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臧棣:1964年4月生在北京。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北京大学文学博士学位。北京大学中国诗歌研究院研究员。现任教于北京大学中文系。“中国当代十大杰出青年诗人”(2005),“1979-2005中国十大先锋诗人”(2006),“中国十大新锐诗歌批评家”(2007),第七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2008年度诗人奖”(2009),飞地诗歌奖(2017)。2018年人民文学诗歌奖。2015年应邀参加德国柏林诗歌节。2017年10月应邀参加美国普林斯顿诗歌节。
■ 山楂花简史
与视线无关,坦然于影子的
荡漾中瞬间即永恒——
这些细碎的白色花簇
轻颤在鲜嫩的绿叶之上,
将世界的美意收敛在一个疏忽中:
既不映衬现实的晦暗,
也不隆重生活的艰辛。
而你的影子始终不甘于这疏忽;
静悄悄的,它犹如一次弥漫,
将新的魂魄带回到
春天的气息中。与距离无关,
它们的绽放远不止于
自然的兑现,更像是一次显灵。
甚至与跨越生死无关,
除非我恍惚于年纪这么小,
怎么会想到给虚无也上点眼药。
甚至也与人无关,把所有的化身
和所有的替身都捆在一起,
也无法抵消一个事实:
今生今世,没有哪一种死亡
能配得上成为你的同谋。
2018年4月25日, 2020年4月29日
■ 姜饼简史
强烈的晨曦已将窗户纸捅破,
光的中指弹着梦中的帽子,
直到你的太阳穴像是被鞋底蹭了一下;
黑暗已被判断过,所以,
从缝隙里涌入的春风
像一次小小的泄漏,慰问着
心花的形状。再这么隔离下去,
传说会越来越像新闻;
最近的传说中,姜汤可以防治疫毒,
但来自专家的消息则继续冷酷
一个事实:迄今为止,还没有特效药。
如果你听得懂蝙蝠的语言,
你会怎么选择?无论如何,
我,肯定会投姜汤一票。
用不用得着特效药,悬念巨大,
但姜汤掺入蜂蜜后,至少是现成的;
我甚至不会满足于仅仅投出一票;
我还会把切好的姜末撒入
烫好的面糊,再用牛油果油轻搅几下,
均匀摊开在温热的平底锅里——
让魔鬼也开开眼吧。谁敢说
三分钟内,绝对做不出好吃的姜饼?
2020年4月14日
■ 遗物简史
隔着医院的大铁门,
一个小东西,包着牛皮纸,
外面还套了层塑料袋,从栅栏的空隙中
递了出来。没有使用暗号,
看着却很像接头;而那被履行的,
既不便称为必尽的职责,
也不能归为暧昧的义务;
背景很熟悉,只是街头显得
空荡荡的,仿佛历史刚刚清过场。
送东西的人穿着白大褂,
除了清秀的眉宇,剩下的面容,
都遮住了;但如果仔细看,
浅蓝色的口罩甚至也很标准地
加入了一种表情的塑造;
接过东西的人,从体重看
应该还不到四十;蓬着头发
像是有小半年都没进过理发店――
如果还有一种悲哀属于
这世界,他的语调听起来
反而平静得就好像人的声音
不是从喉咙里冒出来的,
而是从塌裂的矿井深处挤出来的:
“难道就没有留下半句话吗?”
“没有。你妈妈只留下了这部手机。”
2020年4月11日
■ 树语者简史
和一株安静的樱桃树度过
一个下午,你会觉得
这世界可怕地误解过喜鹊
存在的意义,而且不止一次;
而喜鹊却从未误解过
这世界的能见度。青石冰凉,
坐上去的话,温暖必另有来源;
风轻轻吹着春天的神经,
从丁香到樱花,颤动的花影
带来了夺目的积极性,
将绚烂纠正为一种用途;
是的。真没准半个圣徒
就能令内心独立于时间的效果;
毕竟,你不可能和一只喜鹊
度过一个下午;它们太活泼,
即使有完美的枝条,它们
也不会多待一秒钟;从传话者
到追逐者,有几个瞬间,
它们甚至嘲笑你弄丢了
你身上的翅膀;它们的叫喊
听上去像噪音的时候多,
像天籁的时候少:除非你
起身拍打尘土时,愿意承认
一个人确实不必羞涩于
他已能用土语,瞒过灵魂出窍,
和影子完成一次真实的对话。
2020年4月9日
■ 第一瞬间简史
往年这时候,坡地上的荠菜
和蒲公英早就被挖得连魔鬼
都觉得诅咒是多余的;
什么样的神力被一再误解,
才会出现这样的情形:
几乎每一株杨柳上都像是
挂着一个绿色的降落伞;
而自由的追逐唤醒了
一个爱的决定,自黑的鹩哥
索性倾向于绝不在颜色
和本性的问题上再浪费一秒钟。
大自然仿佛卷入了一场证词,
世界安静得像一出戏;
角色众多,但除了相爱的人,
几乎每个人都是比迷宫里的小丑
还要抽象的欠费的死囚。
路过连翘,你就欠金黄一个人情,
路过丁香,你就欠清香一个人情,
路过海棠,你就欠绚烂一个人情,
路过倒影,你就欠永恒一个人情,
如果胆敢路过我,你就欠瞬间一个人情。
2020年4月6日
■ 春之祭简史
跪在你的影子里,我能感到
大地是固执的,而我的固执
远远胜过大地的固执:
只要我不死,你就不会真正离开;
我怎么可能弄错这一点:你的记忆
已不属于我,但我的记忆
却完全属于你,属于你
带给这世界的一个奇迹;
像是刚刚摸过大象,西塞罗说
死亡不过是给生命换一个地方;
而我更欣赏军人出身的
罗马皇帝奥勒良的洞见:
人不应恐惧死亡,应恐惧的是
人从来未曾真正地活过。
重现的时光搅动着一个漩涡;
托身于十字花科,轻微的紫蓝
密集在河边的空地上;
我好像五百年前就为你弄清了
那可爱的小花瓣是如何谦逊于
植物的毒性的;想解馋的话,
只需将它们用沸水焯一下。
没看见的不算,看见的时候,
像是有默契,野猫总绕着二月蓝走;
渐渐消失的身影仿佛在暗示
世界的荒诞只是针对人的傲慢
才会凸显的一种局限;
一旦相对于深爱,还从未有过
任何死亡能构成你我的局限。
2020年4月5日
■ 庚子哀歌简史
呼呼的,一会儿像春风,
一会儿像北风。平分之后,
真实的声音,听上去竟然有点像
从太阳照样升起的那一刻起
凛冽的气流就不断撞击时间的墙壁;
放眼望去,满目的翠绿
叠加着悲伤的记忆,和世界的空旷一起
整理着人生的寂寞;凡是没有
你的声音,都不过是石头
坠向深渊的影子;凡是没有
你的动静,都不过是无情的草木
摇曳在人类的无知中;凡是不能
将你过滤到我眼前的力量,
都不过是从竹篮里溢出的
哗哗的浑水试图浇灭
一条鳄鱼正浸泡在它的眼泪中。
2020年4月4日
■ 翅脉简史
如果不是因为偶然
一低头,一个像你这样的人
很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用正眼注意到
它的存在:昆虫本来就小,
长在昆虫身上的它,就显得更小,
更纤细,更易脆断,以至于
将它独立出来,作为观察的对象,
你会怀疑世界的真实性
是不是在你这里出了什么差错;
一切都正常的话,为什么回溯时,
每一次,都是死亡充当了
它的介绍人;虽然你可以申辩,
不是你干的。这种事情上,
你只和你自己是同伙。
虽然这申辩有助于你对它产生
一生中仅有的一次兴趣:
乍一看,和叶脉很接近,
和人脉却构不成一个反比,
作用也很像大象身上最小的骨头
被拉成了细丝,用来支撑
一种灵活的飞翔。甚至你自己
都会有点吃惊,你毫不费力
就能想象出它是中空的,
有不明的体液慢慢渗入时,
你的神经也会跟着微微一颤。
2020年4月3日
■ 国家分配简史
吃辣椒长大,性情里
有浪花拍击石头的回声,
性格的痕迹则来自
你真的想打赌你能徒手
折断一根普通粗细的金属管吗?
做梦的年龄,随便一个举止,
都令生命的形象饱满得
如同含苞的花蕾常常抢先于
青春即骄傲;卫校毕业时,
因成绩出色本可以去南方
最好的医院,但为了照顾老人,
经过一番梦的分析,还是决定
回到离故乡最近的城市;
那里,连绵的青山比秀水
更蜿蜒于一个陶冶,稍一开窍,
刚巧可用于一个人生的勤恳:
天使里的护士,护士里的天使;
工作之余,她更喜欢在诗里拔高
一个比倔强还温柔的自我;
接到志愿者通知书的那一刻,
她第一次感到生命的沉重陌生得
全然不同于一块大石头
压着砰砰的心跳;一个星期前,
曾经的同学,武汉的小姐妹
已私下描述过医院里的情形——
有过几天,必须的口罩都没有,
只能用扎紧的雨衣当防护服;
最糟糕的,还不是没有对症的药,
而是不得不面对这样的真相:
一个人已经死了上千次。
分析病毒特性的时候,出方案的时候,
几乎所有医生都已出过错,
只有她娴熟于自己的技艺,
从未给过错误任何机会;
但最大的错误,有可能来自
死神对青春的嫉妒;她决定
不再坐等下一刻,就在方舱的
空地前,对着历史的镜头,
打出了一个小小的横幅,
口气大得比所有的希望都直接——
“疫情结束,国家分配给我一个男友”。
2020年4月2日
■ 无症状感染者简史
已广泛存在,但人数
涉及甲板的倾斜,甚至是
太平洋的水位有可能升高到
耻辱柱已露出大半个基座,
所以,具体的数据始终
如同一股浑浊的溶液密封在
一个不断摇晃的地狱试管里——
直到盯着它的眼神,慢慢产生
间歇性的晕眩,被新的疲倦
催眠到一个末日幻觉中。
如果在室内,镜子每天都会准时
带来一份判决;你的暂时性
非常出色:没干咳,体温
居然常常正常到只有34.5度,
和前天在银行门口测过的一样;
自我的提示里也不乏一定的力量性,
用小梳子梳头,梳警觉,
梳神的暗示,次数严格控制
在249下,绝不再多一下。
但街上的事情就要复杂得多;
在泛滥的第六感里,从他人的目光中,
从轻微的闪避动作里,你知道,
你已被归入无症状感染者——
近乎一种即兴的私刑,对等于
在你的眼中,对方也享受着
同样的待遇。唯有无声的诅咒
冷落着一个巨大的原罪。
2020年4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