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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变”的翅膀与复眼
——序梁尔源诗集《蝶变》兼论其新变


  导读:霍俊明,河北丰润人,文学博士后,诗人、评论家,曾任职于中国作家协会创研部,现为《诗刊》社副主编。中国作协诗歌委员会委员,中国现代文学馆首届客座研究员、首都师范大学中国诗歌研究中心兼职研究员。著有《转世的桃花:陈超评传》等专著、诗集、随笔集等十余部。曾获首届扬子江诗学奖(2013)、《诗刊》2017年度青年理论家奖等。

  在为梁尔源入选“中国好诗”第五辑的诗集《镜中白马》的序文中我曾经将诗歌视为他个人生命历程中的压舱石,诗歌重新为他找到了“说话”“对谈”“独语”和“发问”的空间,进而也为一个人的精神世界提供了坐标和准绳。对于梁尔源而言,人生因为诗歌这特殊“压舱石”的到来而有了根基、定力以及沉稳不惊的阅世气息。
  最新的这部诗集名为《蝶变》,实则“变”是每一个在诗歌中磨砺和“修习”之人所必然要寻求的境界,尤其对于写作越来越“熟练”的人而言更是如此,而人生和时间又何尝不是如此——居无常物、一切皆流。我凝视着“变”这个字良久,此刻它既可能是轻逸的又可能是沉重的。“变”携带了情感、经验、感受力、想象力、思想载力以及词语、写作技艺、表现方法的多重可能性,“变”实则也是一个写作者对自己的梳理、反思以及适度的反拨和“变法”,同时也是对写作的活力、效力、持续力、发现力以及创造力的维护和激活。
  尤其是生活、生存、命运以及社会大舞台的长时间磨砺使得梁尔源的人生阅历、眼界以及看待细节和世界的方式为进入诗歌做好了比较充足的准备。确实,“功夫在诗外”在梁尔源这里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印证。当然,只有经验和阅历是不够的,因为诗歌不等同于生活和经验,而诗歌对经验和现实的过滤、转化以及提升的生成过程格外复杂而又至为关键。
  必须强调的是,诗歌实则起到了拓展视界、精神补偿和灵魂清洗的功能。在功利性的社会场中诗歌恰恰是非功利、反功利甚至超功利的,诗歌更易于打开人性、自我、真相以及灵魂之门。诗歌中的“真”“正义”涉及到的是一个诗人的精神还原能力,一个优秀的写作者总是在可感和不可感、可见和不可见、已知和未知中寻求最大限度的可能性,但是一个诗人的精神还原能力总是有限度和极限的。与此相应,诗人不可能是万能的全知全能的角色。在此前提和基础上产生的诗才可能是“真实的诗”,诗人才可能具备了现象还原的精神能力。正是在“真”和“诗性正义”的向度下,梁尔源的诗歌非常可贵的具备了审视自我、社会、环境、他者的眼光以及面向自省、自查、自悟、自辨的能力,他的诗因此能够在光怪陆离的社会场域和人心潮汐的嬗变以及诡谲世相中一次次闪现出手术刀般的直接和冷峻。其中《猫眼》《揣摩》《拔牙》《欲望》《亲戚》《玩套娃》《IC卡之歌》《麦克风是泼出去的水》等这样的诗就具备了“世说新语”般的“言外之意”,携带了心理场域、微观量子物理和宏观现实生活叠加之后充满了可能性的“蔡定谔的猫”(Schrödinger’s Cat)般惊异的话语场,而其辐射效果和共情力量也随之提升。如果有哪个人对此感兴趣并在这些相关的诗歌中予以精神对位的话,未免很多人会面红心跳或更为尴尬、羞惭,也就是说,借助一句句的诗我们能一次次看出“小”“暗”“伪”“媚”“恶”来。
  在景观和风物以及更为细微的草木动物万有面前——比如诗集第一辑“金色的蚂蚁”中的诗,梁尔源是一个凝视者,也是一个不停发出疑问的揣度者,这些物象一次次对应了心象和世道人心,对应了时间渊薮和森林法则。梁尔源在这方面的成功作品完成了从形而下到形而上的过渡和转换,其间充满了不可见力量所携带的迷局,涉及对人、人性和精神世界的一次次叩访。这既是对事物的深入探究,也是对自我的认知。这就使得诗歌没有沦为浅层次的描摹和直接的镜像反射,而是沉着处置和不断累积、沉淀又过滤的过程,而诗歌和诗人也就最终回复了存在的终极问题,擦亮了时间的纹理与内核。
  回到梁尔源的诗歌之“变”,“变”也是变通、融通和思辨的体现,即诗人要具备“举一反三”的“复眼”般的视界,比如《张家界玻璃桥》同时出现了“穿衣镜”“玻璃幕墙”“玻璃桥”三者的“和弦对谈”,而《网的幻觉》则将各种可见与不可见之“网”同时予以网罗、呈现、交织和龃龉。质言之,就“眼界”“取景框”而言,诗人必须具备从表象进入内质的窥视和返观能力,而万象皆为心象,这里有诗为证,“望着对岸那只 / 蹲在黑岩上的虎 / 多么安稳,多有城府 / 就像金沙江默念的那句经文 / 那痴眈眈的眼神 / 是惊天一跃的伏笔 / 浑身的骨骼已咔嚓作响 / 但仍匍匐得如此草木不惊 / 心想,要历练出 / 此种大象无形的心智 / 不知要嚼咽多少乾坤 / 不知要吞食多少豹子胆”(《虎跳峡》)。
  在我的阅读感受中,这几年梁尔源的诗歌创作处于持续的爆发期,而其诗歌的成色以及水准又有了进一步的提升。就“变”的部分而言,智性和思想性的成分在诗歌中所占的比重越来越大——比如对自我、现实以及历史完成同步处理的能力,“随着时间而来的智慧”(叶芝)以及沉思品质不断得以凸显,这也是寻找通透的灵魂的过程。
  梁尔源的“变”还体现在敏锐、深入和开阔上。他总是能够及时地捕捉“现实”,但是又自觉地撇清和拒绝了“新闻化”的认知方式,而是尽可能的从人、物、事中提炼出人性、人生以及时代、历史的关键命题,能够通过一些细节、场景而观照出社会气候、世道人心、精神潮汐以及命运法则。也就是说,梁尔源从“日常”的“小”甚至司空见惯的事物中发掘出了“诗意”或“反诗意”的部分。譬如,当梁尔源将“厨师”的视野与“微积分”融合在一起的时候,诗歌的戏剧化效果、“跨界”效应以及情志深度就凸显出来了。
  梁尔源的眼光也是“新”的、开放的、包容的,这需要诗人具备强大消化能力的“胃”,“不论是什么,它必须有 / 足够的胃口消化 / 橡胶、煤炭、铀、星月和诗歌。 / 如同一头大鲨,吞下一只鞋。 / 它必须能在茫茫大漠长途游弋, / 用近乎人类的声音发出呐喊。”(辛普森《美国诗歌》)与此同时,这也使得诗歌的抒写对象和空间得以拓展,诗人的消化能力和精神载力得以扩容,诗歌的容留性、可能性以及有效性、复杂性得以增强。也就是说,梁尔源并不是一个四平八稳的写作者,也不是自我限囿的写作者,而是一直在观照着社会和时代的新变景观以及它们与诗歌和人的内在关联。现代性、高科技以及速度、全球化带来并时时更新着时代景观。当梁尔源的诗歌中高密度地出现“爱因斯坦”“经济”“微积分”“软件设计”“大数据”“云计算”“物价指数”“智能车间”“电游”“GPS”“空中旅行”“太空轨道”“高铁”“盾构机”“新干线”“新农村”“动力谷”“中国芯”“5G”“超级计算机”“天宫二号”“防护服”以及诸多新科技、新领域、新名词的时候,在纷至沓来的“新”景观中我们不能不惊讶于一个诗人求新求变的写作态度,也由此看到了一个诗人不断扩展的眼界和繁复的切入角度。只有如此,诗歌才能既有来自于大地、亲人和母体般的温度、亲切和沉重,又具备抬升至一定高度对自我、环境乃至时代予以审视、校正、透析和扫描的眼界。
  当然,“新”的事物和景观是需要“新”的眼光以及写作方法论的支撑的——即及时地更新写作经验和方法,而“新”的时间、空间以及整个场域也往往具有强大的磁场和吸附力量,诗人对“新”的处理和表达也就具有了难度、挑战和危险。对当下的写作者们需要提醒的是,一个诗人或作家越是想接近“当下”和速度化和剧变中的社会景观,他就越要审慎,需要具备适度的观照距离和全方位的观察角度,反之则很容易滑入到惯性叙述套路的“黑洞”之中——尤其对于“主题性写作”而言更是如此。
  
  2021年12月底于北京

附《蝶变》诗选:

虎跳峡
 
 
之所以来虎跳峡
真想撫摸一下人间那道伤痕
究竟有多深
也想领略一下温婉的水
是怎样将悬崖
撕裂出魔鬼的嘴脸
望着对岸那只
蹲在黑岩上的虎
多么安稳,多有沉府
就象金沙江默念的那句经文
那痴眈眈的眼神
是惊天一跃的伏笔
浑身的骨骼已咔嚓作响
但仍匍匐得如此草木不惊
心想,要历练出
此种大象无形的心智
不知要嚼咽多少乾坤
不知要呑食多少豹子胆
 
 
微积分
 
一个厨师对微积分
有独到的理解
认为极限概念可以这样比喻
当包子的馅
无限趋于零时
那它的极限就是馒头,反之
如果馅趋于无限大
那它就是丸子
我用厨师的推理再推理:
如果人的思维趋于零
那他的极限肯定是动物
再之,
如果人的理智趋于零
那他的极限还是人吗?
 
 
假花
 
阳台上的那盆假花
摆了十年了
仍可以假乱真
每天都欣赏它几眼
把假的摆在真的位置上
也是一道风景
 
岁月在凋谢
假花总惊艳如初
它为快生活腾出宽裕
为懒慵酿造虚度
从不用修枝浇水
也不招蜂引蝶
假得让人省心
假得让窝安稳
 
看假花看久了
假的也成“真”的了
许多抢眼的地方
有限的空间
真的没了影子
假的仍在春光乍泄
 
 
网的幻觉
 
小时候,用筛箕网住一只麻雀
用铁丝网住一只老鼠
那时就幻想
世界上最大的网有多大
能网住大象吗
有网住鲸鱼的吗
有罩住星星的网吗
如果有一天地球被网住
我真想成为漏网之鱼
网,这个白日梦
正在以惊人的速度长大
有形的,无形的
裸露的,隐藏的
真实的,虚假的
游离的意志
发酵的话柄
……
都被一网打尽
网,不仅能改变风的听觉
还能将太阳装进麻袋
真是魔幻的网,恐怖的网!
世界被网住了吗
别怕!有梦想仍在逃离
 
 
逃离猫眼
 
有人敲门
屋内先不弄出声响
从猫眼中
偷窥一个问号
一张门阻隔不了宁静
无奈,让君子装聋作哑
在暗处当一回小人
用不光彩的眼神
在阳光的反面
透视来者的心肝
决定,是否假装屋内无人
每次蹑手蹑脚朝门走去
光明磊落不翼而飞
莫名的内疚由然而生
好象满世界的摄像头
都在仿效猫眼
直勾勾地抓拍行者的踪迹
顿时觉得眼球飞离眼眶
滞留在大院的拐角上
挂在斑马线上的摄像头里
藏在商场的隐蔽处
……
市井已一丝不挂
被三维透视和猥亵
所有灵魂都在挣脱裸体
寻找新石器时代的洞穴
 
 
帽子像出头鸟
 
帽子虽是一个传说
却总是一种诱惑
帽子像宝座
像坟塚
也像出头鸟
帽子是变色龙
经常伴随着春风
帽子是用来仰望的
有些人常揣有这种法码
帽子会成为最后一根稻草
帽子无价,有时引来通膨
常在帽边站
一样能打湿鞋
帽子很难有准确的尺码
帽子下面不一定是人
帽子会猜拳行令
帽子后面也有黄雀
帽子捉摸不透
像魔术师手中的道具
我不再戴帽子
因为躲避了烈日、雨水和冰雹
撇清了佛光和彩霞
 
 
麦克风是泼出去的水
 
在那些悬着的日子里
麦克风是神圣的
一种莫名的仪式感
前面的那些眼神
无数面镜子
聚焦一个高音
机械的动作
整理衣冠和嗓子
将塑料普通话捋捋
不经意间就掺杂使假
闸门一开
可以不追究版权
可以偷樑换柱
可以搬出哈哈镜
不顾忌使用泡泡机
可以穷尽经典
可以天南海北
可以把死人抬出来唬人
可以用声音断自己的后路
还可以耍帽子上的脾气
麦克风是泼出去的水
说完了就完了
还没有搓出法律准绳
它还制造健忘症
天下最亷价的传声筒
毫不浪费纸张的复印机
麦克风,可以塑造偶像
但没有纠错机制
可以让神跌落
一个跳皮的多音字或谐音字
能让冠冕堂皇
在一场哄笑中
从千万条视线中矮下去
 
 
亲戚
 
全红婵获了奥运金牌
庆贺者捐赠者捧场者蜂涌
砸皱少女一池静水
其父扇动“拙笨的”翅膀
把小雏裹于腋下
将人情世俗撇得风清云淡
女儿的巨大惊艳
让久抱病体的母亲
心情愉悦满是欢喜
她从揣病罗雀的门庭里
见到家门口炮竹掀天
人来人往
自言自语地说
“我家哪来这么多亲戚”
 
 
在一粒稻种中观天象
 
一一怀念袁隆平
 
天究竟有多大
爱因斯坦也无法比划
其实,天只有碗口大
再小点,只有一张嘴大
再再小点,只有一粒稻种大
一粒稻种能撑起一片天
你可在一稻种中
观脸色,观苍生,观天象
那个撑起一片天的人
在稻穗下乘凉
他秋风拂面
皱纹里稻菽千层浪
金色的梦,金色的天
让一枕黄粱暗淡失色
真情扬花出世界稻香
赤诚杂交在梦想胚芽
大爱裏着每一株稻穗
将天点化在一粒稻种中
让天下最大的碗
也能盛满
让那碗大的天
能牢牢端在自己手中!
 
 
 老木匠
 
他挥斧削去的树皮
又在他的脸上长出来
尺寸量得精准,式样打得方正
活计都讲真材实料
一辈子榫是榫,卯是卯
 
他打的花床,让几代人都睡醒一轮春梦
他造的门窗,总含有桃红柳绿
他切出的棺木
却很难让人寿终正寝
 
每逢村里建新屋
都请他上大梁
爬上山墙瞄眼放线
上梁放正了,日子一久
下梁总有几根歪斜
 
他是鲁班的化身
没人敢在他面前抡大斧
一根根大树在他手下夭折
但一片片森林在他心中疯长
 
他用斧子没能削去贫穷,削去破败
却削去了年轻人的痴心妄想
他用墨斗弹出的村庄
因为老旧,而让人珍藏
他用凿子凿出的孔眼
因为方正,让人做事都有了规矩
 
 
蝶变
 
一只蝶,隐身于一句谶语
斑驳的摇曳
是阴阳的苟合
月影 书斋 花雨和流水
珍藏在茧缚中的定情物
两只蝶,生成一道闪电
 
水乳交融的季节
色盲是一种美
残翅是一种美
赴死的颜色很淡
一只蝶能点燃
三月的桃花
 
百花盛开,大地锦绣
影子在争风吃醋
秋波抚动着岸边的柳枝
一只蝶在人间
扇出四月天
 
无法解开七月的钮扣
紧闭的闸门,流火和闷雷
蝶在效仿涅槃
将天穹挤开了一道缝
一只蝶,在绝望中
飞出了一道彩虹
 
简介
霍俊明,河北丰润人,文学博士后,诗人、评论家,曾任职于中国作家协会创研部,现为《诗刊》社副主编。中国作协诗歌委员会委员,中国现代文学馆首届客座研究员、首都师范大学中国诗歌研究中心兼职研究员。著有《转世的桃花:陈超评传》等专著、诗集、随笔集等十余部。曾获首届扬子江诗学奖(2013)、《山花》2015年批评奖、《诗刊》2017年度青年理论家奖、第四届袁可嘉诗歌奖·诗学奖(2017-2018)、第二届草堂诗歌奖·年度诗评家奖(2018)、《人民文学》年度批评家奖、《星星》年度批评家、《诗选刊》年度批评家、《南方文坛》年度论文奖、《扬子江》诗学奖、封面新闻·名人堂2018年度十大图书、首届金沙诗歌奖·年度诗评奖(2018)等。
责任编辑: 吉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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