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塬上

塬上有炊烟升起的山坳

就有泥土屋飘出烤洋芋的焦香

当赶车的脚户们从远方归来

草坡上的一曲山谣让热血汉子泪流如雨

这里的泥土屋很古老

古老得就象这儿出土的彩陶

男人们用这双耳罐装旱烟叶子

女人们拿一件单耳瓶插把野菊

他们不知道自己能活到多久

打碎了盛水的古盆

让光屁股的孩子到山后再拣

祖先们烧制这些泥罐泥盆时

并没有烧热他们的心

山里人打碎这些彩罐彩盆时

也没有打碎祖先的心

当五千年前的彩陶从塬土上走出

走进铺着红丝绒的展品柜让世界惊愕时

黄土塬上男人后悔的眼睛泛绿

不懂事的女人们毁了许多值钱的东西

塬上的土屋很小很小

塬外的世界很大很大

三  月

总是有三月之风沿解冻的湟水而来

抚摸僵土地冰冷的肌肤使它微微抖颤

如初恋之时

三月里有风

这风是庄稼汉们过大年时舞动狂龙

从那片片金斑银鳞的缝隙间吹来

使这大冰河有着浩浩荡荡的解冻之势

三月里有雨

这雨是山上人冬日里痛饮青稞大曲

从那串串山谣野曲的音符里飘来

使这黑土地有着痴痴醉醉的酥柔之情

三月是牧羊汉子甩响的一串串响鞭

三月是捻线的阿奶豁牙紫唇里洒落的乡谣

三月是阿哥们在旷野里吼出的一段山歌

三月是尕妹子月色里刺绣的婚礼嫁妆

三月一到就有人吆喝着牛儿下地

三月一过就有孩子拧一支支柳哨整天价吹

吹开的初夏的花菇朵

刻印艺人

终于等到了农闲的日子

你揣着爷爷手里传下来的那把刻刀

走出山外

有老桥古塔的小城很美

收庄稼时你走后那个楼角就一直空着等你再来

当你把自己亲笔书写的招晃挂起来后

就有人围在你身旁谝闲传讲故事说笑话

欣赏那双粗糙的双手镂刻出汉隶魏篆

默读岁月之风精雕于你额头的阴纹阳纹

直到黄昏

当你哼一曲酒谣走出郊外的小巷

哦，夕阳如醉

把那铜制的刻刀是你的第十一枚手指

醮着汗水书写乡村艺人的传说

你刻着山里人用在粮油征购合同上的私章

你刻着县长用在任命书上象征法律的方印

都象务劳每一片庄稼

不会哄弄

你的记性很好知道许多人的名字

但人们不知道你是谁

说你是个刻章的匠人

爆米花者

每年秋收后你挑着担儿走村串巷

每一处山湾里都有你的趣闻轶事在流传

你这打了一辈子光棍的黑老汉

你这说了一辈子笑话的庄稼人

如果有人开片茶园学学蒲家老先生

再请你去喝上几天几夜

新编的《聊斋》肯定会轰动文坛

你这把眼泪看成是黄金的硬汉子

有一回你哭了哭的泪流满面

杏花岭那位早年守寡的女人爱上了你

那位女人用带血的乳汁喂大的儿子恨你

当你踏着漫天飘舞的雪花走小村

那受了半辈子苦的寡妇把眼睛哭成了红刺果

那一年的腊月里安静死了

孩子们站在村口等你来爆米花时

你正躺在远方的土炕上独饮青稞烈酒

大醉后哭成烂泥

你发誓要忘掉她每回过杏花岭就不进村

三月里杏花开，你独自叹息只落了个好名声

你说出的笑话把别人惹得笑泪满面

而有谁知道你自己流泪的故事

你狠狠地踩一脚气门

那一声沉重的呐喊使黄土坡微微震颤

爆米花的黑老汉你知道吗

每当你在邻村爆米花时

那阵阵爆米声让一个女人泪花花沾湿衣襟

并从她的心壁撞出不息的回声

直至永恒

阴天

阴天是老阿奶们讲不完的故事儿

阴天是女人们搓了又搓的细麻绳

阴天是尕妹子热炕上偷偷唱着的心里话

阴天是山里的庄稼汉们喝酒的日子

川里的庄稼在圆场上搭起高高的垛子

山里的洋芋叫尕驴儿驮进了深深的土窖

黄树叶儿一片片地落到了地上

毛毛雨儿滴滴地渗进了土里

麦衣子煨炕实话热

烫炕上喝一场酒来

青稞酒浇酥了劳累了一夏天的筋骨

酒曲儿唱破了白亮亮的窗户纸

阴天里喝酒很美，但阴天不美

醉酒的人们看着场上麦捆这样说道

山里的兔儿叫狗娃子追出来

心里的话儿叫酒瓶子撵出来

麦熟时节

有风沿谷地踏一路歌舞

从山那边的陇原上吹来，吹来

吹拂着驴背上新媳妇回婆家的花衣裳

撩拨着牛车上淘金汉回山里的白汗褡

吹走了村巷里谝闲话的庄稼汉

把全村的金草帽吹进了金色闪耀的麦海

麦芒挑起长长的睫毛

麦粒鼓起圆圆的眼睛

麦叶竖起宽宽的耳朵

麦茎挺直高高的腰身

在一种兴奋中期待着

那些把汗珠儿洒落在春天的男人们

那些把心曲儿倾吐在夏夜的女人们

沿着这被麦香味浸透的秋天之路

痴痴醉醉地走来

收割庄稼

当粗壮的手臂揽向麦子的腰身

一种难言的喜悦便从根须涌动

那些麦子们纷纷扑倒在飘着男子汗味的怀抱中

收割庄稼

当黑色的秀发在野地里飘拂如风

疲惫的黑土地如分娩之母

在阵痛中领略着神圣以及自豪

在秋天的庄稼院里过夜

你会听到捺不住寂寞的镰刀们

在刀架上彻夜难眠

扎扎作响

六月六

灌足了粉浆的麦穗期待着

多情的太阳给油菜花镀上赤金的光泽

这是八百里谷地走向成熟的季节

山野的每一株花草都蕴藏着野性的故事

当碎石路被蜂群般的人们涌挤着

把歌声夯下悬崖在河滩里打转转的时候

这被酩馏酒和大曲泡透的六月

惹的每片树叶如巧舌般亮起一曲黄土谣

……然而，戒律的山洪是肆虐的

沿世俗之峡谷千百次地冲撞缄默的日子

当满山满坡的花伞在爽风中如帆船般驶向心岸

当满树林子的彩扇在酒曲里拂来一串串心韵

那场每年而至的洗山雨就会飘泼而来

但它淋不湿被烈酒烧灼的情肠

每年这一天过后

山里的毛驴就会把铜铃震天价摇响

驴背上那些能说会道的媒婆婆真忙

回到老家

听着青草凄凄的深处传来牧羊人的歌声

看着石头冷冷的河道流来山谷里的水音

回到老家

老家的白杨树仍瘦瘦地活在河滩

老家的油菜花还香香地成长在高坡

老家的水磨依然在河谷里轰隆作响

老家的驴车依然在山道上吱呀摇晃

山雀正闪着疲乏的双翅归林了

暮色如血浸过了静寂的村落

哦，迷蒙中又见炊烟袅袅升起

那是母亲在土灶前给我做洋芋面片

童年牧羊的山岗上青草如旧

少年嬉闹的磨沟里溪水如故

小村依旧如塬上出土的陶罐

却不知山外的世界多么精彩

歪脖子老榆伫立于村口

有捻毛线的白发老人眯眼看我

你从哪里来？你要到哪里去

尕娃，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