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当代著名诗人顾偕34年前25岁创作的短篇小说。
姆妈六月天捂被坐着蒲扇扇个不停。
抑或寒冬陡然下床直奔阳台仅穿裤衩呆立很久,家人和邻居一般都不去惊动她。
姆妈整日跟自己说话。身旁老幼固然谁亦听不明白,却没哪个不承认她的每一句均很认真。
通常是说。屋里不分昼夜总有她声音。平静了,亦不见得昏昏睡,只干睁着眼,望她自己看来一定重要而左右始终不知那“重要”在何处的东西。
姆妈从不生病。女人能有这样的体质,着实罕见。亦擅吃,并非不论好坏囫囵于胃,若亲自上桌,碗难免被她挑挑拣拣;端给她,她嘴无议论,表情却呈现期望有优良:次次举筷,亦还要先看一遍,再吃。
通常在床上。近十年,姆妈独个打的几乎是床的交道。姿态自然许多:或卧、或伏、或躺、甚或四肢叉开,只是重复了些。更多的是坐。比起那庵内尼姑的打禅,耐心可大得多。很少见姆妈走动,外人不知情就以为她是瘫子(我倒觉得那床似堡垒,要不她断然不会终年去守)。
我们家说不上三代同堂,直属我“血统”的,唯有姆妈。其他仿佛皆为旁系。居室的有:姆妈、姆妈的姆妈、姆妈的妹、姆妈的我,另嫡亲各落异乡。眷属们日常虽不怎么去理会姆妈,但决不能说对她缺乏看待。倒是她像把大家忘了,高兴就喊两句,由此使我们共同恢复了松懈的责任。
“琴琴,醒来啦?下床自己吃。”
“.....”抽出手接碗,目光笔直。
“还没洗脸刷牙梳头哪!
“.....”目光笔直,手缩回被里。
“起来活动活动,晒晒太阳。”
——目光.....琴琴丫嘴笑了笑。
五十年代所砌的新村,流行二三户共一厨、一阳台、一卫生间,走廊自然是大家的,且有总门。这样的构造多少可以看出集体观念,群众的思想颇能贯通;生活起来彼此精神抖擞,时时还摸得清哪方有难。
姆妈的喧器,邻居们往往则化悲痛为力量:除了主动来讨论那“喧器”的程度,尚不忘积极地容忍。
“琴琴她妈,这晌夜间没听见琴琴吵了,”对门女幼师说:“那么困得好吗?”“好,好,麻烦大家关心啦。困熟了她还打呼噜呢!"姆妈的姆妈满怀喜悦。幼师起身:“听到了听到了,”刚出门,转而停下,又说:“女人的鼾怎么也这样大呀?”接着拉过姆妈的姆妈,轻声道:我替你想的办法没错吧?对,下次给她多吃几粒!
然而那“灵”亦非百投百中。次数一多,遵医嘱,几粒已不够镇住姆妈了。可大家的愿望仅希望她睡着,使各户半夜有个安宁,出发点所限,谁亦
着实不敢将整瓶朝那失眠者口里灌。于是深夜,姆妈的姆妈又得去敲女幼师的门:
“快来帮忙呀——琴琴又发啦!”
女幼师果就和丈夫奋不顾身。男的光着膀子,那妇则晃动背心紧贴的胸,急急来支援:“喂,老王你挽牢她的手!大家寻根绳来——药呢?加倍让她吃了快睡....没人伤着吧?”
其实我是被送给这家做“琴琴”儿的,那时四岁。现在印象较深的是小时同班的,都怕来我家温习功课。因为姆妈坐他(她)们背后老东一句西一句,模样不致于吓人,却总使我的同学不是做错题,就把她的话不知不觉写进作文里。小朋友们单是常感我的姆妈跟他(她)们的姆妈不同,我对自己姆妈的体会颇多,当初竟以为天下的姆妈——大概都这样的。稍后,有高年级的来指点,我仍不服:整栋楼包括对门的阿姨从来还没像他们那样说及我姆妈的不是!当然慢慢就搞清了,一下彻悟这其中确切存在巨大的差别。甚而使我从此警省到:人与人不能混为一谈。“
(姆妈这辈子的世界永远是独立的。我们都不属于她。)
长大了,我喜爱起文学。来家宽坐的,多半是血气颇刚的青年:各个有理想,人语相谈,皆展鸿鹄之志,挺不顾周围的。姆妈自是牢坐大家身后,冷冷的,目光笔直,像要看透人类的心。有时连我无意回下头,亦会猛地吃惊,这便马上再不跟滔滔不绝事业的多说。
姆妈并不完全归于疯狂型。早期的扔痰盂、砸窗、撕撕打打,每项本事逐年已自发得基本乌有。人老了,心亦静了,许是这个原委,她开始变本加厉地坐。以前目光还能迂回,迄今再看一处,非转动全身不可。
很久没见她说出话来,一段时间我就想:姆妈的使命,大计是要冷静地做人?如斯现象具体到生活处,却使旁视者烦恼。譬如:进了卫生间,她便绝无复出的暗示,直憋得门外汉推亦不妥敲又怕祸,只好央求其妹来解救。妹仗着清醒,就隔厕直呼名讳:“琴琴,在马桶上坐死啦?还不起来!”再譬如:夏夜大家都要到阳台纳凉,姆妈先人为主,便僵僵地盘膝:哪个万一与她对望上,联想就有点儿森森然啦。因此,统一只得叹叹地来回于蒸人的屋。
诸位年复一年似乎习惯了这女人的响亮,某天陡然空间鸦雀无声,则会使他(她)们在姆妈的理智前,私下里发愁。好在这时姆妈不知怎么偏迷了听戏,机子一开,她就高腔高调:那西皮、二黄之韵味,若叫梨园们得晓亦会啧啧击节矣!摹仿准确无误。邻居当然不肯擅离,总笑逐颜开地鼓励:
“唱得好唱得好!再来一段!!”
人往聪明发展,谁都高兴的。何况姆妈的智商已升华到唱戏,且精于接受,只是语言信息上尚欠逻辑地编配:出口多为自话,惟此颇让周围担忧(那年月多少祸是来自上下唇啊!)。可时过境迁,姆妈竟亦安然(不是没人追究,而是被追究的姆妈,对白依旧伦次乱纷)。便是医界的专家,直至今日亦难分析出此类“词组”的动机;面对姆妈的思维,就算爱钻精神牛角尖的弗洛伊德大师复活,恐怕亦得悬腕百思。
大家倒不指望姆妈有朝能像大家一样。
对门女幼师傍晚回来,瞧姆妈脾气好转,时不时,总还要想几支儿歌耐心来教。有次我从现代儿童口里听到“孙悟空跑得快,后面跟着个丑八怪.....”便依稀记起当时姆妈学会的,大抵是如许内容。
姆妈特爱干净,这与旁的同类委实又相反了。当人们见她抱一件不十分脏的衣奋勇劳动,稍没注意,整块肥皂顷刻则搽得精光——洗衣妇身上自是溅得透湿。
我从小被指定做“琴琴”的儿,那琴琴却亦略通母性。固然为“母”者终身不会授我什么,每每这女人一喊我“小弟小弟”,我就由衷觉得:自己并不少温暖。而姆妈的姆妈,向来更是把我们“母子”视作同样宝贝:买回的点心,大凡先细细地分,尔后各自。丝毫不偏重哪方。由于贪馋,往往我就暗底里巧取姆妈的口福,结果疼得姆妈的姆妈几次立誓要来监督。
十三四岁时,我在同学眼里确乎有些凌人的威望。一般来说,想玩而非得集合个什么冠名的小队,几乎从未落空。由此我便经常陶醉于“霸王”类的荣誉里。抑或骄横过头,弟兄中陆续就有抗者。起先还能压制,愈后,我竞无力相对那群起的针锋了。叛逆们的撒手铜是,濒临关健时刻,斗不赢则嘲:“——你姆妈是神经!”
自那起,我仿佛真的苦于姆妈的存在:那神经上的有病,容不得再去含糊认识了。我决定追溯,全力要摸清这和我朝夕朝朝夕夕多少年的女人的症结始于哪天哪月哪个季节?然而终未获得来自任何一位有关这方面的透露。姆妈似乎一下成了不平凡的皇后,她的每一细节,众都秘不可宣。
失却了考证的根源,我更不死心。总以为姆妈的状态亦会与大家一样,至少有个象征;于是对她的举止,加倍留神。妄想通过解释,使自己彻底心安。
吃过晚饭,里外收拾停当,天一下黑了。姆妈的姆妈东摸摸西摸摸,找不出还该做的活,最后又选择了扎鞋底。姆妈的妹见状,就说:“只看到你一年四季在扎,也不想想阿姐这辈子的鞋穿得光不?床底下一双双多得可以摆摊啦!”姆妈的姆妈亦不应和,握住鞋底端远琢磨了会:感到眼花扎歪了针,叹了口气,埋头更集中起精力。刚来回走线几下,便朝门那边喊:“琴琴——开灯,开灯。”屋子连忙亮了。姆妈的姆妈正欲接力,手头又黑,还未反应过来,嗒!眼前又明亮了。“好白相(玩)啊?唉,几十岁的人了灯都不晓得开!”姆妈的姆妈继续专心。
大凡入夜,串门的就少了。想必宁静是通往梦的一个机会,明日的生活自是需要关起门来安排。邻舍们不来,尤其是我则常于这时酷爱回忆白天的丰富。而直至临睡,姆妈的姆妈总还是让门开着,神情除盯住鞋底外,另在谛听着什么。惟姆妈依然故我,留连在床,老以各种姿式长时间地摆设自己;或者发出话来,低一声、高一声,极其含蓄地就从房里荡漾出去,使人非得马上受她吸引。
我们家一般都要到很晚才睡。日光灯隐在窗帘内朦朦的,外面做夜班的经过,几乎都要抬头看一看,像要顺便记住自己到什么地方了。夏季,窗每每敞着,四四方方的亮远远望去就颇似路灯。有时家人迷迷糊糊躺熟,便亦可惜不到那通夜的照耀。然而姆妈是无所谓白天和黑夜的,没有光明她似乎照样精神。有几次起来小解,我总错把她当作
物体,单是那物体扭动一下,这才进一步感到还有两颗眼珠在上瞪着。待翌日清早我们醒来,她却顾自呼噜呼噜将整个世界都压在枕下了:这一鼾声大作,简直就是沉睡,甚而十几个小时皆可弃绝任何人均怕少一顿的饭或水,乃至新陈代谢等等。
我那时毕竟还小。倘若因了无端的事而一夜都在黑暗中反复看到天花板,毕竟会丛生恐惧的。这与现在凡是遇上失眠大可猛抽一宵的烟,或骨碌而起尽情恣意去星光下散步,结局就别于天壤了。况且我睡不着时,偏偏姆妈亦不声不响于自己的床位持续呆状。至于她是否一直在观察我这方面的种种动静,是否有意思把我当成她那样的人过来作
次开天辟地的深谈?不得而知。不过,姆妈要是稍有冲动,目标总还定在我这。因而当她突然跳下床掀掉我的被把脸直直地给我看时,我是千万得微笑的,决不能惊讶,亦决不能呼喊。好就好在姆妈满足了这种旁人不以为敌的沉默,几秒过后,即刻就窜至窗前,哗
啦开帘子,顿时极有感情地便开始对茫茫苍穹发表一番玄奥的自语了........
后来姆妈的姆妈告诉我她这是跟赤佬(上海方言“鬼”)讲话。后来我仍在想许是只姆妈有资格配与那人人无缘谋面的赤佬结识。
后来的一切竞都成了意外。
若干年过去了。又若干年,我去了外地。期间逢节假,或公费、或自筹川资,我总要不顾千里地回家小住。
姆妈仿佛从不知我自异乡来,乍见,以为邻居;经了几番提醒,遐想一阵,竟亦认出我这人曾是与她相伴为活的一员。便抽空又兴奋地唤起“小弟小弟”,且不期望“小弟”应声去服伺她什么,似乎还如旧日唤唤罢了。至于变化,全无;大白天她依然痴坐、蜷卧,像是冥思不济,终又朦胧睡去:片刻,水复山重般呼噜不止。
我委实不明白自己为甚而来。
当姆妈的姆妈次次敦促我趁假上街好好玩玩,看到故乡的华丽、攒动的人头仍匆忙若潮我就想:人为生存而需要,一俟得到常慕的诸物,又能怎么呢?便是像我这样灯下摊纸却苦思不得成章,长久弄笔却不能作书,就算有天文如泉涌即获声望之宏,又能怎样?!这与整日只求一床而并不理会半窗斜月亦不识得其境颇极幽?更悟不到斯属恬淡寡欲的姆妈来说,一切,大概总之是多余。
我愈感茫然。脑海的空白则日渐增大。
如此,假一到期,竟往往不知不觉。
且于临别,家人同我执手相握叮嘱什么时,姆妈侧身门里,亦要留一堆赠言。惟见她极认真极正常又极客气地说:“哦——再会,下趟来白相(玩)。走啦?慢慢点走哦.....”
其语必诚必敬,永无他话。
大约过了三年。
某天,我猛然发觉连家乡最普通的口语大约都快忘光,就愈想愈认为这将是件足以使自己子孙后代遗憾的事。因而没到四年一次的探亲假姍姗接近,当即立断,便决心提前去感受哪怕是姆妈的那种声调。
火车速度简直像手腕舒缓的脉势,令我焦急得一路老坚持下个世纪会不会在本世纪末出现的念头。当咣当咣当的节奏,似在平淡地暗示生命只得这么等待时,我的态度幡然有了转变。此刻顶崇高的心情,莫若能于车厢东倒西歪睡上一觉....…
已是深秋。已是常无虚夕的终点站。
我醒得很饱满,很受月台人来人往的鼓舞。下个世纪到了。即使没在黎明。
风徐徐吹来,颇有几分方言的助词味。路灯亦很好,一律的桔黄人情味尤浓。我已完全恢复了属于这个故乡城的每种说笑功能。应该尽快去看姆妈。当然还有姆妈的姆妈们。
我亦学从前的过路人先远远记忆哪家亮着灯。待将黑洞洞的窗数到一半,突然想起是夜早不为仲夏了。偌美的星光灿烂哪有不舒舒服服就躺进幽梦的?
于是转身上楼。敲门。
于是先喊姆妈的妹,后喊姆妈。均不应,次喊姆妈。正欲失声叹气,于是听到走廊响起仿佛还拖着呓语的碎步。接着门里慎而又慎地盘问外面是”啥人啥人”。强调了我是谁仍不行,像似这时非要讲出一段与其家族有关的轶闻,才能放入。
坚信了我是谁而开门的是姆妈的妹。
她边搀我边请我轻点并讲了三次大家都睡着了。过了走廊,突然拽我急转弯;入厨房上下看完我后,则郑重地说:“瘦了。”随即掸掸我的外衣。刚想告诉我件事,更又郑重细小地且要求千万不能听了就激动。
这时我已很累。胸脯明显没有挺起。
倘需耳朵当场惊闻什么确凿就应激动起来,非得亦要调出全身力气。姆妈的妹明察到了我的疲倦,但她似乎预计过在我思想不集中时笼绕的将家里三年大事作番简要报道,这样定会减去我的紧张。故仍站着,仿佛还未挑选好那种绝对不致于使别人或自己再有所痛苦(我的预感)的表达方法。
为此我亦觉得极有必要暂可不睡。不过烟就得立即抽一支了。
倏然想到子夜是很动人的。遥远的以后一旦这儿没了房子,没有了居民,万物归回到平野漠漠的亘古,许是再无所谓“月是故乡明”了。为此环顾四周,感触的是:一厨虽窄,却洁、却平常,油盐酱醋宛然如旧。心想这种气氛哪像发生过甚么不得了的事?没料烟才吸一半就清清楚楚听见了宣布姆妈已跑掉的特大消息。
为此我没理由不呆若木鸡。
“走了?”不知为甚还要流露这话。
“真的走了!深更半夜跟你开这种玩笑?喏,明天你问问隔壁邻居就都晓得了。
“那怎不早告诉我?拍份电报来封信都可以嘛!”我不得不激动。
“做啥?人都跑掉了,这里帮着寻她的还少啊!你来,只会影响自己那头的工作。”
说完,姆妈的妹觉得大事“告”成,连伸几个懒腰,遂问:“肚皮饿吗?”就去点煤气。我摆了摆手,追问姆妈还有没有希望。她便十分肯定地答道凡是失踪六个月的,户籍就得注销;现在人跑掉快一年了,希望不希望人都不晓得还活着不?我看没希望。
“那么....再也不找啦?”
“我们是不找了。喏,你外婆还天天在托人——上半年已把眼睛都哭瞎了。这次你来一定又会要你也去找的。唉!希望是不大的。”
“......”竟哭瞎了眼睛?那从此全凭什么再想看什么?突然有谁领回了姆妈怎么办?
我彻底地呆若木鸡。
家门不幸矣!
以后的情形是这样的:
姆妈的姆妈头天见到我时激动万分,直至我住完那个月的最后一天,还激动万分。
起初自是要说姆妈的走失,以及有关的各种情绪。而我稍以细询始未,她便恸哭:反复担心女儿衣薄、鞋亦不带一双,三百六十五天可知风雨可知春秋?脾气这么犟又好投宿谁家。愈说,愈急两眼不灵,再不能像刚开始买张月票亲自去广泛地找.....
古稀之年顿使晚辈没脸危坐竦听。
“哎——放心,放心。既然我来了,就一定会想想办法。眼睛已不行了,老是哭,身体是要出其他毛病的!”
我极意慰解。又积极四野去打听。
寻访无踪。纵然早亦自知是徒劳。
且当每夕回睡,抑或觅之不得,数支烟后,往往只好望壁短吁了。微月渐上,于怀耿耿竟要不禁出许多分析。
第一,为什么姆妈足音终杳?长年的坐、卧、站,物极必反,脚劲自然无比扎实。故她只要有志于出门,肯定行步如飞。何况不辞而别,谁又料到过她的走是必然的呢?!
第二,动机问题。那“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之说是否让她偷听了?由此觉得前尘错误,人生趣尽,断乎不可放弃想来大致是美好的“河西”!即或往访没有着落,是否既已远涉就干脆四海为家,乐得一生作客?
第三,莫非本质的病奇迹般不治自愈了?过后惭愧自己做了长期不近情理的荒唐,而业已被周围牢记,便就畏见一切熟人,三十六计则悄悄打定去飘泊?
第四.....总而言之皆不足观也。
是我在七想八想。
既为痴,明智乃不可及。姆妈亦是凡人,且又是最差的;女人当了这么久,无成一艺,怎么去越过宿命?
因此动摇了那个一步步计划的“找”。
因此想用千真万确的看法劝说姆妈的姆妈,那指日可待的幸福的团聚永远是不可能的。
因此我.....
潜起窥之:老人还在姆妈的床上独坐!依然是屏息,依然是微叹,只不复动。忽然有闻声,就问:
“你看是啥原因?我前前后后一直对她是宝贝的,为啥突然要走呢?作孽啊——你不晓得我日日哭夜夜哭,眼泪都快哭光了!一天到晚在外面吃点啥呀,屋里有啥不好过?别人肯给她啥好处?为的啥一定......琴琴唉……”
至此我不敢交口。
不然又会引出恸哭。
一日,姆妈的姆妈早起。不哀叹,亦不讲甚,拉我到窗前,摸摸五官道:“这是眼睛,这黑蓬蓬的是头发。”竟说看得见一点了。停顿了会,面向门又说感到热烘烘的,今天耳朵特别烫:“前头是太阳,对吗?好多辰光没看见这么大的太阳了。”
我笑了。她开心地做着几个活跃关节的动作,忽然贴近问:房里还有没有其他人?我说都上班了。她就要我一起坐下,过渡似地叽叽咕咕了番,陡然音节调准,细心说:
“有人看到她了!”
“姆妈?”
“不错。”
紧问谁告诉的,便答:“来生的女人。"继而补充顶前天我出去时那女人在这一直谈到黄昏吃饭;琴琴是让一位大仙遇着的,像似已被收留,像似很愿意学敲木鱼;那地方不远,就在杭州;杭州的灵隐寺随便啥人一摸就摸得着的,大雄宝殿嘛亦是一张眼就可看到的。
“赶快动身吧!盘缠我早准备好了。”
鼓励一阵,姆妈的姆妈即往床头取那积蓄。伸手没拿着,想了想,翻开棉垫,又无。于是哆嗉起来,嘴咻咻不止,就冲床底慌慌拽出大批崭新布鞋,竭力搜索。一急,竟凄然泣下。由身上掏出绢帕,这才记起拾圆们皆包其中。嗣后仍是催我,且无比恳切的认为女儿在外这么久,应该回来了;日里夜里跟陌生人一块,不付钞票总吃那好心大仙的粥,毕竟是不光彩的;就算当了尼姑吧,爹娘不死,总还有几天探亲假.....!
而我却犯难了。
先不管来生是谁,他女人是谁,既这来生什么的女人已目击过姆妈,何以不将她带出山门?固然姆妈的姆妈说人家都认识她女儿,女儿不认识人家:我去,难道姆妈就一定能相随回家?倘若她果真获一大仙的点化,了今生缘,在天风浩荡香火绕梁的忽开异境得之禅法:且命运既有如此一大骤转,尘根已断,恐怕再不堪其扰。换上我想必遇谁亦要瞥见欲避的。何况姆妈从不在乎有伴无侣,性情是那样的孤僻!即使以她的文化不能默诵诸经,然已脱离了庸气,佛兴方酣,我又何苦去阻碍她的
一意超凡呢?
再说,来生的女人的情报未必确实。
又一日。
清晨我扶姆妈的姆妈到楼下小花园。煅炼过后,她就于亭子的石凳坐下。附近都认得琴琴的姆妈,便挨着问长问短,瞻仰她的顽强;并要握一握老人家的手,以示关怀的份量。这对姆妈的姆妈着实是种动员,故每以语人,她总是豪情满怀地宣扬女儿。
恰巧对门女幼师持一柄木剑撞见这情景,则连忙喊出我。先问回来啦陪外婆散步啊,略叙数语,突然凑我压低声:
“老太太又在瞎讲!晓得吗?据说像你姆妈这样的人医院里是很需要的,很可能早被他们弄去做试验了。脑子坏了,其他方面还是很好的嘛——这消息千万不能同你外婆讲喔!”
刚要离开,转又嘱咐:“就当我没说过。你也没听见。哎,好不容易碰次面,门对门怎不过来?来白相(玩)来白相。
“.......”!
以后几天我体中常有不适。
虽不是什么病,却亦剧烈到眠食皆废。放舌自诊:惊骇那苔质已不滑润,粘膜将呈糜烂状,无疑属烟害;转观眼白,血丝交织,怎亦衬托不出神!顿悟整个不适之因由断乎是缺乏休息。为此接连睡觉。全不顾太阳如何月亮如何。
这期间就反反复复惹起许多梦来:
居然看到姆妈顶笠披衣,于雨中的松林赤脚穿越;又见她跪在一处早为风雨所蚀的碑前,怅怅地抚着那粉墨微痕不知是哪位的墓志铭;过后引镜自照,仿佛转恨齿长,就抬手:没料却不是折齿,竟用梳子狠梳自己的乱发。哪来的梳子和镜?家里带出的?委实不明。想来这两样东西到哪都是女人的必需。美对任何人都不例外。
接着她不知怎地来到了食堂,出现在排队的行列:泰然自若买罢饭,选择了张有人的桌子,就移坐近前:先向左右礼貌一番,喃喃语毕,则猛地起身,站直,擎杯竟要为大家祝酒;尔后便是毫不谦让地试筷。
再梦,还是食堂。换个梦,仍旧一样。姆妈亦有始有终的在那地方....
醒来时,夜间雾起。
——眼前均是梦里最后三次遇见的情形。似乎预兆着什么,非常引我注意。
但我总猜不中那地方究竟在何处。
1986年稿于湘潭菊花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