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葬记
 
午后，我遵照土葬的乡俗
在村外的田岗上，安葬昨夜
从公路上捡回的小狗
初冬的泥土已经封冻，每一镐下去
都仿佛捣在大地的骨头上
而此时的草茎、树根，更加脆弱
在我的蛮力下纷纷断裂
还有隐蔽的蚁窝也损毁了，那些
卑微的生命，顿时惊慌四散
我不得不小心翼翼
生怕再伤及无辜
但很快，又有一只僵硬的虫子
滚落出来，就像一块
世间隐秘的碎片：孤单，悲苦
凝结着巨大的谜团
让我手足无措，陷入了长久的
茫然

 
亡灵记
 
已经停尸三天了
那个人，依然没有醒来
没有突然扬身坐起
揉着惺忪的睡眼，打一个长长的呵欠
他依然纹丝不动，而且看上去
面容更加陈旧，他一定又向深深的虚无里
下沉了一些
供桌上的一缕青烟，仿佛是他的魂魄
围绕着他，徘徊复徘徊
最后还是飘出了屋顶
也没有，哪个孤魂野鬼
要借尸还魂，从另外的世界赶来
悄悄钻进他的身体
然后双手合十，无比庆幸地说
我又回到了人间
 
 
水的骨头
 
虽然水那么柔弱
一生都站不起来，永远在低处匍匐
但它们一定是有骨头的
试想，如果没有骨头，它们怎么会溅得那么高
那白色的浪花和飞沫，分明就是
骨头与石头撞击的碎屑
如果没有骨头，它们又怎么会
日夜奔走，一路高歌
让人看不到丝毫的疲惫和伤痛
它们的骨头也一定是笔直的
因为在大地上，我只遇到渴死的江河
却从未见过有哪股水在倒流
而且它们从那么高、那么险的悬崖上
毫不犹豫地一跃而下
让我相信，世上再没有比这
更硬的骨头了
 
 
伐木头
 
一根木头直挺挺倒下山坡的姿势
与一个人扑进尘埃的姿势没什么两样
 
一根木头砸在泥土里的声音
与一个人面对苍天发出的叹息也没什么不同
 
除了抱紧自己沉重的命运
他们的双手再也抓不住什么
 
在生存的半空中挣扎，摇晃
然后，怆然倒下
 
——带着身后那么多看不见的
折断和碎裂了的事物
 
 
旧石器
 
它更陈旧了
它是大地上最早枯萎的那块石头
 
但它依然活着，在厚厚的黄土下
紧紧抱着一粒远古的心跳
 
它还有不可感知的力量
一寸，一毫，都埋伏在粗糙的呼吸里
 
一旦回到生活，还能够收割更多的果实
——我听见一捆时光倒下的声音
 
面对它的锋芒，大风，霓虹，钢铁，我所有的修辞
都纷纷颤栗，摇晃
 
能够抵挡它的
只有它自己坚硬而巨大的沉默
 
 
演化
 
我这些越来越熟稔的行为
是一种演化的过程吗
 
捕鸟，宰鱼，杀狗
谈笑间把一碗鸡血摆上祭祀的案板
 
我伸向一个个脖子的右手
会不会让脊椎，向那一个个死亡的角度扭曲
 
心头不停冒出来的那把刀，会不会
长成我心口的一块骨头
 
还有身体里那么多的脂类，糖类
蛋白质和水
 
它们都将被无尽的欲望所驯化
成为另外的未知的物质

 
异物
 
我说过谎
杀过生
欠一个亡人的债
 
每当想起这些
身体里就会有什么东西
隐隐发作
 
它们的棱角虚无
却并不比一块碎玻璃
柔软
 
有时在腹部，有时在胸口
有时，在忏悔的深处
无法取出

 
检修之诗 
 
从一个零件到另一个零件
从一个部位到另一个要害
连轴的，离合的，制动的，滑轨的
都没有什么功能上的故障了
 
但那些长久吱呀呻吟的源头
还没有找到，那些
越积越大的生理阴影
始终隐藏在灰尘和油污里，模糊不清
 
可能是来自一个螺丝的陈旧，或者是
一个齿轮的疲惫……也可能
来自一处隐秘的焊缝——后面连接着某种
超出机器本身的、不可知的巷道
 
唉，一个钢铁之躯
反复向我喊出了它难以忍受的病痛
而我却无能为力，甚至不知道
该怎么对它安慰，只能一遍遍地涂抹润滑油
让一个命运的旋涡越转越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