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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长安瘦马的《抵达麦子》


  导读:李晓恒,诗人、书画家、文艺批评家。发表诗歌、小说、散文、评论、报告文学近千万字。出版诗集《是谁耷拉了我的耳朵》《铁的城》。书画是生活向他敞开的另一扇窗口。

  我曾经给长安瘦马的诗写过一段文字,觉得他在诗歌的抒写上是个造境的高手,不管在何时何地,不管过着咋样的生活,拥有多么衰的日子,他都能过的诗情画意。搅一搅心底的涟漪,让风儿吹吹自己的忧伤,和一只鸟完成一次对视。要么,干脆和一头驴合影,“虚构一个黑夜,黑夜再被老鼠偷吃一半,像只小船悠悠,悠悠地带我去寻找黑夜”。要么就把写唐诗宋词的难兄难弟——李白、杜甫、王维、苏轼、辛弃疾、陈子昂都拉出来,一起风花雪月,醉饮长安。要么,就跟唐诗宋词混在一起,或饮马长城,或牵驴过桥,或慈恩塔下邀麦田,或广仁寺里转经筒,或中秋夜里去偷月,或冬至日里寻救赎。

  《抵达麦子》这首诗是长安瘦马新近写得一首长诗,与原来的诗歌相比较,有一个巨大的变化,可以说是质的飞跃:过去他的诗是通过多个意象的呈现完成一个境像生成;《抵达麦子》这首诗是通过麦子这一个单一意象完成多元化境像生成,从而构成更为复杂的、立体多维的生命通道,既完成了自我诗歌的一次重大蜕变,又完成了一次心性世界的完美阐释。麦子这个意象,不仅是多层次的精神复合组合,更是一种幻化镜像,随着作者的敏锐的直觉,对生命体处在不同境遇不同生命节点的探究,深入事物的内核,将那些未知的、隐蔽的生命状态显示。

  在瘦马的眼里,麦子可以孕育一个世界,也可以让神为之“滴出眼泪”;可以生成“慈悲”,也可以带来“战争离乱”;可以“喂肥一只鸟”,也可以“让一个富人有牢狱之灾”;可以让整个“村子空了”,也可以“诱惑成千上万只蚂蚁奔命”。一粒麦子可以是物质的,也是精神的,它是物性的、人性的、也是神性的。但归根结底是瘦马心性世界的价值指向、精神向度。通过抵达麦子,体现的是作为一个敏感诗人深思熟虑后的对天地人乃至整个生命体的至诚感受和感动。在诗人的眼里,麦子的种子一定是善良的,即便是神,“可以普度一粒种子/可是普度不了众生。”这便是诗人的态度,对人的忧虑,对美好事物的崇敬。

  春天来了,禾苗像韭菜,弱不禁风

  在成为一株麦子之前

  要准备足够的力气。但是种子不怕

  种子知道

  每一株麦子都得到了祖先的加持

  每一株麦子的根系都得到了祖先的供养

  每一株麦子都是

  从另一个世界来到这个世界的神。

  瘦马坚信美好的事物是有神性的,万物皆受“超灵”制约。在瘦马《抵达麦子》这首诗里,总有神的影子。但这神不是我们传统认知意义上的神,是人化的神,是作者自我精神追求高度合化的存在,是诗人寻求解困的渠道,也是依托和归宿。

  大风在麦田里刮了一夜

  天亮之后就立夏了。麦田里有一只大脚印神来过,神又走了。

  没人敢去触摸那一只脚印。

  都害怕怀孕。战争和瘟疫会让神的孩子

  变得暴戾或者怯懦

  点起大火,烧掉那片被神踩踏过的麦子

  抹去神的痕迹。

  不言而喻,诗人的爱憎、担忧,内心的焦灼不安,对人类自我互相戕害的悲悯表达的淋漓透彻。神来过,神又走了,谁来替我们承受暴力后的哀痛,麦子,人类不可或缺的粮食(也是精神食粮)哪里寻找。

  瘦马《抵达麦子》的语言极端口语化,有圣经的味道,语言有着神谕般的力量,给人以警觉与警醒。

  蝗虫从东边飞来

  蝗虫从西边飞来

  蝗虫从南边飞来

  蝗虫从北边飞来。

  一个老人,手里提着全村唯一一把镰刀

  像个说书的老人,记忆和传说已分辨不清。

  麦子疯长,镰刀锈迹斑斑

  田鼠在宫殿里准备好了口袋。

  麦子的成熟很是诱人,该是收割的时候。“蝗虫”就从四面八方放来了,各种戕害也纷沓而至,就连田鼠也在自己的宫殿准备好口袋。但真真该拥有丰收的农人却不见了,收割麦子的镰刀也不锋利,已是“锈迹斑斑”。 麦子疯长,但麦子不会疯,疯掉的是人类自己。利欲就像“麦子脚底下的一块糖”,“成千上万的蚂蚁就会赶来,把糖块往自己家里搬”,麦子的世界不断萎缩,善良被邪恶挤压,辛勤的果实被蝗虫糟蹋。“割麦子的人脱掉几层皮”,但麦穗却在“钱币上叮当作响”。

  抵达麦子,就是要寻回失去的善良、和平、美好。逃离喧嚣、瘟疫、战争、血腥、暴力。洞悉生命养成的本有自在,活成一粒麦子的种子,在土地的温床里孕育,生发,成长,长成粮食该有的样子。

  抵达麦子,在欲望膨胀之前洗心革面

  抵达麦子,在麦子旁边隆一座坟茔

  抵达麦子,在麦子旁边盖一座庙宇

  镰刀在手上滴着血

  就用自己的鲜血献祭每一株麦子

  神说:你们这些人呀

  活得太艰难了。

  ——可是还得活下去。

  是的,在这个欲望极度膨胀的年代,想活人真的不容易,还地活下去,神这么说,我们也这样想。这是谁之过?谁来承当?死了的神,还能复活吗?

  长安瘦马,在诗歌的世界里从来没有停止过探索的步伐。《抵达麦子》就是一次寻求突破的有益尝试。诗中难免会有一些缺憾,比如,表达上的不够到位,起承转合的不够自然,但能否定固有的自我,做一次全新的自我突破,应该是难能可贵的了。

 
抵达麦子
 
长安瘦马

 
1
 
一粒种子埋进土地里
一粒麦子的种子。土地做了她的婚床。
雨停了,七彩的霞霓
是婚床上的帐幔。
一条龙,在地下蛰伏,继而蠕动
继而驮着种子,出嫁远方。
蚯蚓,浑身的血管都闪烁欲裂
湿润,如地下的神,滴出的眼泪。
 
2
 
另一个世界的神你看不到
神在种子身上抚摸,从发丝抚摸到脚趾。
蚯蚓躬起腰身,顶礼膜拜
蚯蚓走不动了,像地上疲惫的神
可以普度一粒种子
可是普度不了众生。凌晨三点
一粒种子在熟睡中受孕。腹中的胎儿
叫做慈悲。
 
3
 
土地上覆盖着雪,洁白如假象
偶尔有野鸡的爪痕漫过
像我写的诗,没有规律。像我喝过的酒杯
一样空旷。
种子在雪被下孕育。她的身旁
蚯蚓没有一丝力气
蚯蚓已成为干尸。没有人和种子说话
那是另一个世界。我在另一个世界的末端
敲打着木鱼。
 
4
 
春天来了,禾苗像韭菜,弱不禁风
在成为一株麦子之前
要准备足够的力气。但是种子不怕
种子知道
每一株麦子都得到了祖先的加持
每一株麦子的根系都得到了祖先的供养
每一株麦子都是
从另一个世界来到这个世界的神。
 
5
 
这个时候,你要准备一块铁
你要把炉火生旺。
你要把铁打成刀,锋利的镰刀
收割你的神。用灌浆的精血
淬火你手里的刀。
一块铁在手里焐热,是多么的艰难
连天空中的鸟儿都看得出来
哪一个世界里,都没有神。
 
6
 
抵达麦子,在欲望膨胀之前洗心革面
抵达麦子,在麦子旁边隆一座坟茔
抵达麦子,在麦子旁边盖一座庙宇
镰刀在手上滴着血
就用自己的鲜血献祭每一株麦子
神说:你们这些人呀
活得太艰难了。
——可是还得活下去。
 
 
7
 
一群鸟儿在麦田上空盘桓
泛滥完杂乱无章的蓝色爱情之后
它们没有迷失方向。它们饥饿
它们准备发起攻击。目标不是蚯蚓
而是饱满的麦粒。麦秸穿着人的衣裳
戴着人的帽子。人是制造假人的神
眼漏凶光的鸟儿俯冲过来
假人的眼睛在躲闪。其实这是我的想象
麦田里没有假人。麦芒如锋利的矛
鸟儿不敢冲锋。
 
 
8
 
一粒麦子,让鸟儿成了富翁
让鸟儿的后代在想象中炫耀曾经的富有
那粒麦子很大,大得像鼓楼上的鼓
我的祖先敲过
后来那面鼓破了。我小时候还见过它。
麦地里有蛇
是条只有筷子那么长小青蛇
沿麦子的间隙爬行。没有惊动一株麦子。
 
9
 
大风在麦田里刮了一夜
天亮之后就立夏了。麦田里有一只大脚印
神来过,神又走了。
没人敢去触摸那一只脚印。
都害怕怀孕。战争和瘟疫会让神的孩子
变得暴戾或者怯懦
点起大火,烧掉那片被神踩踏过的麦子
抹去神的痕迹。
 
10
 
这个春天死于非命
麦子让一个外国人有了牢狱之灾。
麦子以面包的形象走进文学史
那个叫冉阿让的家伙,偷了它
在《悲惨世界》里,面包非常重要。
镰刀还原回铁,铁还原回石头
麦子还原回野草。有一天
一切都将重来。
 
11
 
大将军从马上摔了下来
京剧里把他称作奸贼。挺白的一张大脸。
大将军的马踩踏了麦苗。
大将军割掉一绺头发,象征割掉了头颅。
麦子在田地里列队集体肃立默哀。
为了死去的兄弟。为了那一绺头发。
至今
偶尔我还会在馒头里吃到头发。
 
12
 
龟裂,土地上长不长麦子已不重要
龟裂的图谶很重要。那些图谶让我害怕。
祈雨的汉子们三天不能回家
三天不能沾染他们的女人。
祈雨的意义,只剩下象征。
空了,山村空了。山村土地下的祖先
发出最后的挣扎。他们哭着从远方来
他们的子孙哭着到远方去。
 
13
 
麦子脚下有一块糖。糖上攀爬着蚂蚁
成千上万的蚂蚁从四面八方赶来
它们要把这块糖搬回家去。
青蛙做为目击者,见证了这一切。
一声尖叫,整个麦田躁动起来。
那是收割前的中午
麦芒刺破手指,一滴血
也没有阻止蚂蚁前行。
 
14
 
蝗虫从东边飞来
蝗虫从西边飞来
蝗虫从南边飞来
蝗虫从北边飞来。
一个老人,手里提着全村唯一一把镰刀
像个说书的老人,记忆和传说已分辨不清。
麦子疯长,镰刀锈迹斑斑
田鼠在宫殿里准备好了口袋。
 
15
 
割麦的人赤裸着脊梁
割麦的人脊梁上的皮已经蜕掉三层
还有一层,正在蜕。
麦穗在钱币上叮当作响。
这个年景不宜出门,
宜喝酒、宜做爱、宜冥想
直到把每一株麦子冥想成哲学家和诗人
也就离疯掉的日子不远了。
 
2022年5月2日

简介
长安瘦马,本名尚立新,1968年出生,祖籍河北吴桥生于辽宁抚顺现居陕西西安。有诗歌和诗歌评论在文学刊物发表,中诗网第四届签约作家。著有诗集《你的影子》获第三届长河文学奖优秀诗集奖,评论获《中国诗人》(第七届)2021年度诗歌奖•成就奖。
责任编辑: 村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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