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从诗歌获奖名单上最早知道诗人季风的。
以后,又在一些诗歌期刊和一些微信群里读到了季风的诗歌。季风曾获首届闻捷诗歌奖、首届吴承恩文学奖、第二届诗经奖“十佳作品”奖、《诗人文摘》2018年度诗人等,在《诗刊》《星星》《诗神》《扬子江》《青年文学》和中诗网等举办的诗歌大赛中获各种奖项数十次,在《人民日报》《诗刊》《十月》《青年文学》等重要文学报刊发表诗作。这些,对于一个诗人来说,应该是很大的荣耀和光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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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风在2019年第4期《星星》诗刊理论版“诗人随笔”栏目发表了一篇《写或不写,我早已准备了一颗失败之心》的随笔,从中我了解到季风是江苏某市的一个公务员,同时还是一个师范院校的兼职教授。
我暗自想,公务员的身份让季风的生活阅历、工作经验丰富,为他的诗歌写作视野的开拓是大有裨益的。而兼职教授,也能够说明他学识渊博,具有教学相长的技能。话说回来,诗歌写出来拿去发表是给读者来看的。季风就像他的名字一样,一年四季不停地吹拂,在大地上,留下了自己的声音!
季风上世纪九十年代活跃在诗坛,《星星》《诗神》等国内有影响的诗刊都曾经在头条推送过他的组诗。后来因为做了行政工作就突然停笔了。2017年底,季风的诗和他的名字又重新出现在国内一些重要报刊和诗歌大赛获奖的名单上。间断十五年复出,季风诗歌创作已完成由抒情到沉思的华丽转身,这是时光的恩赐,也是他睿智的生发。或许,《途中》最能反映季风的诗性生活,有过职业生涯的人对于上下班的感觉再多再平常不过了,我们在这种司空见惯的个人经历中常常了无诗意。而季风则不然,有诗为证,不妨我们截取其中的前三节:
下班途中,遇见那轮落日在偷偷看我
于是我向它招了招手,试图领它跟我一同回家
远处的青山便矮下了身子
落日顺势从它的怀抱挣脱了出来
一路上,我们好得像一对孪生兄弟或者夫妻
落日的脸是红的,我的脸
也跟着它被一起涂红
我走到哪,它形影不离地就跟着到哪
我以为,深谙精研我们最熟悉的生活,是保持诗歌敏锐触角的最好方式。如果说公务员的职业还跳脱不开忙碌,那么一以贯之的写诗生活则让我们从内心深处感受到了一种宝贵的自由。在追逐和享受自我轻松的时候,你可以套用朱自清《荷塘月色》里的一句,此时,你真的是什么都可以想,又什么都可以不想。就像季风写下班途中,“遇见那轮落日在偷偷看我”,接下来的情感介入也让我们耳目一新。季风说出了“我们好得像一对孪生兄弟或者夫妻”的情味,说到脸红更使人怦然心动。作为同是公务员的我,同样也和季风一样过着“单位——家”的两点一线生活,读完季风这首诗,不禁为他对枯燥工作中诗情诗意的捕捉与提取的精妙而叫好。倒不是季风写出了公务员的心里话,而是他生活的殷实与精神的向往,给我们展示了一个公务员应有的精神境界和思想状态。
诗人就是这样,他能从宁静当中体验不宁静,在不宁静当中追逐宁静。《途中》向我们发出了这样的讯号,那就是到真实的生活中去,到熟悉的工作中去,就是一颗灰尘,回到太阳映照的土壤里,你就能听到大地的声音!对于清洁工,季风也以职业敏感给予了高度的关注,《清扫灰尘的人》在写高空作业女工的劳动过程:
她的大手,一直将蓝高高地举在空中/久了,她也成了其中的一朵蓝//这化不开的蓝,在天空来回移动着/一大片玻璃被擦出水来/像一只梯子,她一直斜靠在高处/鸟声,替过路人喊出尖叫//冬天,她会用嘴巴在玻璃上哈哈哈哈/哈出一团雾,用手指在玻璃上拖动一条小河/然后,再画上几株茉莉/楼顶上便有几朵白云兴奋地落了下来/蝴蝶兰在风中练习舞蹈/她相信,春天也会在十八楼筑巢//夕阳西下,天空迅速矮了下来,/黑在她前后左右翻滚着,之后迅速撤退/哦,你这个不忘清扫夜色的人
在这喧闹的、充塞着各地方言、高楼林立的清洁工世界里,我仿佛听到了这位女工的呼吸声和楼主业户的呼吸声混淆在一起,也不能不让我想起城市劳动力市场、人群、自行车摩托车驮运的劳动工具、前来的雇主和忽然间围拢过来的讨价还价声。这时我甚至想,自己也换了这样的工种,就是这位女工,身背保险带,站在高空中吊起来的摇晃的黄色工作小厢里,一手把绳,一手拿着清洁工具,不知疲惫地一个楼层一个楼层地粉刷或清扫。这里,“她也成了其中的一朵蓝”“冬天,她会用嘴巴在玻璃上哈哈哈哈”等等,侧面都形象地把“清扫灰尘的人”劳动与生存状态表现了出来。想必,在季风的视野里,无论什么职业工种无论什么状态都有诗歌的渗透和诗意的提取,所以在“夕阳西下,天空迅速矮了下来,/黑在她前后左右翻滚着,之后迅速撤退/哦,你这个不忘清扫夜色的人”,一下子升华了高空清洁工的劳动品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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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说,诗歌写作是自由的。
从哪个角度来看,诗歌都不能脱离现实,不能脱离生活。离开现实生活的诗歌,缺乏大地的滋养,就是无病申吟、无本之木。仔细阅读季风这组诗,不难发现他和生活紧紧相偎,须臾不离,但同时他又不是简单地把现实复制到自己的诗歌中,在一番认真反思揣摩,或者痛苦的挣扎和筛滤后,呈现给读者的是一行行精美的诗语。
《年关》以写实的手法记录生猪屠宰之后走向市场的过程。因为以叙述的口吻写实写猪肉怎样走向餐桌,全诗不免少了一些绵绵的情调,季风说:
屠宰场的一头头猪
爬上了一辆辆冷冻车,发往各地
它们在高速公路上
复活了一般,一路狂奔
它们要抢在大年之前
跑进千家万户
大年三十的餐桌上,它们和各式菜们
被一双双筷子使来唤去
一张张胡言乱语的嘴,将它们身体
涂满烟酒的味道
电视屏幕开始下雨
一群牛羊在客厅的墙上吃草、张望
突然听见橱房菜刀的一声喷嚏
它们便四处逃散
这首诗读后,让人感到有切肤的疼。当我们整天沉浸在小我之中,想通过一丝文字寻求生活的自我安慰的时候,季风却在更宽阔的视野中关心着粮食,关心着蔬菜,关心着年关中的生灵。诗歌是文学艺术的精品,是精神领域的一颗明珠,诗人应当站在坚实的大地用爱心托起它,把它用心举过高高的天空。《年关》结尾这一节,在真实叙述基础上,戛然以时光的穿透把现实生活中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关联在一起,用“屏幕下雨”“牛羊在客厅墙上”“菜刀喷嚏”的不搭配组合,合理而顺理成章地告诉我们年关就是一次匆忙的杀戮。这样的诗歌作品充满激情,触目惊心,渗透着感悟的智慧并体现了季风完美的人道主义。
有人说,伟大的诗人总是要关心时间和生命,总是要展现爱的力量。墨西哥诗人、散文家帕斯也说,我写作不是为了消磨时光,也不是使时光再生,而是为了我自己活着和再生。季风在坚持自己的诗歌向度的同时,虔诚地向诗歌写作大师们学习,并安静地写作。季风把从大地深处听到的声音写成诗歌,以一个倾听者和诉说者的双重身份,展示自身才华。与《年关》一样,《失踪的羊》也是一首充满悲悯良心的诗歌:
蓝天和远山撑开的书缝间/昨晚,走丢了一只白色的标点符号//它是不是跟随长腿的句子悄悄去了远方/漏风的山谷,没回答/夕阳张了张嘴,也没能透露啥信息//一只小羊失踪了/全村人都在找/山坡上的树,拴着一长串“喂——,喂——”//如此绝决/是哪一阵风,拖动了群山的影子/打翻了夜的墨水瓶//如果它还能回来/我一定会请满山的石头给它让路/请所有的小路匍匐到山外/驮着它回家//我只想看看那只白色的云朵,在山坡上/重新地舞蹈或盛开
诗歌一直在用它强大的生命说话。读季风这样的长短句,或者文字诉求,我深感诗人的任重道远。我们的诗人责任多么的重大,小到下班途中,大到对什么的尊崇与尊重,诗歌可以俯首寻找,诗歌可以俯首倾听。更何况,我们的诗人还要抬头承受巨大的家国情怀,还要挺起胸来为大地为这个世界发声!如果说《年关》是一种人道至尊的体现,那么《失踪的羊》则是朴素爱的真情告白。《失踪的羊》的诗意从“蓝天和远山撑开的书缝间/昨晚,走丢了一只白色的标点符号”出发,环环相扣,诗韵叠加,这里“长腿的句子”“漏风的山谷”“哪一阵风,拖动了群山的影子”等等,都体现季风对现实对生活的诗化。很多时候,我们的思想和大自然保持着高度的一致,急功近利,不关心别人,不扩散爱心的诗人至少不是一个好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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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是孕育生命,使人类繁衍绵延、生生不息的所在。
诗人选择了大地,也就意味着在接纳真实的同时一并选择了它的一切。米兰·昆德拉在他那著名的关于“轻与重”的论述中曾经说,离别大地亦即离别最真实的生活;而当我们越贴近大地,也便越趋近真切和实在。季风以诗歌散记的形式,抒发对大地的认识、感悟,把心贴近大地去听心跳的声音。翻看这些诗歌,你会感到生命的轻重,除了这些仿佛一切都不那么重要了。
季风诗歌《陶罐》赋予“被草丛深埋已久的陶罐”生命色彩,将生命意识提高到一个新高度。这就是历史,就是曾经和今天一样灿烂的昨天。对于时光与生命的延续,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理解,但季风抓住了陶罐这一命题,把历史现实的东西糅合在一起。于是,就有了别具一格的《陶罐》,就让无意识的陶器具有了生命的气质:
高鼻梁,大脸庞,宽骨架,抬头纹……
躲在路边的草丛里不肯出来,怕见过路人
灰褐色的表情,像又遭遇了一场雨
其实,它的肚子里曾有鸟鸣居住过
有闪电来过。它的青春已经被刀和剑掏了空
我这样想时,它突然抬头望了望我
回到家时,镜子里的我大吃一惊:
高鼻梁,大脸庞,宽骨架,抬头纹……
我的容貌遗传了它的一切
哦,那只被草丛深埋已久的陶罐
多像我失散多年的先人
大地悲歌。季风用他收集来的陶罐素材,融进了对生命和现实的感悟,展现了历史旷远和现实生活的彼此韵合。生命的传递是一种神奇,历史的基因无处不在,从陶罐与人类的关系上看,也是相辅相成、休戚与共的。我们不去考证远古,也不必述说人类起源与进化,从会劳动会使用简单石器开始,一个站立的人就诞生了。说到这里,我们为季风诗歌的识祖韵味感到高兴。生活生命的承袭、饮食文化的承袭、哲学思想的承袭等随着时光的列车一站又一站,直到今天,总会有种种意想不到的惊喜。这样来看,陶罐“肚子里曾有鸟鸣居住过/有闪电来过”有些惊心动魄,但又是绝对的事实,而“高鼻梁,大脸庞,宽骨架,抬头纹”的遗传,就不足为奇了。
历史对现实社会有着很重要的参考价值。因为季风诗歌创作把眼光关注到了大地上的生命现场,这样使得历史回归、现实发光。季风的诗歌《镜子》和《信徒》通过现实场景的介入,给生命以理性的指认:
为了能让它辨认出我的长相和声音/我经常在它面前摇晃着自己的身体//为了能让它知道我的来路/我把它搬到阳台,让它看清我身后群山移动/为了讨好它能给我一张春夏秋冬的笑脸/我经常会装着笑出更多的笑脸/为了能让它像我一样不再失眠/我把白天悄悄藏进了黑夜/它知道太多的真相,为了守口如瓶/我打败不了别人,只有把自己哗啦啦打碎一地
——《镜子》
八十一岁的老人了。每天早晨/她总是将门紧闭,对着光的方向祈祷着//双手合十,她的掌心被光劈开,又合上/两片木板,写着不一样的高山流水//我是个浑身绑满石头容易摔倒的孩子/母亲合十的双手里,住有一座教堂//教堂的钟声,它坚持地响着,/我听了五十二年,那么虔诚,那么固执/仿佛它的喉咙真能替人间倒出些什么
——《信徒》
毫无疑问,季风诗歌《镜子》中的我,与《信徒》中的母亲是现实生活中的写照。前者个人外表与镜子里的自己的重合,后者母亲内心与神灵的相依,都如出一辙,如此生命的审视,既有现实的写照,也有思想的皈依。“为了能让它像我一样不再失眠/我把白天悄悄藏进了黑夜”由实到虚,“母亲合十的双手里,住有一座教堂”由虚到实。“我打败不了别人,只有把自己哗啦啦打碎一地”和“我听了五十二年,那么虔诚,那么固执/仿佛它的喉咙真能替人间倒出些什么”都是生命的归宿。对此,季风也只做了客观的呈现和描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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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60后诗人,季风似乎更懂得内敛和理智给诗歌带来的理想功效。
由于篇幅的原因,我无法对季风所有的诗歌一一点评,但我们从季风诗歌写作的手笔与韵味上看,他是十足的诗歌现实主义和写实风格,这也是季风诗歌写作走向成功的必然。面对大千世界,季风一定会去关注那条流淌了千年的河流,也会喜欢有关大地、生命的思考,或者思索诗歌的一些构想。大地实际很静,走过树丛、走过荷花塘、走过一座桥或柏油路、走过葱茏的野花,总会有诗歌相伴。
在季风诗歌《迟暮》中,隐约可见60后的一种生活状态。这其中就包括通过走步保持健康的体魄。其实,比季风年长四岁的我何尝不是如此生活,走路锻炼已经成为人们生活的一种常态,而这些又被季风用诗歌记录了下来:
越来越爱走路。早晨走,
晚上仍然走,好像与另一个自己在较量。
与其说我在朝前走,还不如说是
路两旁的行道树在向后走。
我向前走的越快,树们向相反的方向
就走的越远。
远处的群山也在向后撤退
仿佛我与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事物
正拉开愈来愈大的距离
仿佛我提前替另一个我,悄悄地去了未来
大地的呼吸庞大而安然,一呼一吸,一年又过去了。而时间不会老去,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正值年终岁尾。我知道自己的脚步并不匆忙,甚至是有些懈怠,我还在《迟暮》中感受到了每天“好像与另一个自己在较量。”岁月刻骨,五十多岁的人是“朝前走”,还是“向后走”?这里无需我的解释。难以名状的是,“仿佛我与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事物/正拉开愈来愈大的距离/仿佛我提前替另一个我,悄悄地去了未来”。当然,我也感受到了在这迟暮的行走之外,大地安静而均匀的呼吸声。在大地的吐纳之间,季风写下了同龄人相同相近的际遇,或将能从中仰望到彼此的一丝生活轨迹。
在阅读中,我还发现季风诗歌一方面书写年龄,另一方面怀念童年。《把玩一块石头》开头直言:“春天。把石头抛向天空,让石头飞翔/成另一种鸟,被蔚蓝拥抱/把石头钉在天空,让它成为天空的/一个部分,让它一直飞”。从表象上看,季风沿袭诗歌写实派的笔调,关注于一块石头,说出童年的乐趣,“夏天。把石头扔向水面,打出一长串水漂/让一块大石头变成很多块小石头/让这群小石头像鱼一样不停地闹腾、互掐/然后和解,再成为兄弟”,这样的经历,60后当然不陌生。在接下来的“夏天”和“冬天”则给人们带入一个全新世界,“秋天。把石头带上山,我要让石头吃一点苦/让它爬坡,跌一些跟头,被风吹/逐渐抛弃自卑那个念头/然后呢,长大、成熟,感觉出自己有山的高度”“冬天。让雪落下来,落在石头的身上/让雪把坚硬的石头变成柔软的拳头,变成另一个人——/是的,把它变成雪人,让它流泪”,这样的书写境界,是令人信服、令人感动、令人刮目相看的。我知道自己的才华有限,唯恐在阅读和评论中丢失了季风的那份童真,惟有在这无限的敬畏中,惶惶地记录下这些我理解的季风和他的诗歌。在今天这个万籁寂静的深夜,因季风这样的诗歌而陶醉,以此来提醒自己对诗歌领悟的浅显与愚钝!
结语
诗人只有把心紧贴在裸露的大地上,才能听到大地的心跳。
上述,我随机阅读了以上几首,略谈一点感想。季风还有更多的声音、更多的优秀诗句,在他参加的诗歌大奖赛里,在他发表过诗歌报刊里,在他的诗集《老乡》《一个人和他的村庄》里,我期待并祝福季风有更多更好的诗歌。通过这次阅读,我觉得,很多时候,我和季风的诗歌态度保持着高度的一致。此时,我也不想隐去自己的评判,因为《大地散记(十六首)》当中还有很多脍炙人口的诗句,譬如《属羊的石头》《连云港的云》等。我知道在诗歌里洗练、一语道破或直抵人心的力作,都是我和季风在今后诗歌与评论写作中需要把握的。
我不喜欢做没有底线的批评与夸耀,但我对于诗歌不能保持沉默。在我看来,我的诗评是对所有诗歌的尊重和体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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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刘亚明,辽宁省盘锦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盘锦市作家协会副主席。1986年发表诗歌散文小说评论等作品。出版诗集《仰望的思绪》,文集《淡去的岁月》《明心雅鉴》《芦花诗语》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