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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边的寂静和空旷(组诗)


  导读:赵亚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人民文学》《诗刊》《星星》《花城》《十月》《作家》《文艺报》等报刊。曾参加《诗刊》社第三十一届青春诗会,结业于鲁迅文学院三十一届高研班(诗歌班)出版诗集《土豆灯》《石头醒来》等多部。获得第九届中国红高粱诗歌奖等多种奖项。

 
八百里太行,是一盘无解的棋局
 
八百里太行山,我们看不清,也看不透
群峰肃立,万壑无声,没有一座山峰因为谁的到来
而喜形于色。
 
黑白不会分明,高低只是错觉。山峰上的崖柏亡故千年
还在弥散着异香。那高飞的乌鸦
遮不住太行山微微睁开的眼睛
 
人世如乱麻,来不及梳理。八百里太行山
是一盘棋,每一座险峰都是一个棋子
有人在暗中摆布,风云变幻,我等草民一无所知
 
幸与不幸都不重要。偌大的太行山
只是一个无解的棋局。
我们既不是棋子,也不是对弈的棋手
我们只是一缕微尘,不觉间,惊扰了神仙的雅兴
 
 
把舌头点着
 
越往高处,就越冷。越往低处,身子就越沉
太行山是石头堆起来的,人心常常也是。
 
越想遮蔽,那满山的红叶就越倔强地起舞
被折断的枯草,骨头都断了,还站着,人却不能
 
和群山对话,是一种谵妄。山有山的语言
人说出的话是有毒的。所以
在太行山中,我只需要一束微小的火焰
 
把我的舌头点着。
 
 
用漫长的来世道别
 
这些石头知道,低矮的树木知道,洞中的水滴也知道
在暮色降临之时,是谁站在最高的山峰
吐出星辰和村落
 
这些枯黄的叶子知道,野核桃知道,孤独的苍鹰知道
在我行将就木之时,是谁进入我的身体
取走在八百里太行山
偷来的骨气,和风声
 
这些埋在山中的故人知道,这些枯骨和空空的眼睛知道
我可以带走的是什么
又有一些什么,我必须以命偿还
用漫长的来世道别
 
 
我们再次站在悬崖的边缘
 
在山谷间呼啸的,不仅仅是风
我置身其中,翻动层层叠叠的山岩
读这本人间最厚的书
 
岩石镌刻的书页,弥漫着金属的气息,英雄沉默
攥紧的拳头里,依然有一颗生锈的子弹
 
这些年,我在平原上生活
唯一没有学会的本领,就是躲避猎人乌黑的枪筒
 
沉默的岩石中依然有隐隐的杀机
在漫长的时光里,被八百里太行饶恕的人们
站在了悬崖的边缘
 
 
迷失在八百里太行的人是有罪的
 
在八百里太行山,我直不起腰杆
也不敢睁开红肿的眼睛,悬崖上的云竹
响起了锋利的沙沙声
 
我们这一队人马,丢盔卸甲,溃不成军
走在最前面的人,迷失于提前到来的大雪
 
我的脚步踉跄,踩到哪里都是罪过
手中的烟卷被风吹灭,迷失在八百里太行山的人
是有罪的。
 
群山沉寂,我笨拙的身躯卡在时间的咽喉里
像一根生锈的鱼刺,不知将要被谁的手——
用力地拔出来
 
 
无边的寂静和空旷
 
这疲惫的火车,终于爬上了
最后一个陡坡……
弯曲的铁轨,因为滚烫而变得柔软
再往前就是西岗子
到黑河,这是必经的一站
也是当年的一个兄弟
被赶下火车的地方
余下的路程,他没有钱买票
就沿着铁轨一路向北
途中他遇见了孤独的野狼
与星子对弈的狐狸,盗墓人两手空空
挥舞着看不见的人影
 擦过草木时发出沙沙的响声
他一点都到害怕。在乌黑的枕木上
也有断翅的苍鹰,在把他凝视
今天,我也模仿他的样子
在这里独自向北。但是我什么也没有遇见
除了无边的寂静,和空旷
 
 
再见乌兰布和
 
我们追赶落日的脚步
有些急促。甘德尔山尖上的石头
被烧得通红。
 
黄河里的鱼刚跃出水面
就一头扎进风里,闭紧了眼睛
 
多说话的人是有罪的
乌兰布和终于回到那些沙子里
 
沙漠边缘徘徊的牧人
我们一句道别的话也没有说
 
 
最暗的那束光也消失了
 
不知是谁点起了篝火
在黄河岸边,乌兰布和沙漠
此刻正与星空对峙
 
有人正从远处走来
耳朵里装满了滚烫的沙子
涛声在黑暗中裹紧了冰冷的胸膛
 
那火焰不是我们的
我们相背而行
最暗的那束光也消失了
 
 
不死
 
九个月没有下雨了
甘德尔山上寥寥的荒草
还没有倒下
 
最后一粒草籽,塞在古人的牙缝
使劲儿地
睁开眼睛
 
突然向西的黄河
一只鸟卡在惊慌失措的波浪里
还在扇动着翅膀
 
被扔进黄河里的石头
都被流水碾碎了
还没有死。
 
 
打磨
 
陌生人,在黄昏十分
给我一粒葡萄
乌兰布和沙漠中
只有这一粒
葡萄。
 
陌生人,指给我半个月亮
被黄河的涛声
托起的
只有这半个
月亮。
 
一粒葡萄和半个月亮
沙粒打磨着
我们的
眼睛。
 
 
我侥幸得到的一切
 
其实,我一直对生活
所知甚少。还不如一粒盐
懂得所谓的世道人心
 
我的牙齿纷纷脱落
最顽劣的一颗,也在渐渐腐烂
我深知自己从未学会咀嚼
 
这些年,我急匆匆吞下的
粮食、北风,和人世的雨雪
正在发出轰鸣……
 
我更深知:我在人世
侥幸得到的一切
……都将悉数归还。
 
 
我是一个幸运的人
 
终于下雪了,我的一个老朋友
此刻正独自穿过广场上厚厚的积雪
他身后的雪地上,一个脚印都没有留下
雪并没有因为他的出现
而有所迟疑。雪也不知道
这将是他在人世看到的最后一次落雪
他身体里的癌细胞
绽放出比雪更白的花朵
也许他已经足够幸运了
还有那么多人没等到下雪
就走了。也许我也是幸运的
在被它们吞没之前,看见了自己
拖得长长的影子
 
 
在清晨的露珠里重生
 
所有划船的人,都是同一个人
在黄河,所有的木桨都已经长成树木
那新鲜的嫩芽喂养着灯火,高高在上的银河
没有什么会真正老去
黄河在白昼里长大,在夜晚涅槃
在清晨的露珠里重生,吞下整个大海之后
他才成为一个真正的孩子,
所有人的父亲。
 
 
深陷于细小的火焰
 
一颗石子滚落,击碎了无底的深渊里
整个人类的叹息声
我知道,一定有这样的一天
我们再次回到群山之巅
 
整个人类都深陷于
细小的火焰……
山脚下晃动的灯盏
微凉,而又孱弱
足以让我们泪流满面
 
我们都将成为无家可归的人
在八百里太行山,我寻找一处洞穴
安放戴罪之身
……和万物的敌意
 
 
我也有
 

我有一万颗稻穗
我也有一颗无名的星辰
 
我有夜晚的蛙鸣
我也有半空中的鸟鸣
 
我有不安分的心
我也有被一棵稻苗压弯的腰
 
我有从田埂上滑倒的母亲
我也有在水中挺起腰身的父亲
 
我有江河,有照耀
被那些弯曲的水渠运送着
我也有生死,有枯荣
被那些稻米养育着
 
 
我将在漆黑的夜晚躲向何处
 
黄昏中的花岗岩石阶,闪烁着静谧的光
石缝中的枯草
微风中晃动的身影
我不明白,经历了那么多风雨
它们为什么还没有倒下。
此刻,群峰无声
懦弱而又慈悲……
当我俯身,看草根上一只攀爬的蚂蚁
顶着巨大的落日
不禁心生悲凉
我将在这晚逝的光亮中看见什么
我又将在漆黑的夜晚
躲向何处
 
 
厮杀
 
那个陌生人敲击着
广场上的灰色大理石
他走过我窗前时
身上的尘土化做一场大雪
 
我一直把时间藏在玻璃深处
在滑落的光中
看见他微驼的脊背
袖口里深藏的剑
 
我们将在暮晚进行一场厮杀
挥舞着各自的身影
直到老之将至
再也分辨不出彼此的模样
 
 
不安
 
在马蹄湾村的小旅店里
我渴念的是一杯热茶,暮晚的桃花
少女送来老家的书信
 
那时我恐惧的是突然降临的不幸
果园里的独轮车
已经很久不曾走动。
 
我也害怕突然而至的暴雨
……被打碎的花朵不会再开
我也再没有一件可以换洗的衣服
 
 
醒来的人
 
在靠窗的一面墙上
他低沉的咳嗽声让邻居感到不安
事实上,他是胆小的人
他睡过去了,佝偻着
 
他在睡得很深的时候
还提醒自己要谦卑,弯下腰
他的咳嗽是不可原谅的
窗台上的花已经很久没人浇水
 
恍惚中他知道自己犯错了
在嘈杂中保持沉默的人是可耻的
他继续做梦,发烧,嘴唇上
 
堆积着整个时代的火泡
他更加不能原谅自己,他醒了
他看见广场上,角落里,沙发底下
连他变形的手指缝里
都挤满了人,但他一个也不认识
 
 
瓦房村的落日
 
瓦房村的落日
被高高的天线划开一道血红的口子
 
它每一次下沉
都让我想到人世的晚景
和那些刚刚
沉到地平线下的人们
 
它每一次彻底隐去面孔
都让我手足无措,瓦房村的落日
我从不奢望再升起
 
 
微小的角落
 
当我说自己是一个乡下人
我感到如此惊慌,刚被收割的稻田
水被一点点地抽干
 
把稻米紧紧地攥在手里
它们细小的肋骨发出不安的惊叫
而当我吞下其中的一颗
一条河就会在我的身体里决堤
 
我深知大地上的流水
都被稻米藏在内心最安宁的地方
我也深信最辽阔的苍穹
也不过是一粒米最微小的角落
 
 
我们绝不会为自己祈祷
 
最后一枚果子也要掉下去了
你亲手种下的菊花,一天天瘦下去
我担心再过些日子
就只剩下一身雪白的骨头了
 
为你熬的药还在罐子里
我们种下的粮食,还没来得及收割
当寒风带走最后一片叶子
亲爱的,我们绝不会为自己祈祷
 
 
在黄金与蓝宝石亲吻的刹那
 
这么多年,我不敢说自己
比一粒沙子更具有质地,比一滴水
更有份量。人到中年时
来看黄河,目送她奔向大海
在黄金与蓝宝石相互亲吻的刹那
我听见自己身体里泥沙俱下的轰鸣
俯下身去,让涛声穿肠而过
那些沙子的吟唱呼应着
渐渐升起的星群,远去的白鹳的长鸣
但是我什么都没有听见
又好像听见了这一切
 
 
在黄河入海口
 
我口含岸边的一棵芦苇
黄河,就从草径里流进我的心脏
这么多年,面对纷乱的生活
焦灼于无常。没有一封信是写给我的
没有人告诉我身处世界的哪里
今天,当我在入海口
看黄河无声地嵌近大海的胸膛
最后又消失无踪。有什么不曾离我们而去
又有什么即将到来?
 
 
寻找一块石头
 
我和一个陌生人,在黄河边
寻找同一块石头
时间的肋骨上
闪着冰冷的光
 
它曾经在那些泥沙里
和我们一样,把自己深深地掩埋
 
我们要相互说些什么?
眼前的火光和落日——
全部的余生比这石头还轻
 
 
孤岛上
 
烛火把孤岛上的泥沙烧出一个洞
正好是一个坟墓的大小
 
谁也不能从这沙子里挖到经卷
造船的渔夫,放下亮闪闪的斧子
用黄河水煮一碗清茶
 
微微跳动的火光里,守护黄河的人寂静无声
他在这世间获得了什么
什么就把他埋葬
 
 
 
原来
 
是从哪一时刻开始
我们变成另外一个人
走路,吃饭,惊慌失措地睡去和醒来
 
原来的人在哪儿
他守着最初的时间,老旧的马蹄声
某一个深秋,澄碧的星空
慢慢降临到此世
 
今天我们所经历的一切
烈酒,烟草,废弃的楼宇
慌不择路的骏马隐身成一张白纸
正被原来的人注视
 
他斜叼着遥远世纪的烟卷儿
落魄而又骄傲,并不急于拆穿
我们今天的生活
 
 
暮雨
 
斜纹衬衫挂在墙角的衣架上
它代替一个人完成存在的使命
 
我们的对话是无声的
窗外的雨,突兀地插进来
那声音像是弯曲的手指
敲着昏暗的玻璃
 
在暮色极深的寂静中
烛火在缓缓升起
他的脸,有一半被光照耀着
另一半
在阴影里下沉
 
 
苦豆寺
 
十三年前,深秋的傍晚
飘荡河边的露珠
针一样刺着骨头
青砖黑瓦的苦豆寺
菩萨的左臂
不知被谁砍去了一截
 
最后一株蓝野菊也枯败了
在这荒野里
我吟诵天下所有的经文
也没让菩萨闭上眼睛
 
 
月亮照耀着
 
我又回到那间房子里
夜晚十点十九分,蓝白色相间的窗帘
被风吹着。微微泛起的尘土
使这夜色变得更深
 
透过窗帘的缝隙,我庆幸那轮硕大的月亮
依然照耀着:在过去很多年间
我认识,和爱过的人们
 
现在我已经全然忘记
年轻时有过的那些梦想
当我在中年后,努力地抬起头来
那些模糊的面孔,正被流水与月光雕刻着
连同内心最卑微,和细小的
 
 
终于
 

我喜欢在漆黑的夜晚
独坐。在群峰之中
辨认自己的面孔
 
我听见一只乌鸦
用它的翅膀,护佑着
……羊群和它们的主人
穿过黑暗中的山谷
 
我一直是被揭露的部分
在暗夜中。但这已足够——
我终于可以
不再为自己的贫寒和孤独
感到羞耻。
 
 
那些草裹紧我的身子
 
在乌兰诺尔的边缘
我认识的一棵草,和草原深处
那些坟丘上的荒草
都是同一棵。
 
星斗每一次改变行迹
苍穹的缓缓下沉,都需要那些草
用它们有力的臂膀支撑
 
我每一次无家可归,乌兰诺尔
都让那些草
默默地,裹紧我的身子
 
 
我又一次梦见你
 
我又一次梦见你,清晨的树林里
红色的蚯蚓刚刚钻出地面
迎着光,你说它倔强的样子
像极了我。我们踏着松软的林间空地
偶尔停下来,看老迈的绵羊
如何撕下枯死的树皮
吞进它饥饿的胃,看它浑浊的眼泪
滴到我们的掌心,瞬间
就变成了石头,亦或是更坚硬的玛瑙
我们都如此疲倦,不堪一击
越用力就陷得越深
就像这树林,越怀疑我们
就包裹得越紧。
你走不动了,靠着我的肩膀
眼镜被压得弯曲,水晶的镜片脱落
这下什么都看不见了
真好。你兴奋地抱紧我
是的,我们什么都看不见了
也不需要再看见什么,这样真好
简介
赵亚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人民文学》《诗刊》《星星》《花城》《十月》《作家》《文艺报》等报刊。曾参加《诗刊》社第三十一届青春诗会,结业于鲁迅文学院三十一届高研班(诗歌班)。出版诗集《土豆灯》《石头醒来》等多部。获得第九届中国红高粱诗歌奖等多种奖项。
责任编辑: 山野
要喝就喝纯贵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