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四岁之前发生的任何事情居然全无记忆。
想想身边现在这个年龄段的小孩,遗忘对他们来说,怎么都应当是遥远或陌生的,除非长大后骤然有种外力,突然将他们童年的内容全部排除或切割。但我确实想不起自己四岁之前所有的情形了,那怕在梦中都从未有过那种意外的倒叙或这方面经历幸运的提示。莫非我的生命直接就是从四岁时开始的,前面省略的几年,甚至根本不曾有过空气?后来据身边的一些人陆续告知,我四岁那阵因为家境命运突变,母亲怕将我继续留在身边会遭遇更大的不测,索性咬咬牙就把自己最小的儿子,送去给了同城偏远区的一家无子嗣的别人。我仿佛也是一夜间从梦里飞过去的,醒来像是天生就在了这处新家,一切以往的印象竟然丝毫未曾有过。直至在此一住便是十年,稀里糊涂读完了小学,初中刚上了一年就莫名其妙去了外省。
听闻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中期,祖父是位颇为成功铜材商人,在十里洋场有自己的铺子,且于较为繁华地段,当初还购置了四幢类似今日联排别墅这般的法式地产。许多年前当我多番重游故地,抬头望见弄堂门口上方顶层墙上清晰可辨的“1935”字样时,怎么也不会想到那年头的二十多年后,这处老式洋房里还诞生过一名完全与生意细胞毫无关联的诗人!上上辈的金钱意识虽没有继承,但到了我父亲这辈的文化传统,自己似乎还是有点传承的。据说父亲一直有违他的父命极不乐意接手什么铜材的摊子,仿佛是个进步青年,有钱家的公子却偏爱时常读些书。新中囯解放初期,凭着他一般人很难掌握的独门绝活“亚维尔速记”,不知怎的父亲竟而还做了一阵子这座大都市最早领导人的“速记秘书”。后来家姐们时常便会这么说,你有什么可骄傲的,文字灵感都是老爸给你的。基因使然,细想也不无道理。
但我还是记不起自己生命诞生后最初四年的一切光景。像是真空中不知从哪飘来的气球,到达彼岸目的地后,也许出发和过程都不重要了,人生有了归宿便是最为安全的。有几次我在电影里看到了一些情形,不知怎的极为感触那便是自己早年丢失的生活,当我想明白决定让那些镜头都变为黑白或会更真切生动时,后来不知什么原因突然又让自己觉得,这些陌生场面,毕竟都是别人的故事。生命无缘无故少了三四年,那些失踪的年份很重要吗,况且童年的前半生,大凡基本都是无知的。有了这般理由的支撑,很长一段时间我便想当然的认为,可能人的记忆都是从四岁后开始的吧。
我被送去的这家,当年完全称得上是“红色家庭”,能够做党员的,无一例外都当上了党员。“资产阶级的苗子”移植到这样一种环境,势必要终日牢记红色熏陶和灵魂改造及意识强化的。便是这个家庭最无文化从此带大我的外婆,每每临睡熄灯前,她都会大大告诫我一番无产阶级的朴素理论。诸如你不能好吃懒做,长大后你不能像谁谁谁。读小学时课文中有篇高尔基叫作《海燕》的文章,大意有句“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我想外婆当年不自觉的那些强化教育,确实对后来的诗人,起到了一定美好的善意洗脑作用。不然我怎会永远只记住眼前新家“革命感情”的温暖,彻底背弃了来这时四岁前的所有过去!
现在看来那些所谓的失忆并非全是真正的忘却。地理环境的阻隔与影响,人文磨损遭致历史的断层,这些均会使得某些时候一段真相的淹灭。但时间的血液从来未曾干涸一直仍在流淌,变化的滋味或许也是另一种唤醒的延伸。二百年前人类多半还处于农耕社会和工业文明萌芽,为何今日仿佛一瞬间世界已步入了网络时代和星链高科技竞争岁月?或许智慧早已是个熟透了果实,只待人们有条件的去适时开发认识和摘取。记忆同样是由历史因素组成,一如间息火山和死火山,需要时自当会爆发,若是永无外力或内压的诱引,一直让谁都想不起,也并非不是一种遗忘的存在。
2022.3.22午后于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