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生,1941年11 月出生,祖籍重庆,1960年考入四川医学院医学系(现为四川大学华西医学中心),1965年毕业留校。相继担任普外科住院医师、主治医生讲师、外科副教授、教授,博士生导师。肝胆外科专家。出版诗集《柳叶刀之歌》《古韵新声》《柳叶刀镌刻记忆》《剑锋留韵》等。
83岁的何生老教授是一个独特的存在,坚韧与执着的存在,锋利与温情的存在。其身兼肝胆外科专家和现代诗人的双重身份,唯有素为人知的“柳叶刀诗人”的称谓可以当之。他的诗集,无论是《柳叶刀之歌》《柳叶刀镌刻记忆》还是《剑锋留韵》,均闪烁着技术与诗意的光芒。其新近诗集《华西流韵》,仅从诗歌形式上即已展现出作者兼容并包的胸襟,诗集由87首新诗和98首旧体诗词构成,指涉华西人物167位,可以视为一部华西医学百年的诗体沧桑史。事实上,何生教授本身就是一部活着的华西史或华西辞典,随便翻开一页,都是美妙的故事和辞条。
左手新诗右手古韵,左手诗歌右手刀,肉体与灵魂,同时获得救赎。
医学与诗学两者虽属不同的领域,却常常深刻地融合在一起。众所周知的现代文学两位巨匠鲁迅与郭沫若,其早年在日本求学,学的却都是地地道道的医学:鲁迅就读于仙台医学院,郭沫若就读于九州帝国大学医学部。想起英国十七世纪医生诗人福尔克·格莱维尔(Fulke Greville)的诗句:“你在死亡中探究生命的意义,/你见证生前的呼吸化作死后的空气。”
汉语中的“柳叶刀”并不是一个外来词,而是本土就有的,只是出现的时间较晚,应该不会早于明代。我们在清人吴趼人《林公案》中看见过它的身影:“寻常飞刀都用纯钢炼成的柳叶刀,长只三寸三分。”显然,彼时的柳叶钢刀还是一把江湖上的杀人刀,而非现代意义的手术刀。从出土文物来看,目前中国最早的柳叶手术刀,见于江阴明初夏王墓中,1974年,墓中曾出土过一把铁质柳叶形外科手术刀,其刀身及刃口较细长、单面,宜于切开较大范围的创面。我推测中国柳叶刀的形制,很有可能来源于早期的青铜柳叶剑。按照蜀中学人段渝的说法,中国最早的青铜剑样式即为柳叶形,并且就出现在巴蜀大地的成都十二桥晚商遗址中。但是,如果要追溯柳叶剑的原型,则要将目光推移至更为广阔的时空范围:公元前三年左右的土耳其安那托利亚(Anatolia Plateau)文明中,即已发现了完整的柳叶形青铜剑。由柳叶剑而至柳叶刀,其间不知经历了多少春秋演绎。成熟于文艺复兴时代的西方柳叶手术刀,迟至19世纪中叶才由基督传教士带入中国。时至今日,柳叶刀同蛇杖一样,成为医学的一个锐利象征。1823年,由托马斯·威克利(Thomas Wakley)创办的综合性医学期刊《柳叶刀》(The Lancet),已俨然成为现代顶尖的医学殿堂。
我之所以要谈及柳叶刀的发展脉络,恰恰缘于何生教授的丰盈的人生历练。柳叶刀既是中国的,也是世界的,既是东方的,也是西方的,既是古典的,也是现代的,既是犀利的,也是安全的——多么奇妙地与何生教授的工作经历与诗歌生涯契合在一起!而伴随着何生教授成长的华西,亦堪称中西融合的典范。作为华西的精神象喻,始建于民国十四年(1925年)的华西钟塔(柯里斯纪念楼),原本由纽约亚克门·柯里斯医生(Dr. Ackerman Coles)捐建,塔中配置着西式时钟。在《华西圣塔》一诗中,诗人饱含热情地歌唱着:“华西人是何等幸运/在我们的灵魂之上/耸峙着刺向苍穹的圣塔之影//华西人是何等幸福/在我们的梦想深处/闪耀着开启智慧的精神图腾//闻名遐迩的柯里斯钟楼/那震古烁今的钟声/与历史的心跳共鸣//沐浴百年沧桑风雨/拥抱万古日月星辰/静观、谛听、深思、歌吟//精准的轨迹烙下岁月足印/西学东渐浩荡的风/吹拂中西合璧绚丽的云//记忆中的每一株花木在迎风摇曳/月湖荷影绽放医学的灵感激情/高贵的肃穆是雷电修炼而成//任时光递嬗/华西人的初心从未变更/永远蕴藏着鲜活无穷的生命//华西人是何等自豪/万千学子以赤诚的心/守卫着高擎蛇杖的神灵//仁爱、智慧和信仰的慈晖/朗照长夜,穿透混沌/我尊崇的柯里斯钟楼,华西人前行的指针”。如此发自肺腑的赞美,只能出自一个深爱华西的医者口中。如同诗人艾青在《我爱这土地》中陈述的那样:“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西学东渐浩荡的风,吹拂中西合璧绚丽的云!风云之中,我看见了刀影!
2016年6月23日,何生教授在古韵七律《贺华西医院第二例肺移植手术成功》中写到了柳叶刀:“肺科彦俊胆气豪,手持霜刃柳叶刀。再启移植风雷动,医海破浪日月高。英雄辈出宁有种,顽凶绝症岂能逃。凯歌飞扬辞院日,泪眼含笑颂舜尧。”柳叶刀的霜刃,柳叶刀的寒光,照亮一个人的新生和未来。2023年6月18日所作的《贺陈佳平教授从医执教64周年》一诗中,诗人写道:“杏林掇英善可陈,佳手快刀医海平。六十四载云和月,留得剑坛声与名。”我相信这把“快刀”,也一定是一把柳叶刀。在2022年7月10日的《大医精诚礼赞——缅怀华西教授邓显昭先生》诗中,诗人再一次写及心爱的柳叶刀:“一刀一剪,年复一年/一柄承载着仁心仁术的柳叶刀,所向披靡/在一座座生命的丰碑上/镌刻下一个医者的忠诚”。次年4月11日,在《静穆的刀神——忆曾子耀老师》诗中,作者首先引用诺尔曼·白求恩(Norman Bethune)的名言“外科医生的解剖刀就是剑”作为全诗题记,然后展开自己的诗思:“历史不会忘记/他驰骋在剑海科山的身影/他,是华西外科的/一代宗师/一位静穆的刀神//他,寿逼期颐,业超五旬/跌宕起伏的人生啊/几多沧桑,几多风雨/几多长亭复短亭//他手中那一柄金光闪闪的柳叶刀/取材于阆苑仙境/经华西的熔炉冶炼而成/仁爱基因赋予了刀的生命/人性光芒凝集锋刃”。那是怎样一把令人惊叹的金刀啊!来自传说中的阆苑仙境,却闪着人间的人性光辉,那么锋利又那么仁爱。更令人惊叹的是持刀的人,“一位静穆的刀神”——一位接近于禅定中的刀神!我想起德国美学家温克尔曼(Winckelmann)对古希腊艺术的赞美:高贵的单纯和静穆的伟大!“就象海的深处永远停留在静寂里,智慧伸手给艺术而将超俗的心灵,吹进艺术的形象。”在刀神动刀的那一刻,静穆的刀神不仅是一位外科手术家,也是一位雕刻生命的艺术家。寂静或静穆的状态,对于一个动刀的人来说,是十分重要的修炼,没有静气的人,不可能成为一个杰出的手术专家。在此一背景之下,阅读《晚态》中所呈现的安静,可能会别有一番滋味:“星月悄悄/水色深深/微风掀不起半丝漪沦/钟楼下摇曳着婆娑的荷影/古柳在梦中呓语/淤泥也能孕育出高洁的魂灵/静,静/凉夜听见了暗香浮动的笑声”。
刀是外科手术家的看家法宝,刀的意识,已深入其骨肉和灵魂之中。何生教授为我们讲述一个刀的故事:有神医之称的张光儒教授,文革期间在打扫厕所时猝然晕倒。因有“高血压”历史,皆往“卒中”方面考虑。生死攸关时刻,张老师对同事附耳低语:“我是脾破裂!只有开刀才能救命!”果然一语成谶。事后学生请教他“您何能诊断如神?”张老笑答:“我已清晰感觉到肋骨骨折的骨擦音。”说出这一句惊世之语时,张光儒教授已经从一个医生晋升为持刀的诗人。
何生教授在诗中还为我们揭开了鲜为寻常人所知的医学景观。在通常的认知中,动刀做手术是一件十分严肃且神圣的事情。但是,有时候,漫长而细致的手术活儿,既枯燥又费神,如何让动刀的人保持良好的身心状态,是决定手术是否成功的关键所在。这个时候,幽默的力量显现出来,只有幽默才能调节紧张的气氛和心情,否则长时段紧绷的神经将难以承受其重。当我读到《手术前后一桩事》时,忍不住会心地笑了:“术前一泡尿,开刀不烦躁,术后冲个澡,疲劳顿可消。”何生教授甚至还为我们素描了一位外科幽默大师敬以庄:“他曾说/‘牛分三类:水牛、黄牛、奶牛;/医分三种:临床、教学、科研。’”确实有点儿敬氏幽默。但是幽默中有着强烈的责任,幽默中体现着专业的素养。如同诗人在《华西式幽默之一》中所说:“无论在庄严肃穆的课堂/抑或血影刀光的临床/无处不萌动着幽默的基因/那些箴言般的语录/那些真实鲜活的例证/蕴含多少经验教训/彻悟着多少学子的心灵”。
据何生教授说,民国三十一年(1942年),由华西杨嘉良主刀、杨振华一助、曾子耀麻醉,三人合作完成了世界首例胆道蛔虫摘除手术,从而揭开了东方胆道外科的新页。术后病人欣喜若狂奔走相告。到处宣传“华西医院治好了我的(胆大蛔虫)”有一天碰到华西的医生,告诉他:“你肚里蛔虫胆真大,钻进你的胆管去了。”这样的华西幽默,真好,这是生命重放异彩时的幽默,真好!
1995年2月22日,何生教授在《贺冉瑞图教授八十寿》七律诗中写道:“锦绣巴蜀蛟龙见,科海搏浪五十年。刀展神工惊风雨,文领风骚卷巨澜。毕生耕耘惟奉献,热血铸成胆剑篇。英雄皓首无迟暮,磅礴气势照医坛。”贺人亦贺己,何生教授,正是这样一位展刀作诗的热血老英雄!祝福何生教授,刀笔双利,祝福何教授,以刀为笔,抒写命运华章,以笔为刀,剖开世间疮痍!
——2024年10月成都石不语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