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荒  原
 
我的屋前是荒原
屋后也是荒原
荒原一望无际
 
经过一个又一个冬天
荒原渐渐苍老
白发挂在蒿草间
我时常把手举在额上
注目荒原
荒原 荒原
你有魂灵吗
 
不断传来春天的消息
接着江河解冻
潮头涌向四面八方
温暖的雪雨过后
我信步踏上荒原
心里充满无限情愫
 
就在我的屋前
距那颗巨石二十步
长出一棵荒原草
它尖尖的叶子碧绿
绿得像海
绿得像天
 
我跪在荒原上
听见了荒原魂灵的呼唤
它在地底游荡
此刻正向我逼近
我举起双臂
用魂灵迎接魂灵
我的双臂上挂满三角的彩旗
迎着晚风飘拂
 
● 牧人加措
 
能说准每群羊的数字
知道每个山口的帐房
草原 从木里到苏里
你眯上眼睛
草原 从托勒到莫勒
有一夜寒冷的风把你冻僵
第二天太阳照耀
你从此便蔑视风
风有什么
 
真正的野兽群就出没在附近
你见过了那么多
也就知道人能够战胜
你把梦从来不说给别人
好汉的梦
 
即使喝醉了酒
你仍是当初的微笑
在草原上走了整整二十年后
对于一切涌上的心事
你一动不动
 
苦难难以经历
你经历了无数的苦难
就不再向别人说起过去
也知道回忆苦难的方式
 
一切过去了
接着还有一切
你时常这样想
其实真是这样
 
 
● 追  寻

我们一直在追寻
翻越冰沟大板
翻越大冬树垭口
我们还翻越了
另一座无名山


遇到第一个牧人
他默默地烧茶
炉火映红忧郁的眼睛
遇到第二个牧人
他慷慨地倒酒
大声地歌唱


我们还在追寻
遇到第三个牧人时
已是雨过天晴
草原上开着金盏花


我们决定不再追寻
那匹有神性的白马
它比我们跑得更远
 
 
● 牧  歌

他再一次歌唱时
我想起马匹
银饰和他的祖先
英雄的牧人
曾经这样席卷草原

那歌突兀而起
像挂在天空的瀑布
鹰在其中飞翔
越来越高 越来越高
直到细若游丝

那歌猛然滑落
落在马蹄的位置
越来越快 越来越快
锋利的刃
划破草原的皮肤
风从伤口汹涌而出

他停止歌唱
风消失
草原恢复往日的印象
寂寞而辽阔
孤独的牧人
曾经这样陪伴草原
 
● 采蘑菇的人

他一个人
只有他一个人
采着蘑菇
广大的草原上
无声无息

巨大的太阳沉落
黄昏进入远处的河谷
他坐在缓慢的山冈上
周围堆积蘑菇
雪白雪白

他整天看到的
就是这种语言
点缀在牧草里
围坐在花朵旁


他整天采集的
不是寂寞
也不是蘑菇
而是诗句
而是草原的语言
 
 
● 和马群一道
 
未来的孩子有权知道
我的童年
充满雨燕的翅膀
 
村庄在陆地上越升越高
马群在草库仑附近飘曳
有一个美丽的黄昏
马群翻过山岗
 
而对一场雨
那些雨燕无所畏惧
在雷电之间劳动
活着的翅膀表现力量
而死去的羽毛
表达壮美
 
岁月如此苍老
而我不肯死去
我想未来的孩子有权知道
我愿和马群一道
翻越山岗
 
 
● 草  地
 
西北偏北 是整片的草地
是大风 是风中的马群
还有无数的碎花
寂寞一生飘摇一生
夜晚星星降临
回忆中自由的明眸
凫游湖面或栖息河滩
 
来历不明的麋鹿
披着丽衣的巨鸟
不肯吐露真情的客人
清点着星星的数目
 
从前我到达的草地
曾经我深入的辽阔
此刻都化成石块
堆放通往房屋的路上
它使我成为堡垒的主人
然后傲慢而苍老
 
现在上升的  下沉的
都是纷乱的星辰  万千星辰
构成平凡生命中闪光的意义
它促使我抛弃肉体
——沉闷而松软的结构
用轻飘的姿态流浪草原
 
 
● 暮  昏
 
此刻  在诗句砌成的道路上
我正滑向暮昏
（太阳王陨落之后
暮昏是每个人真正的家
邀请天地神灵
邀请马匹牛群
满天的星辰做守门的铃铛）
 
雨乱纷纷落下来
有人住在我心里
日夜不停地呼喊
盐在哪里  湖泊在哪里
（同行的人那样陌生
就像不期而遇的怪鸟
含糊的言词一经吐出
就被冰凉的空气融解
然后在水上消逝）
 
我告诉你
盐在青海  湖在青海
（青海远如童话和诗歌
五角的星星守住了羊群
六角的星星照耀白毡房
七角的星星庇护熟睡的姐姐
没有角的星星就是太阳王）
 
我还告诉你
青海在纷纷扬扬的雪里
 
你不能和黑皮肤的兄弟共舞
你不能和姐姐唱歌
你点不亮自己的灯盏
你却看见成群的牛羊
变成了冰雕
你看见骑马的牧人
历尽了沧桑
 
● 白  塔
 
雪山  雪山上居住的神
就像一座清凉的白塔
存放你又小又孤独的心房
 
让它辨认草原以西
河流侧畔的所有帐房
让它放牧忧郁的马  快乐的羊
 
是的  仿佛不期而遇
前世的因缘游走不定
如今看来  更像温柔的阴谋
人们在蘑菇的星群中狂欢已久
 
事隔春秋。韶华不再
前不见白塔  后不见白塔
孤独心房的暗夜里
亲切的白塔  在微光里归来
 
 
● 回忆祁连
 
推开旅店窗户
手触着了雪山和云杉
想不起日本作家的名字
却脱口而出：挪威的森林
 
比翅膀还快
比阳光还轻
哥哥的笑声
在祁连的山脊响起又消逝
 
我在陌生的明信片里
不期而遇哥哥的笑声
一去多少年
昔日又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