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刘术香新作快递。
柔软的世界
一万米高空,乔麦的白、
青稞的绿、玉米的黄,
在气流中消失。而菊花、松涛、
朝阳,气息悠长。悠长。悠长。
云片叠叠,轻若柳絮,
在欧亚大陆与太平洋南部水域间
穿插。桉树的青枝、
仙人掌的小花朵,
一撮一撮,一簇一簇,
闪烁、媚艳、羞涩,
天使一样快乐。
而夜的背面,骆驼皮囊、
雨点滴嗒、大河孤烟、红柳依依、
粗糙的沙粒……
这些词语、词语、词语,
在长江、黄河的源头,
在塔克拉玛干的胡杨林边,
在阴山之北的辽阔牧场,
组合成新的田园、房舍和笑声。
机场、港口或蓄满阳光的弦窗,
谷粒、露珠和白色晨雾,
测试大地的忠厚与安宁。
轻轻推开一扇门、七扇门,
窗花缜密,白鹅蹒跚,苹果花盛开。
悬了太久的心呵,睡去。
气息悠长——
不用急着醒来,
梦在安谧里伸向祖国。
帕米尔高原的云云草,
大兴安岭的白桦、红松,
中原大地金黄的麦浪,
一棵棵地打量,一粒粒地抚摸,
一口一口地品尝。
经线是软的,纬线是软的,
巴甫洛岛上空的星星是软的,
汤加群岛间的鱼卵是软的,
澳洲黄金海岸的珊瑚是软的
……或许
世界像桉树的叶子
一样柔软。
夜色如水
夜幕自上而下,从老黄牛的犄角、
脊背、沾满泥粪的腿,
从太行山顶的茅草地、小野葱、小野蒜,
从铺满丁香的小径、小石头、小蜗牛的壳上,
从山崖缝儿里黄花正艳的连翘根部,
从山坳那粉红弥漫的山桃、山杏的花蕾上,
从泛着新绿的松针上、柏叶上,
从乡民错落有致、晶红闪亮的石板屋顶,
从一垛一垛干柴上、谷垛上,
从一圈一圈的石桌、石凳、石磙子上,
从梧桐树细长的枝条、圆圆的鸟巢,
从阳阳雀花白的肚皮上,
从小蓝蝶的翅膀尖上,轻轻地,
一丁丁,一点点,一丝丝,自上而下地落。
白天的场景、声音、颜色、
欲望的光芒,山和一切植物、动物
及它们的气息,还有
河里的小卵石、小漩涡、小浪花,
它们的悠闲、调皮、乐不可支,
都将溶入夜色,成为具体的文字,
成为段落。
山头晃动的牛背是逗号,
河底的沙石是句号。之间的花朵、
草芽、树丛、牛铃及鸟鸣,
是顿号、分号、叹号、破折号或省略号。
每一句话都是明亮、鲜艳、芬芳。
于黑夜结尾,或许黯淡了些,
或许孤独了些,
但终究是一段话,
一段完整的话。漂亮文字呵。
池塘、栅栏、秋风、落叶、
云絮、雪花、阳光的碎片、
焰火、飞翔,等等,
都在这段话里。现在,
夜色如水,淹没了它们。
一个词或者别的
一片叶子落了,一棵树的叶子落了,
北纬30度以北的叶子落了。
冬天在叶子下,黎明在叶子下。
春天种过花和夏天看过花的人,
与风逆向,睡眼迷离、心不在焉。
假如谁在此刻
举起一朵花或几片叶子,观摩或揣测,
细腻花粉、毛细苤芽、灰色血迹,等等,
一定看得见——
仿佛史前人类的头骨化石,五官、发丝,
不规则的心声、脉动,
不畅通的血液回环,以及
狩猎、筑屋、情意缠绵……
佐证历史,需要光芒。
如果谎言像一朵刚刚摘下的棉花,
它的边缘是直线还是曲线?
如果空气的颜色异化,
比表阿霉素的红还艳?
如果,彗星划落,碎成
一千双眼睛且会说话?
……
抽象的情愫或词语无法变得具体。
与一棵树擦肩而过是具体的,
与一碗粥亲密接触是具体的,
在冷风中遍体鳞伤是具体的,
在纵横5000公里的人群里
迷失是具体的。而把这些,
把一片叶子搁进历史,
把一棵树搁进历史,
把一片森林搁进历史……也只是
一个词或者别的。仅此而已。
梦之园
栎树直直地疯长,椭圆形的叶子
隐隐闪着光点。小叶梨弯曲着枝,
白花一朵一朵,散散碎碎地开。
一些叶片,一些颜色,一些味道,
露珠的影子一样安静。梦之园呵。
梦是有形且有门的。
七截黑樟木 ,七根黄芸草藤,
排列,组合,穿不透的风景。
正面和反面没有太多的区别,
正看有多好,反看就有多好。
有时需要仰望,桔红色花纹
在最低的枝头,在最小的草尖儿,
在粗糙的白石头、青石头上,
痕迹、气息,缭缭绕绕,迤逦绵延——
五月金黄。七星瓢虫爬来爬去。
说不清甲壳是红底黑点,还是
黑底红点,但都好看,都是明亮。
缄默、倾斜、鼎沸,等等,
多种形式的快乐,在某一个路口,
某一块田地边,某一次月食的瞬间,
静谧或跳跃。
绝对叹息过,绝对泪水簌簌,
绝对有一百只蝴蝶从我面前,
一只一只翩翩飘逝。冬天深处,
都挪开了,
挪开灯光,挪开手臂,
挪开步履,挪开泪滴、毒素、雾霭和轻贱。
飞翔的声音、黎明的味道、
朝阳的光焰,辉映、勾勒出
三千年炊烟的绵软,
五千年城砖的坚韧,
八万顷东海涛声的孤独——
子夜或更晚一些,栎树继续向上,
小叶梨的枝,又微微弯了一次。
我们一生的颜色
鸽子飞去,蝴蝶飞来,
杏花败落,桃花绽开,微笑朵朵。
痕迹压着痕迹,欣喜压着欣喜,
在我的头顶,在你的头顶,形成漩涡。
之后,幸福降临,柳絮
满街满村地白。
远方不远。目之所及,
树林的冷葱葱郁郁,小小颗粒,
羽状飘扬。碰撞或躲闪
都合情合理,红衣袖的红,
绿衣袖的绿,私语、调皮。
必然有野狐、兔子、松鼠,
走林串木,呶呶唧唧,
小小脚印,如花扩散。
晨光似镜,亮点里的笑,
层层折射。
握紧或松开,意识随时空旷,
微笑或透支明亮的地方,
天空蓝着,或曰天空空着,
我们一生的颜色都在。
在一个冬天沉默
闭上眼睛,在一个冬天沉默。
分不清方位,房舍高高矮矮,红瓦蓝瓦,
树木参差有序,小叶杨、
大叶杨闪闪发亮的叶子,
几点几分把影子投在窗口,
几只鸟落在土墙头上,用
黑莹莹的小眼睛,看我。
每逢冬天,都会想起这些。
这些,是画的局部。
光线与呼吸来自一个方位,
谁和谁说着话,可说可不说的话,
微笑,嘴里胡乱地吃着什么,
小狼毫白色笔尖,蘸一点蓝,轻轻;
蘸一点黄,轻轻;再蘸一滴水,
调色板上,细碎的舞步,
细弱的舒服。
这些,也还是局部。
当我们想着这幅画时,
大部分颜色已淡了,黑色
树枝在左上角沉睡。
街道上的白,向上,向下,
也向右,散溢、浸染。
灰尘下的笑脸,我们看不清楚,
且回避;非说不可的话,
再不会说。
这些,还是画的局部,
而主题部分,在一场雪里。
熟悉它的人,只能微笑。
旧日光芒时隐时现
紫柚花开着,紫穗杨晃着,
白墙黑瓦的房子,沿江岸
直叠或铺开。我在江南,
时空静谧,江水浩荡。
一、二、三……我
数着叶片,数着花朵,
一些事,一些人,一些声音,
没入水中,长出叶子,
开出花朵。波光潋滟。
属于江南的花叶。
轻漾,闪烁。思念的外衣,
一丝一丝被穿透。几粒碎光
升入天空,掠过我,
掠过江水湖岸,
掠过平地山川。
掠过梯田,掠过渠水,
掠过枫树、栎树,
掠过鸽子、蝴蝶、蜜蜂,
掠过凉雨、冷风,还有
冻伤的黄芪、党参、车前草、
百叶兰菊……
太行壁立,我们
热爱的村庄随处可见,
街道横平竖直,想心事和不想心事的人,
走在路的右边,一样的笑脸,
一样的呼吸。咳嗽、叹息以及
偶尔几滴泪,
行进中的细节,被忽略或
遗忘。二月雪花,白得鲜净,
土壤里的甜,细细缭绕。
还有一些影子,离得太远,
不能说出它们的骨骼
有多厚实,多芬芳,
多威名远扬。不能说出。
不能说的话,荒石一样,
在硬而高的地方,
独自快乐,小小晃动,
如水似烟,细密流淌。
一个画面,一种颜料,
一个方位,旧日光芒时隐时现,
滋滋渗入。
还会有一些事,一些人,
没入水中,长出叶子,
开出花朵……
再等一会儿冬天就走了
再等一会儿,冬天就走了。
那沾沾自喜的,不是雪花,
新冷旧茶被风刮上枝头,自娱自乐,
像简陋的梦一般轻狂。
还有几种颜色会飞,还有
几种声音会飞,再等一会儿,
冬天走了,会告诉你们。
梦醒之前,我说了太多的话,
与蜗牛,与山核桃,与红枫与黄楝,
见什么说什么,不见什么也说什么。
一百个人,一百个眼神,
一百条指纹,水流一样,
快乐不是秘密,悲伤也不是。
悬崖之上,川谷之底,
想说的话,无需回避。
一一采集,一一收藏。
青石头,红石板,棱角分明,
内含的暖,可以单独拥有。
抚摸、倾听,旧日花朵
从容含苞、盛开。
自始至终,
我抱膝而坐。火焰、火把、火苗,
在我的背后,随意晃动,
随意游走,怪事咄咄,噼啪作响。
我不曾回头。
太行山的荒草丛中,
折翅灰雁,断尾黑狐,
以及远天飘来的安详,
绕着我,
围成圈儿,坐着,说话。
我坐在春天上面
春天是一截矮墙,
我坐在上面,像一个幸福的孩子。
绿草芽、紫花朵、蓝雨点,
在我的身边,挨着我的衣服,
摇晃,微笑,跳跃。
旧日歌谣飘来,
节律轻快,暖暖的,
微波一样,贴着心壁,
轻漾。思绪轻漾,
视野轻漾。一幅幅画面,
一个个场景,想看见的,
都看见了,想听见的,
都听见了——
我触摸青草,我是幸福的,
我吻慰花朵,我是幸福的,
我吮吸雨点,我是幸福的呵。
新绿、嫩绿、墨绿,
一层压着一层。小小山峦,
浅浅山坳,一阵比一阵柔软,
松针、栎树枝、野栗蓬,
郁郁葱葱,无所顾忌。
风从上面滑下来,溜下来,
染着绿意,透着清香,
舔着我的手臂,轻语。
哦,风吹有语,
我能听到,听懂。
这个春天,冷褪了几重,
总也褪不尽。
可杏花、桃花、梨花,
等等,都在该开的日子开了,
且颜色鲜净,烂漫无疆,
纤纤柔情,让天空更加明澈。
不用刻意收藏任何一朵,
红花闪闪,白花闪闪,
粉花闪闪,花花闪耀。
闪闪,莹莹,明艳,
在眼底形成一道花的光墙,
抵御寒冷、尘沙
及有害身心的一切。
没有遥望,也没有眺望。
心离我远的,以怎样的方式望,
望多久,都是遥远——
比天高的远,比地低的远,
比雾深的远呀。
天有心,地有心,
雨雪风霜有心,村庄、河流、
高山、大海有心。
万物都有心。
心近了,一切都近,
亲呢、温暖,万语千言,
淌于心底,再远也会抵达。
春天。走过了多少个春天,
竟不知这样过才好。
浮光细尘
我知道,还有一些事,
搁在岁月深处,不动声色。
它们行走在山峦之上,
轻轻说话,浅浅微笑,
目之所及,
哪里都是空旷。
红日是红日的影子,
月光是月光的标尺,
万千光点散落于地,
不飞溅,不轻移,
原地贴着,纹丝不动,
气息和痕迹,既定的安静
……
我站在远处,想着这些,
也仿佛看见这些。
世间依旧,
该蓝的蓝着,该绿的绿着,
我们喜欢过的什么,在;
不喜欢的什么也在。它们
浮光细尘般,
飘过我们的头顶,
又虚词一样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