等待生命的开始。
 
傍晚,雪开始转蓝。
邯郸路,邯郸路,致敏邯郸路,
汗液在我们手心积聚,以至胶合。
你赐予我这瘟疫般的醉酒,
我是你赤诚的火柴。
再制造一些声音吧,亲爱的,
万能的夜里,我已然
厌倦了所有节制的表白。
 
 
13、
 
我的朋友毛发稀松,
他把自己交给
白色床单的褶皱。
那截枯腿蜗着。
二十年来,
他以此行走,

像一张空头支票。 

责任编辑: 马文秀
要喝就喝纯贵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