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聆听译家心声，走进译诗高地
栏目主持:赵佼
毛泽东诗词英译“四之”原则
——李正栓教授访谈
赵佼：李教授好！加拿大多伦多教育出版社于2018年出版了您的《毛泽东诗词精选精译（中英文版）》，汪榕培先生认为这一译本“使毛泽东诗词获得了又一次新的生命。译文比较忠实地传递了原文的真实思想，努力再现原文的风格，在用韵的过程中也尽可能地保持了原来的意思。”刘意青先生评价您的英译本“做到了忠实传递毛泽东诗词的内容、气魄、意境，并兼顾了语言优美。李正栓的译作有自己的追求和风格。”此外，河北外国语学院佩雷斯院士和杨振博士在英译本基础上，完成了西班牙语的翻译工作，2020年由古巴大学出版社出版《毛泽东诗词精选精译（西班牙语版）》，受到英语及西班牙语读者的喜爱。在毛泽东诗词英译中，您提出了“四之”原则，可否做一下详细解释？
李正栓教授：在毛泽东英译实践基础上,我提出了“四之”原则即视之，悦目：保留原作形式美；听之，悦耳：呈现原作声音美； 读之，上口：保持原词可诵性； 思之，入心：保持原词思想性。简单来说，第一，保留原作形式美，传递诗词形美，争取做到：视之，悦目。译文诗行数量要尽量与原文保留一致，并且使译文诗行长短也要接近原文诗行。毛泽东200余首诗词中有相当一部分是词，句式错落有致，令人尚心悦目。以我所译《采桑子·重阳》为例：
采桑子
重阳
1929年10月
人生易老天难老，
岁岁重阳。
今又重阳，
战地黄花分外香。
一年一度秋风劲，
不似春光。
胜似春光，
寥廓江天万里霜。
Cai Sang Zi
(The Double Ninth Day)
October 1929
Nature does not grow old as fast as man does;
Yearly the Double Ninth comes around.
Today the Double Ninth comes around;
Very sweet are yellow flowers on battleground.
Each autumn the wind blows with might,
Unlike spring time,
But more sublime:
Boundless are the sky, waters and the rime.
（tr. Li Zhengshuan）
译诗中我尽量保留原诗建筑美（视觉美、视像美），首尾两行字数相等，中间两行字数相等，颇像汉语的“巨”字，译诗与原诗保持一致，达到了视觉等效。
（英语译本封面）
第二，呈现原作声音美，争取做到： 听之，悦耳。无音韵，诗焉存？古今中外，诗歌与音乐关系紧密。中外诗歌都是音乐性很强的文学作品。诗歌在吟诵中传递情感。诵读者不同，方式不同所产生情感效果也不同。译诗也应当追求音美。音美是诗的基本要素。当然，超越原作音韵美的译文仍然值得商榷。译者要经常朗诵自己的译文，与原诗节奏进行比较，发现音律不足和遣词不当，反复修改，以产生同等音效。在短小的诗词中，译文应当最大可能呈现原诗的韵脚安排，虽不必追求完全一样，至少也要让耳朵得到享受。以我所译毛泽东《清平月·六盘山》为例：
清平乐
六盘山
1935年10月
天高云淡，
望断南飞雁。
不到长城非好汉，
屈指行程二万。
六盘山上高峰，
红旗漫卷西风，
今日长缨在手，
何时缚住苍龙？
Qing Ping Yue
(Liupanshan, or, Spiral Mountain)
October 1935
The sky is high and clouds are light;
South-flying geese are out of sight.
Only heroes reach the Great Wall of such height.
We’ve covered twenty thousand li with all might.
On MountLiupan’s very crest,
Red flags flutter in wind west.
With long cord in hand today,
When bind the dragon and the rest?
（tr. Li Zhengshuan）
原词中，上阕四行同韵1111，下阕四行押1121韵；译文中，上阕四行同韵aaaa，用light, sight, height和might，下阕押aaba, 用crest, west, today和rest复制原词韵式（1121）。英诗中也有类似汉语诗词1121的韵式，所以对熟读英诗的人们来说并不陌生。例如美国诗人弗罗斯特的《雪夜停林边》（仅举一节）：
Whose woods these are I think I know.
His house is in the village, though;
He will not see me stopping here
To watch his woods fill up with snow.
第三，保持原词可诵性，争取做到：读之，上口。诗歌朗诵是一种艺术，艺术给人美的享受。作为以朗诵为主的文学形式，诗歌及其译文都应朗朗上口。可诵性是检验诗词和译文质量的标准之一。译者要尽可能地利用译入语诗词知识和节律来呈现译出语节律。以我所译《菩萨蛮·黄鹤楼》为例：
菩萨蛮
黄鹤楼
1927年春
茫茫九派流中国，
沉沉一线穿南北。
烟雨莽苍苍，
龟蛇锁大江，
黄鹤知何去？
剩有游人处。
把酒酹滔滔，
心潮逐浪高！
Pu Sa Man
(Yellow Crane Tower)
Spring 1927
Nine wide rivers through the country flow;
A long longrailway threads the south and north.
Blurred inmisty rain,
Tortoise andSnake lock the river in chain.
Where is the Yellow Crane?
It leftbehind a sight and scene.
I pledge withwine the torrents surging;
My mindupsurges with the waves rolling.
第四，保持原词思想深度，争取做到：思之，入心。诗歌翻译，诗意是灵魂。意思不准，形美和音美都浪费。得意不忘形，得形还需达意。诗词翻译不仅要做到形式近似、音韵近似，更应深入表达原诗词的灵魂，追求神似，艺术地再现原词的精神实质。入心是最重要的。要做到使读者思之入心，就得深刻理解原文，充分把握原诗神韵和精神实质。对诗词创作背景必须了如指掌，才能吃透每个字词的含义。以我所译《沁园春·雪》为例。此诗浪漫抒情，气吞山河。崇高的革命气概和无产阶级革命乐观主义的高度结合。反对封建主义，讴歌无产阶级。境界高远，气象恢弘，景象非凡，无可匹敌。
沁园春
雪
1936年2月
北国风光，
千里冰封，
万里雪飘。
望长城内外，
惟余莽莽；
大河上下，
顿失滔滔。
山舞银蛇，
原弛蜡象，
欲与天公试比高。
须晴日，
看红装素裹，
分外妖娆。
江山如此多娇，
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惜秦皇汉武，
略输文采；
唐宗宋祖，
稍逊风骚。
一代天骄，
成吉思汗，
只识弯弓射大雕。
俱往矣，
数风流人物，
还看今朝。
Qin Yuan Chun
(Snow)
February 1936
What northern scenery!
Hundreds of miles are locked in ice;
Over thousands of miles snow flies.
Behold! On both sides of the Great Wall,
Everything is in sheer white;
All along theYellow River,
Endless torrents are no longer in sight.
Mounts are like silver serpents dancing;
Plateaus are like wax elephants running,
All trying to compete against the sky for height.
Wait till itis fine.
You’ll seeall bathe in sunlight
Presenting a charming sight.
Our countryis so beautiful,
Making countless people vie to be a hero.
Alas!QinHuang and Han Wu,
Knew littleof civil art;
Tang Zong andSong Zu
Knew littleof literary art.
Genghis Khan,
The proud sonof heaven
Knew only shooting hawks with his bows.
Gone all ofthem.
To see great heroes,
Look in people of today!
（tr. LiZhengshuan）
赵佼：在毛泽东诗词英译中，李教授提出“异化为主，归化为辅”的策略，可以谈一下其中缘由吗？
李正栓教授：之所以提出这样的翻译策略主要由以下三点决定，一是由国际环境、毛泽东的特殊诗人身份和翻译目的决定。翻译活动是在大翻译环境中产生的, 所以翻译策略的选择离不开翻译环境的影响。对毛泽东诗词的翻译不能一味采取归化策略和直译的方法,不能一味迎合外国读者的喜好, 要把毛泽东的形象、气质和表达方式保留在译文中。这不仅是文学翻译, 还是政治表达, 也是文化自信。毛泽东的风格一定要保留。在这样的背景下,翻译策略就要以异化为主、归化为辅。当然, 当初西方人以归化为主的翻译策略也促进了毛泽东诗词在西方的传播。
二是由毛泽东诗词独特的文学性和文化性决定的。毛泽东诗词中蕴含了大量的中国元素,体现了地地道道的中国文化,其文学性、文学价值和文化价值不言而喻。在翻译实践中,应当尽量保存原作的文学韵味, 让外国读者了解毛泽东诗词中独特的文学情怀与政治理想的高度结合。毛泽东诗词中具有独特韵味的中国元素包括词牌名、人名、地名等专有名词。对专有名词的翻译要采用异化策略,尽可能保留中国元素,让外语读者体会异域风情,激发异语读者深入了解中国的欲望。比如,中国诗词中的词牌名实际上指词的格式,也称为词格,是填词时用的曲调名。词牌名最初有意义,符合字词之义。如今其初义已经不复存在, 只是规定词的格式和韵律。李正栓译本对于词牌名的翻译都采用汉语拼音的方式, 主要是考虑到词牌名已经不再表达词牌名中字词的原意,例如“蝶恋花”已不是butterfly fall in love with flowers。再如毛泽东善于引经据典,诗中出现不少古人的名字, 翻译这些词时难以在目标语中找到对等词, 所以应该采用异化的翻译策略, 并用加注的方法做出解释。例如,毛泽东的《沁园春·雪》中“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 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中提到五位皇帝,按照意思翻译,需要好多单词,会破坏言简意赅的形式美。
三是从政治角度考虑, 也要采取“异化为主,归化为辅”的翻译策略。马世奎教授认为“毛泽东堪称诗人政治家或者政治家诗人,其诗作既是文学文本又是政治文本。”我赞同这一观点。作为领袖人物的毛泽东, 他的诗词不仅具有典型的文学性, 还具有特殊的政治性。比如在《清平乐·六盘山》一诗中,“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这两句诗借用了刘克庄的《贺新郎》:“问长缨何时入手, 缚将戎主。”“苍龙”在诗中本意是指“太岁”,毛泽东在这里借指蒋介石和一切反动派，翻译时宜采用异化策略。我将苍龙直接翻译成“dragon”,并且增译了“therest”,指苍龙的追随者,既忠实于原文, 也表现了毛泽东的政治抱负和雄心壮志。
赵佼：毛泽东诗词是文学精品, 译者在翻译时不仅要准确翻译出其文学性, 还要参看文献, 准确理解毛泽东诗词的创作背景。在文献的帮助下, 使自己的理解更加深刻, 翻译更加准确。在这一点上, 很多译者在翻译前会做大量的文献查阅工作。我们注意到李教授在每首诗的后面都附有诗歌背景介绍和相关注释，这也是该版本的一大特色，同时您也提出“文学为主, 文献并重”的翻译策略，可以解释一下其中缘由吗？
李正栓教授：毛泽东诗词的文学价值不言而喻。翻译毛泽东诗词最主要的任务便是要再现其文学性。毛泽东诗词偏豪放, 却也不失婉约,诗情画意, 意象宏伟，既有昆仑山的高耸挺拔，又有湍急、奔腾的金沙江;更有“万里雪飘”、银装素裹的北国风光，翻译时尤要注意。毛泽东诗词讲究动静结合,既有“苍山如海, 残阳如血”的静态美, 又有“山舞银蛇, 原驰蜡象”的动态美。在翻译时要尽力译出其中意境,传达毛泽东诗词的灵动感。如毛泽东的《七律·长征》:“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一句, 本是处于静态的连绵不断的山峰和辽阔无边的乌蒙山, 诗人一个“腾”和“走”使静止的山变成了动态的物, 红军翻越大山的情景浮现眼前。李正栓的翻译是:“The five ridges are meandering like fine ripples; / The majestic Wumeng peaks are but rolling balls.”其中“meander”指小河或道路等迂回曲折, 在这里用拟人化的手段展现了“五岭”向远处伸展,绵延不断,有动态之感；现在分词“rolling”的使用使整个画面动了起来,仿佛让人看到乌蒙山像球一般在红军脚下滚动。以我所译《七律·长征》为例：
七 律
长征
1935年10月
红军不怕远征难，
万水千山只等闲。
五岭逶迤腾细浪，
乌蒙磅礴走泥丸。
金沙水拍云崖暖，
大渡桥横铁索寒。
更喜岷山千里雪，
三军过后尽开颜。
Seven-word-linePoem
(TheLong March)
October1935
The hard long march the Red Army does not fear;
The thousands of mounts and rivers are nothing mere.
The five ridges meander like flowing fine ripples;
The majestic Wumeng peaks are but rolling balls.
On warm steep cliffs laps the water of River Golden Sand;
Across River Dadu a cold iron-chain bridge is spanned.
Gladder to see Minshan Rangesnow-clad for hundreds of miles,
All our soldiers have crossed it and are all happy smiles.
赵佼：《毛泽东诗词精选精译（中英文版）》精选毛泽东46首诗,按年代编排,包括从1921年到1965年的作品。每首译诗附有详细中英文注释及毛泽东书法真迹，兼具学术价值与收藏价值，无论汉语读者还是英语读者都可从中获益。这一译本倾注了李教授对诗词翻译的热爱与可贵的工匠精神，再次感谢李教授与我们一起分享译诗心经。
李正栓，河北师范大学教授、北京大学文学博士、英国斯特灵大学荣誉博士、英国文学教授、博士生导师。校学术带头人、省中青年骨干教师、省高校教学名师、省社会科学优秀青年专家、省中青年社科专家五十人工程人员、省有突出贡献的中青年专家，兼任中国英语诗歌研究会副会长、中国英汉语比较研究会典籍英译专业委员会常务副会长兼秘书长、河北省翻译学会会长。曾十一次获省优秀科研成果奖、六次获省优秀教学成果奖。主持国家精品资源共享课程、国家在线开放课程《英美诗歌欣赏》；出版《陌生化：约翰·邓恩的诗歌艺术》《英美诗歌教程》《典籍英译研究》《毛泽东诗词精选精译》《彭斯诗歌精选》等多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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