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知道,周瑟瑟的写作,不是只写人们存心想写的东西,他更多的是写大家不去写的某些东西。因为这是他诗的性质决定的。正因为他存心写大家不想写的,从写作的形态看,他才真正挣脱了写作本身对他的束缚。毫不怀疑,写作的无限之境,往往也把哲学的不解之谜包含其中。亚里士多德从来不觉得可能的,比不可能的还可能。这个禅变,完全反映在周瑟瑟近年的诗学里。说实话,他这种诗学跨越了好几个风格。我们只有多方面地、站在诗学角度来了解周瑟瑟的写作,才能意外又清楚地发觉,他是第一个把诗歌与禅的辩证法,巧妙会通成同一个东西的人。我向来的观点是,以诗意来悟出禅意,就是在人性中悟出诗性又高于人性,而又在诗性中生发出人性本根具有的禅性。这个,从古代到当代,已经有很多诗人做到了。但周瑟瑟这种用诗来整全的表现一种禅的辩证性,几乎就没有。而且还是系统性地表现。这恰恰是中国文化另一个重要的根。
1.在诗中,透现“变易”的禅理
周瑟瑟的诗爱用变易手法,来写出一种禅的辩证法。我说的变易性不等于他的句法技巧的变易,而是指他每一段诗句,都有禅的辩证法的现行种子。近20多年来,他用心血苦琢出的一套诗式和习禅体,都刻意地表达出了禅境的辩证性。从诗学角度看,他的习禅体,追求诗风的尚淡、尚直、尚真中有异动但又不深僻,已经深得一种禅的变易的辩证法灵魂。例如他在《进长沙》诗中写的:
“湖南傍晚的天空
云霞汇聚
等待消失
我看见湘江水
和我的身体平行移动
水面如镜
……
躺在水面上
看天空
慢慢抽走”
对禅的辩证法来说,没有什么东西是有常的、固定不变的。《大般涅槃经》说:“一切有为皆是无常”。《大智度论》说:“一者念念灭一切有为法不过一念住。二者相续坏故,名为无常”。周瑟瑟《进长沙》诗句“云霞汇聚/等待消失”表现出:人的意识与万物一样,一闪念的瞬间,既有迅速生灭的变化,又有一个前后相续的较长渐进过程的中断变化。这恰恰是瞬间与渐进对立而统一的禅的辩证法。在他近作《秋雾》、《凌晨的长沙》、《我坐在马路边写诗》、《雨后宣城记》、《胡颓子》、《皖南的鸟鸣》、《倾斜的茶园》、《惠芬大师》、《蜜刺》、《我家的落叶》、《石桥枯骨》中,禅性的“变易”之思,以玄远的寓意,更是让诗篇闪烁出辩证法的灵光。用习禅体来写禅的辩证法,比写一般的自由体更难。因为表面看平易性很大的句式,其实都被周瑟瑟不平易地苦琢过。得出的结论是,周瑟瑟不践自由体旧迹的写作格式本身,就充满禅的辩证性。
2.在诗中,凸现“中道”的禅境
周瑟瑟喜欢在诗中写出一种思想的变化,这差不多超过了他在诗中发现某种思想。这种写法,形成了别人不可代替的稀奇风格。近10年,他采用禅的中道辩证法,作为诗歌习禅体的一种短叙法,显示了他对《小品般若经》:“无法相,亦无非法相”,《金刚经》:“是实相者,即是非相”这种不偏不倚、不落两边的中道辩证境界的解悟和渴求。他近10年促成的习禅体,凸现了对现有诗学认识的不断扬弃、对诗学真理认识不断否定相互对立的两极偏见、超越二元对立的诗学认识过程。他主张在习禅体中,秉持既不偏空,也不偏有,既不偏难,也不偏易,而是自持一种亦空亦有、非难非易的中道辩证法。他的最终目的是在诗式中,采用中度状态的隐写式,来避开两极性的直陈式。他采用这种禅的中道辩证法,不是在诗式中搞一种平衡,而是写出《中论》“不生亦不灭,不常亦不断”那种否定之否定沉思的习禅诗的境界。试读《我坐在马路边写诗》一诗:
“我虽然看不到太阳
但太阳依旧在云层里升起
骑电动车的大爷
斜背书包的男子
他们依次走过我面前
两个长沙妇女
伏在栏杆上长久交谈
陌生又熟悉的长沙话
像湘江水连绵不绝”
诗句“陌生又熟悉的长沙话”寓意了:既不全偏“陌生”,也不全偏“熟悉”,而是介于既不陌生、也不是熟悉两者中间的东西。诗句“我虽然看不到太阳/但太阳依旧在云层里升起”,寓意着:不对万物进行绝对区分,而只执念于互相联系,但又不执着于异端。除此之外,周瑟瑟也专擅让诗歌结尾的写法,带有禅那种“不立文字又不离文字”而达成一种中道境界的特异辩证味。试读《欢乐》一诗:
“随着父亲的一声叫唤
它扑到了我怀里
欢乐的日子
静止在悲伤之前”
诗句“欢乐的日子/静止在悲伤之前”,其中“欢乐”、“悲伤”可以对立地并观,以“欢乐”显“悲伤”,以“欢乐”显“悲伤”,“欢乐”、“悲伤”统一不二,彰显中道。渲染出一种不绝对、不执两端的超越特征,让诗凸现出一种“不二”状态的禅境的视角和对立统一的辩证关系。另外,周瑟瑟诗作《拜经台》、《在贵州》、《地壳上升》、《屈原出生在哪里》、《毕节生活》、《三个贵州人》、《傍晚以后》、《篝火晚会》通过对日常现实场景的畅写,也在相当程度上,鲜明展露出禅意很浓的“非有非无”的“中道”辩证境界。
3.在诗中,映现“过程”的禅思
坦率说,周瑟瑟的写作从90年代后期,就很巧合地把禅的过程辩证法,当成一种他更高量级的诗学构架。这种诗学模型,给他的诗学拓宽了更新的空间。尤其比较少见的是,他用文字禅意作为口语禅意的点缀,然后再把现实的各个缩影,看成是一种可观看的禅意流变的影像。因为在他的诗学视线中,禅意的无思而思,本身就成为一种不断生成和不断消失的过程状态。事实上,这恰好预示了他的写作,对《杂阿含经》:“此无故彼无,此灭故彼灭。”这种禅宗过程辩证法的切实体认和深刻证悟。试读周瑟瑟《我坐在马路边写诗》一诗:
“像湘江水连绵不绝
我从后面观察
她们正在变老
而她们自己却一无所知”
诗句“连绵”的“变老”,是一种相互依存的过程,它的本质是“连绵”直接消失于“变老”之中的生成,每一个生成都连着它前、后的对立,都和它的对立互相依存。这种过程理念包含了运动、变化、发展的辩证性。例如《岳麓山寻道》这首诗写到:
“她认出了我的过去
我的现状她也看出来了”
“过去”就是它自己的“现状”,这种对立面,驱使“过去”与“现状”不断地继续延绵生成。于是,在新的“过去”中,又返回新的“现状”。诗句表现“过去”和“现状”多有精到之处,让从诗学的角度看,诗的形式在生成一个实有的环节时,也生成着新颖的多样性和对比。就像《杂阿含经》说的:“若去其一,二亦不立”。
从周瑟瑟的写作方式中我们可以感到,禅的辩证法是“不立文字”,但又必须“不离文字”的,对这种矛盾的东西,他只能选用诗歌这种不思而大思的体验方式,来对禅的辩证法,作一种体证式的直观,作一种无碍式的融通,然后让诗和禅的辩证法彼此无碍。所以说,他的诗,本质上都是由一种感性的诗境,来实现另一个更广泛思化的理境。换句话说,是由身体感官的一种可感图式,向心灵感官的一种可思理式转渡。
从2005年后,周瑟瑟诗歌对禅宗辩证法的表现手法,最常见的情况,是存在于各种模棱两可性中的微妙感。从规划性的角度看,他这种微妙感,看似比很多写法更稚拙、更能拓印日常现实,但事实上,他是在微妙感中渗入了表象与本质的关系,可以说,他的诗既是用表象,作为一种本质的映像,又是用一种本质作为表象的某种化身。我把他诗中表达的这种禅的辩证状态,归纳成:力多而不露,思深而不显,用平淡孕育高逸,用稚拙孕育诡奇。最典型的代表作主要有《扫地僧》《岳州窑纪事》《楚辞》《奇闻怪谈》《天外飞仙》《惠芬大师》《屈原出生在哪里》。
2023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