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偕先生寄来的大作一直在细读。近日读的是短篇小说《失常》,看完之后就按捺不住想写几句话。首先充满我头脑的是画面,小说细致描述的菊花塘的环境还是次要的,作品还原了那个时代的典型环境,我们经过的、熟悉的一切又活了过来。在环境中活动的只有几个人物,并不冗长的对话和看似随意的人物互动,精当地把他们都鲜活了起来,构成了当时的一个不容忽视的社会片断。那个断片不是过去了就能过去了的,看似平淡的日常生活,表面的一个成长故事,却孕蓄了复杂的社会形态和深度人生的诸多重大意义!
以后有条件的话,这篇小说可拍成电影,只要再增加些内容,添加些相应的形式。
正常人和失常人只是个多数和少数人的问题,他们的差别在哪儿?它的本质从来没被人说清过。“正常”人的线性和逻辑思维永远也理解不了“失常”人的直觉和多维思维。只因为“正常”人是多数,所以它占有话语权,占有优越地位。“正常”人的理性思维让他们理所当然地把终日沉浸在非理性思维之人划入了异类。
“正常”人不理解“失常”人,是因为“失常”人心中没有线性时间,在他们那儿,过去、现在、未来是混合在一起的。从“正常”人的角度看,“失常”人对现实世界的认识混沌一片,而这正是多维思维的最大特点之一。过去修炼之人几十年都不能达到的功夫,“失常”人瞬间就达到了。其间最明显的表现就是他们的直觉,他们当中很多人具有预测功能、遥视功能……他们是最容易顿悟的群体,但这些现象都被“正常”人忽视了,被“专家”们扭曲了。
“正常”人永远困在时间之中,他们只能看到当下,看到眼前,看不到物质之外的东西。当时间没有了过去、现在、未来的差别,一切都扑面而来之际,想不“看”到更多东西都不可能。“失常”人看到的是比“正常”人看到的更广大的宇宙,“失常”赋予了他们另一种思维,另一种能力。
比“失常”人能量更大的当然是自闭人了,自闭人的多维思维表现得更为明显,还有靛蓝人、水晶人……天赋异秉于他们,他们有超出常人的更多功能,他们的未来,代表了人类的未来。
好消息是,随着社会的日益开放,人类交流的更加畅通,一些精髓的启示不断传到大众耳中,遮蔽世界的帘布渐渐拉开,“失常”人、自闭人、靛蓝人、水晶人……的天才越来越被人所了解,这已是部分“正常”人对多维世界开始了解而前进的一小步。
艺术家从来都是夹在“正常”和“失常”人中间的,这个现象早就被社会所认识,为什么?却也少有人能说清楚。人类的最终目的是很多人得以开捂和扬升,从而进入多维世界,像创造我们的上帝一样,驰往另一星系播撒我们的灵魂和DNA。所以,那些看似“失常”之人,他们都是人类进入多维世界的先行者。跟他们有所类似的艺术家们,当然也是已经或将要具有多维意识的先行者了。
当科学还不能完全面对或没有能力面对世界活生生的现实之际,艺术家的直觉又让他们抢占了认识大世界、大宇宙的先机。人是智性的,也是灵性的,仰望苍穹,既要看到星星,也要看到虚空,万物一体,是人类早已理性认识和直觉体悟到的世界真谛。在各类艺术作品中,我们屡屡读到对“失常”人及具有多维意识之人的种种描述,读到他们以羸弱之躯拯救渺视他们的“正常”人的故事等等,艺术家对世界的敏感和认识,往往要超出固守规则框框之人许多。艺术家之所以有如此的能力,得益于他们的直觉和梦。被某些“科学家”丢弃的东西,正是艺术家认识世界的武器,这个利器是刺穿隔绝我们与多维世界交通的为数不多的制胜法宝之一。
《失常》是顾偕先生早期的作品,二十多岁时创作出来的,在字里行间我们能看到鲁迅对他的影响,在文体上难免有些青涩,在稍后几年创作的另一短篇《诞生》中,行文风格有了大的变化,白话、文言有了更好的融合,现代气息更加浓厚。在创作小说之初,看得出,顾偕先生在作多种尝试,他能做到的是,尝试文体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尝试,他在挑选衣服,他也找到了与故事内容相一致的写作形式,把一件合体的衣服穿在了一个合适的身体上面。如果《失常》换了另一种写作形式,还有青涩感吗,那种青涩是少年欲想长大而对成人的想象模仿,在诸多破绽痕迹中,流露出的是作者的自然与真诚。
“失常”人不论出现在哪个家庭中,都是一场灾难,顾偕先生对“失常”人的描绘,丝丝入扣,如同目见,娓娓的细节中很是打动人心:“小朋友们单是常感我的姆妈跟他(她)们的姆妈不同,我对自己姆妈的体会颇多,当初竟以为天下的姆妈——大概都这样的。”幼年时的世界全让这个不是姆妈的姆妈占据着,“我”竟然不知道别人家的姆妈有什么不同,外面的世界有什么不同。童年的幸福也在这儿,常与不常又有何区别?而作为阅读小说的局外人,面对这种苦涩中的幸福,幸福中的苦涩描述,何尝不能情动于衷!
真正成年之后,“我”对“失常”的姆妈的情感是有变化的,他远不及姆妈的姆妈对姆妈的一往情深,他更多的是成为了一名观察者,思考者。小说的前面部分大致是写情,后面的部分就掺入了理性分析。整日为生计而奔忙,同时又具有理想的“我”,面对日日痴坐、蜷卧的姆妈,难免不生感慨:“便是像我这样灯下摊纸却苦思不得成章,长久弄笔却不能作书,就算有天文如泉涌即获声望之宏,又能怎样?这与整日只求一床而并不理会半窗斜月亦不识得其境颇极幽?更悟不到斯属恬淡寡欲的姆妈来说,一切,大概总之是多余。我愈感茫然。”――这应当就是小说的内核了:“我”对“失常”人的认识、“我”对自己的认识!这也是青年之“我”对世界认识的开端!作者朦朦胧胧走近了一个欲想看清而暂时未能看清的复杂社会面前,他的探索,经过时间的磨砺,方向是没有错的。
长年和“失常”姆妈生活在一起,“我”难免多思和多梦,尤其是一个有志向的青年,无数个“为什么”在“我”的头脑中应当回旋了多少万遍,有答案吗?不会有!如果是平常人,姆妈对“我”的影响将会是负面的,好就好在“我”是一个从事艺术创造的青年,“我”的某种素质和“失常”人相契合,“我”比没有这样经历的青年会显得更成熟一些,甚至是一个促进,促使“我”为以后的艺术创作走出一条别开生面的道路来。“我”的经历,“我”的思考和多梦,促进了“我”的成长。
得知姆妈失踪之后,对于她的去向,“我”作出了种种分析,但“我”并不满意自己的答案,于是便做起梦来:“居然看到姆妈顶笠披衣,于雨中的松林赤脚穿越;又见她跪在一处早为风雨所蚀的碑前,怅怅地抚着那粉墨微痕不知是哪位的墓志铭;过后引镜自照,仿佛转恨齿长,就抬手:没料却不是折齿,竟用梳子狠梳自己的乱发。哪来的梳子和镜?家里带出的?委实不明。想来这两样东西到哪都是女人的必需。美对任何人都不例外。接着她不知怎地来到了食堂,出现在排队的行列:泰然自若买罢饭,选择了张有人的桌子,就移坐近前:先向左右礼貌一番,喃喃语毕,则猛地起身,站直,擎杯竟要为大家祝酒;尔后便是毫不谦让地试筷。再梦,还是食堂。换个梦,仍旧一样。姆妈亦有始有终的在那地方....醒来时,夜间雾起。——眼前均是梦里最后三次遇见的情形。似乎预兆着什么,非常引我注意。但我总猜不中那地方究竟在何处。”
究竟是理性的分析更接近真相,还是梦境更加真实?“我”不得而知。“我”对姆妈的牵挂毋庸置疑,姆妈失踪了,她到了一个只有她知道的地方,她去了一个她该去的地方,没有“正常”生活的她,最终自己寻找到了自已的归宿。留给亲人的当然是无尽的不舍和牵挂了。作为姆妈的姆妈,似乎与女儿心灵更是相通一些,她能直觉到女儿去了哪里,催逼着“我”拿了盘缠赶快去灵隐寺找她。连心的母女当然比“我”更相契一些,生活的阅历也让姆妈的姆妈更懂姆妈一些,也许是直觉,也许是传统,姆妈的姆妈听得出姆妈的喃喃自语是与“鬼”在说话,从而启发了“我”对另一世界的玄思:“后来我仍在想许是只姆妈有资格配与那人人无缘谋面的赤佬结识。”
传统无非是集体直觉的积淀,容格所说的“集体无意识”大概也是说的这个意思。容格对多维世界的理解,比弗洛伊德要深刻多了。即便是“正常”人,直觉也是非凡的,他就是知道他知道的,用不着逻辑,不需要知识,天生具有,你只要不忽视它。科技的发展,人们需要机器人,又惧怕机器人,怕它们将我们给灭了。会吗?相信会的是杞人忧天,机器人会做梦吗?有直觉吗,有灵魂吗?都不可能有!我们只能造出机器人,我们的智力制造不出有灵性的人。人和动物相比,理性是我们战胜它们的法宝;人和机器人相比,逻辑是我们的弱项,和它们拼理性,我们会输,但我们战胜它们的武器,它们永远不能具有!
姆妈来到人世,“女人当了这么久,无成一艺,”“且又是最差的;”她生存的意义何在?她与“我”的意义何在?或者说,“失常”人为什么会和我们共处一世?再往广大一点说,为什么会有疾病,有灾难,有瘟疫?人类有那么多无奈,那么多苦难,每一次苦难,都是上天对我们的教诲,在苦难中我们要学会倾听。从古至今,我们得到过很多启示,只要我们明白,这些都是促进我们学习的,是促进人类的成长,加速人类的开悟与扬升的。虚幻玄妙的东西,能让人相信?信者自然会信,用不着说理。用我们的自觉,用我们的梦。要知道,梦是通往多维世界的大门!相信的人多了,灾难将会减少,上天的教诲就在我们的身边。我们要学会倾听!
三十多年前,二十多岁的顾偕先生写作《失常》之时我相信他还不会有这样的自觉,但他有敏锐的直觉,他能捕捉到生活中这样一个看似普通的题材,把它挖掘出来,让读者去寻找它孕含的深义。想不到它的生命力这么强,它的隽永,不能不让我想到更多,从小说之内,想到小说之外,尤其是在今天,在瘟疫肆虐的当下!
2020/07/02于湘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