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签约作家马累第二季度诗歌作品十五首。作者认为诗歌首先要干净、安静,其次要表达出内心的爱与罪愆。
《鸦巢之一》
我曾经爱过的东西
如今越来越少,就像某些词语
永远隐藏在少数人的字典里
秘密,却不失光芒
昨天傍晚散步回来
看见桐枝间鸦巢
又高出了许多
我还看见地上几只乌黑的羽毛
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乌鸦有乌鸦的世界
和世界观
该懂得如何避免
人类不堪的生活
天越来越暗
夜色中的鸦巢也越来越高
有时,真理就那么简单:
乌鸦的快乐是寂静
我的快乐是爱上寂静
《鸦巢之二》
那时,我真的就爱了
我的心疼了一下
我的大脑里有短暂的空白
我看见乌鸦夜一般的躯体
穿过纷杂的桐枝
回到我童年时期筑就的鸦巢
之后是无边的寂静
那天傍晚,我站在阴影中
向前一步是孤零零的鸦巢
向后一步是故乡
中间是空洞的生活
《十二月》
最近老是在深夜醒来
陷入无尽的思索
从童年起我曾经爱过的东西
纷至沓来
又消失
现在是十二月,冰雪
像白银,那树干中
隐藏的睡眠,小动物们
缓慢的心跳像停滞的钟
万物都有自己的方式
自己的神
我无补天济世之材
亦无利物济人之德
只想在深夜里,做回
一个简单的古人
又一年行将结束
又一切重新开始
一个父慈子孝的世界里
连乌鸦也是温暖的
《在火车上》
我在读中国近代史。坐在
我对面的人嗜睡。阳光刺眼
我拉下窗帘。我发现
除了我,整个车厢的人都嗜睡
我不想和你谈论时光
那总令人伤感。比如
1936年1月的一天下午
在上海,天气清冷,鲁迅
接过许广平递过来的毯子
有那么一会,他也感到了倦意
因为即将出现在他书中的人民
时代总是如此漫长,并没有
跨越的痕迹。我读到
革命、谋杀和旗帜
我翻过一页。车厢暗下来
在隧道昏黄的光影中
我看见远远走来的闰土
我看见坐在对面的人茫然醒来
时代多么漫长
我坐在回故乡的火车上
偶尔,我听见汽笛声。从童年起
我就对那神秘的声音痴迷
仿佛其中隐藏着另一个故乡
关于心,关于宿命
《哀愁》
说到底,在故乡之外谈论
故乡是一件可耻的事情
但这样的时代,没有人不如此
我们的心是可耻的。当
我们坐在下午的咖啡馆里
谈论着杨树、榆树、梧桐树
以及一条河流的消失
已经回不去了。即使身后
有更多的时光
可供挥霍,其中包含
一个确定的夜晚
那映耀过祖先的星辰
依然在夜空中低垂
说到底,故乡主宰不了我们
这群健忘的孤儿,软弱
的孤儿。这些年,我们
谈论故乡,不过是以一种哀愁
代替另一种哀愁
《词语》
不是我,是一个沉默的词语
不是我的诗歌
是漫漫时光停滞了一会儿
所以你要回望急速后退的故乡
所以你要追赶越走越远的爹娘
所以你要醒来,为大地献上寂静的挽歌
因为藐视人世间自然的秩序
因为不再有信仰的江山和社稷
因为肆意丧失的安宁
不是我,是一条历史的长河
不是我的诗歌
是真理的无为刺痛了集体的灵魂
《在时光里》
在时光里,我这点哀伤算得了什么
三十几年了,心上
始终保留着那道浅浅的痕迹
那是五月里麦子花开在风中的痕迹
那是七月里麦芒划过天空的痕迹
一面是人世
一面是遗忘
我保有它
也保有一颗向下的灵魂
在无垠的浩淼里
有一部《道德经》
我的愉悦对应着书中的明月
比如,妈妈
我爱你日渐浑浊的记忆
和额头上每一道皱纹里安静的尘霜
也爱故乡雪夜的明月光
我是一个农民的后代
内心储藏着太多的秘密
昨夜梦长,空气中有
青草和树芽最初的味道
那是我的愉悦
那是我的哀伤
那是我恒久以来深深的迷惘
《入冬》
冬天临近,一种向内延伸的
寒冷笼罩着我。几天阴雨后,
太阳骤出。我伏窗台写信,
给乡下的父母。
昨天在街角边,看见
那两个拾荒的人,前些天
还为一个空酒瓶打架,
如今却紧靠在一块破油毡下,
抽捡来的烟,取暖。
写下几行字,停笔,
那空白的纸让我眩晕。
仿佛有一颗平铺的心在上面跳着。
窗下走过邻家失聪的小孩。
石榴树的叶子已经落光。
这一个个庸常尘世间的男女,
即使他们单薄、渺小、委琐,
也是我要去爱的。
我就爱那些历史间黯淡的灵魂,
无尽的沉默。
《有一天》
如果有一天
有人像你一样
逃离喧嚣而龌龊的城市
逃离厌恶已久的生活
如果你们相遇
在路上,或者在某个
渴望已久的客栈
你会呈现多么冷峻的词语
和深深夜空的寂静?
如果有一天
我向你袒露灵魂中
更简单的一部分
有一天,我一定会明白
击溃我的不是更汹涌的生活之浪
而是昨日清晨草叶尖
那一滴最小的露水
《雪飘过午后》
那一天,在乡下干冷
的堂屋里,我问正在
侍弄火炉的父亲
那个闰土般沉默的老人
他所期待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朱门酒肉不再臭,
路上再无冻死骨”
他说话的时候,我
看见煤灰顺着
火苗的方向急速地
聚集,又散开
像这些年我始终未曾参透的
那些时光的羽毛
和心灵的痛楚
我转身
一场寂静的雪
正飘过那个午后
《挽歌》
那天傍晚,百无聊赖之际,
我驱车来到郊外,
在一个陌生的村庄边停下。
在夕阳固执的光晕里,
看见村子里所剩无几的
几幢土坯院落中,
冒起浓浓的炊烟。
我的心静了。
那就是我残存的故乡的模样。
我看见几个拾柴老人
模糊的身影,
在暮色中,
像一首首哀歌,
更像一首首疲惫的挽歌。
《麦浪》
那天下午,超人卡尔
埋葬养父肯特后,即将北上。
在堪萨斯州肯特农场无边的麦田中,
他紧紧拥抱着养母。
在那无边无际的金黄的麦田中,
他注视着远方的白云,
和养母的白发一样干净的白云。
他流下人类的泪,并告别。
那天晚上,我嗑着朋友从
东北捎回来的松子,
有一颗,咯痛了我的牙床。
在那来自北方的疼痛的一瞬间,
我突然想起了有一种浪花
叫麦浪,
有一块小小的地方,
叫故乡。
《一夜》
那年秋深,夜过三峡,
想起年少时理想,
如两岸悬树,璧立万仞。
倏忽的灯火一闪即过,
而甲板如此清凉,
像另一个巨大的哀愁。
而今我已年逾四零,
虚妄的岁月,
空念苍生困苦。
只是太大了,连晚年的康梁
亦承受不起的心疾,
蔓延吧,我们困在现代的
泛滥的心,亦承受不起
年少时的一夜。
就让我成为一个寡于理想的人,
看日月经天,江河行地,万物默然。
哦,我要成为那个独坐屋顶
看云的人,
我要成为一个安静的人,
并习惯恒古的哀愁。
《小幸福》
该是去年秋天的某一天吧,
我在西六路向人民路的转弯处
看见一位老太太,
个子不高,一头整齐的银发,
背也有点驼了,
白皙的脸上挂着孩子们
才有的那种干净、宽厚的笑容。
她站在十月微凉的风中,
安静地等待着绿灯。
我看见她身后漫长的时光,
在午后喧嚣的街面上
缓慢地跃动着,
还有一些我看不见的细线和尘埃,
连着这个世界早已麻木的神经,
不绝如缕。
《月光》
那一晚,我在月下急行
城市那么大,但
找不到一个小小的池塘
那一晚,我只想一个人
看看水面上恬静的莲花
那一天,我在阳台读史
忽然间想流泪
不,不是生活,是
那些日渐生疏的词语刺痛了我
一个民族的心不应该
像今天这般喧嚣
一个国家也不应该
像今天这般
古老的河流与农田一步步丧失
去年的清明我未曾返乡
当我从地铁上下来,
在拥挤的人流中恍惚许久
我思索
为什么不能从内心腾出一小块地方
放一只碗,一双筷子
两柱清香
一直到现在
我走在一条执拗的路上
不曾回头
那天亮以前的倒春寒
提醒我尚在这错乱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