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螺童话

是谁要下此狠手，谎言重复一千遍
可以毒辣抽打我
童话世界就此皮开肉绽
而我就在这噼噼啪啪的皮鞭里咬住牙
继续疯狂旋转无法落地的足尖

你知道吗？我是不会自己倒下的
这身子骨比电影里面的小兵张嘎都要
硬上百倍。甚至是万倍千倍之上
你也无法看清我的肉体和血的脉搏
是否可以打开内心
还有许多的秘密全部装在里面
但属于我的真空世界却很小

最后落到足尖，只是落不下自己双脚
我的硬骨头只有接受皮鞭无情抽打
天空就在头顶
也只能听见响鞭遍遍落在我身上的声音
谁会替我伸出手，或是
仅为一个城市少年伸张正义，你的右派教授父母
是下放在这山旮旯多年的臭老九

我是你强忍住泪削下半截树枝，亲手做的陀螺
那半截树枝据说也是来自深山一棵参天大树
千年前，究竟是谁把它亲手栽种
才有了我，和我
今天竟然被你施以肉刑的悲苦命运

     2022.10.14   午夜岛上


拾粪年代

放学时，最先起飞是操场上那群觅食麻雀
晒谷的秋天已过。眼下进入漫长
冬季，谷粒儿
再无踪影。一群拾粪少年
却在追赶着麻雀

那时我们的肩上，左边
挂一只书包
而右边，再挂
一只粪筐。我的书包小小的
往往用麻绳和粪筐系在一起，斜挂在身
我的童年的最美时光
也跟拾粪年代系在一起，一点一点飞快流逝

麻雀在乡间山里，那时最是常见的
它们到处觅食
它们从操场成群起飞，密挤飞向田野
它们飞过那一群少年头顶
它们用小小翅膀盖过我的梦想
它们揣测着我放学后的
那种特殊心思。快快拾粪吧

悠悠河边漫走着耕牛，清闲日子在甩着尾巴
春日里疯长的草在冬天早就枯了
草丛中却有
少年争夺的牛粪。麻雀飞在天上
会知道吗

    2022.10.15   清晨岛上


弹花匠的一天

弹，弹，弹——哟哎！哟哎——
弹花匠只是断续几声吆喝，村西口又开始
拥挤站满了人。灰蒙蒙的天空
看不清是傍晚还是黄昏
一朵白云被灰色的云死死压住。落在河滩

他的肩上牢牢扛住沉重的弹花工具
他瘦削的脸被灰蒙蒙的雾笼罩下来，也在变黑
他像个幽灵到处转悠试图召唤生意
站下来时浑身上下抖索。满面尘霜的样子
偏让我放学时瞧见，但他并未认出是我
而我知道他来自遥远浙江，连声唤他
弹花师傅。他只微微转过来头

我再朝他脸上看去，那皱纹像被风吹起来
似乎比去年更多了一些。年年冬天
总是偏着这样一张脸，这样的寒冷时节
嘶声吆喝，他说话始终带有一些口吃
但村口人人都在把他团团围住，无一例外
只想把他那弹花工钱压低，再压低
他却惦记要把家家棉被弹好，让冬天山里的日子暖和

最先把他喊去家中安歇的，还是村西那寡妇
她不怕众人议论是非，只因为天快黑
弹花匠再无去处。村口河边冷嗖嗖吹来一阵雪风
人们终于四散而去，我
只知道一点，他们都绝不是坏人

     2022.10.16  中午岛上


复活记忆

我总是无端生事。总是
夜半醒来
就让那段记忆复活，一点一点
也不知道该不该
复活那个久远的荒唐年代

或许
每一个年代都会发生，稀里糊涂的日子
一些荒唐的事情
一些事情的真相背后
早已经失去真实生活的法则，或成一桩历史悲剧
但我无法
再还原真相。原本就大白于天下

有些道理，我知道
原来是不该说的。一旦说出了口
就是祸端，就会
伤及无辜生命和美好生活
我将自己的心事总要藏起来，藏在
记忆深刻的真实年代
直到我的翅膀缓缓落下。麻雀也不再想飞

我最不能忘记的一件事，其实还是
我小学同桌曹桂芳。传闻有个地主家孙女也被抓去游斗
我记得那一天，她没有过来上学
那天以后
到现在都没有再见过一面。听说她投了河

     2022.10.17   凌晨岛上


唤醒

你要是可以把我的记忆唤醒
那就把我当成你
来真正喊醒，我是一块铁
在黑夜出生时
正好是缺铁这样的大好年代

而我却不知道自己，为何叫张铁生
会是交白卷的英雄骄傲站在那里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经历如此灿烂辉煌
从白到黑，再从黑
又将自己的青春岁月
一头乌黑头发变成这样
像芒一样，雪白如初

经过一场噩梦，我没有看清楚自己
无法回到风口浪尖上，继续
让风吹日晒，再把头抬起来
仰望星空
两眼望不见真正的太阳
只听到无数的声音，死死把身体内部摁住
隐藏起来才发光的反射时间全部省略掉

一切都归于刀刃
我大概是块黑铁，本该呆在黑暗中
无法将自己的生命再变回去又变过来
做一块好钢，让最后的历史性时光
趁晚餐在刚刚唤醒自己的顷刻之间把烛点亮

    2022.10.18   凌晨岛上


集体秧歌的广场舞

你一定要相信我，请慢慢看过来
这腰肢到了时代广场
我就可以扭动自己的千般柔软
伟大的乐曲响起来
就看腿脚上功夫如何是好

那个年代成长的人，没有谁
会忘记自己出门格外小心
必须是把小小红袖章戴在左肩上
脸上的钢铁雄心也立刻展现
心总是在热血沸腾之中
像一团火
要在早上太阳升起的时间燃烧

多年以后，我们再去看看吧
集体照变成黑白的，全部都是灰色的
广场上早就空无一人。空无一人
我回家
再仔细看
黄土从墙体广告上纷纷掉落
我就像黄昏时阳光掉落在尘埃里

风把沉重的话题吹起来。吹过头去
却无法吹响
手指摁住的笛孔或箫孔，来为此伴奏
时间只是像一把剑
老是悬在头顶。也可能是胸口边隐藏了什么

     2022.10.18    凌晨岛上


生肖

最好是像一根鸡毛
从半空中白云的翅膀上掉下来
飞过来的门或窗
从屋里面缓缓走路的孩子
朝着你着落时，呱呱坠地大哭

我的属相就在这一刻钟起，只差一声
就会突然改变
并不想知道自己具体的时间出生
由凤凰变成天狼犬
生命图腾锁住在哪里，你
只需要耐心等待一下
就可以看到我。阴阳相合

其实我是爱你的，才会在娘胎
把身体精心调养好
一天天长大，像葵向着太阳转动小脸
今生成为你们的孩子
我应该是幸福的
而且是伟大时代的宠儿
脸上必须是灿烂如花

我没有真正想过自己的生肖
因为我们
从地球诞生到天际，幸运之城
到处都是宫庭。只要肩上长出翅膀
就可以站在门窗消逝的尖屋顶

    2022.10.18    凌晨岛上


土粒儿放学的最美记忆

这时雨花从笠沿上垂直落下，正好
打在他小小的赤脚背上
土粒儿一路欢声数着，这一朵又一朵
雨花像是突然会唱歌，默默配合着
他低下声来哼哼唧唧的嗓音

最难忘的是他独自一人上山回家数落的雨花。他
所在的上学队伍人数最少，才寥寥可数五人
雨天放学，老师却要从头报数把这支队伍一个一个数到尾去
五只白色的斗笠。高高矮矮
每一只斗笠大小不一，都是要求戴得格外端正
一路上都是得有整齐的嘹亮歌声。土粒儿
喊歌声音最高总是起头。但他老忘掉后面歌词

每每到了山脚几户人家，歌声自然也就在
土粒儿这顶斗笠底下开始断了
那一顶接一顶斗笠进了家门各自安好
五只圆圆斗笠的队伍在山脚也是断了圆珠子似的，就只剩下
他落单一人。土粒儿一个人的家
是在半山腰上，每次他抬头朝山顶望
无疑是望不到那茅屋屋顶的

从学校到家，总共有多少里山路路程
他也从来没有计算过
他的数学成绩一直都不好。他最是擅长写日记和作文
趁这一朵一朵雨花闪亮落地，他便开始记住每个最美细节
这样数着雨花落地，绝对是他最幸福的放学时光

    2022.10.19   清早岛上


会飞的镰刀

每当想起夏天割草那段日子，我的
记忆就是
一把会飞的镰刀。时间
像一方磨刀石
把它越磨越亮，亮得有些让我心底发慌

我常常是将镰刀紧紧握在手里，沿着梯田
寻找那一小块草坎儿。牛在夏天
是要归栏，不需再下地耕作
所有的草料都要承担在我身上
那时我还个头很小，小到那八九岁年纪
让两大梱牛草压在双肩，只剩下脑顶
不住地在田埂上晃动

夏天的山里雨总是太多。雨天出门割草
总是望不到天空
我的世界属于簑衣和斗笠，同时
也是被那雨水里的嫩草儿深深吸引
镰刀在雨中奔跑，像是会飞过草尖
唇边飞过来的雨点
一遍遍重新击打在我的腿脚和肩头

我无法拒绝这样的雨天，更无法
拒绝自己的童年和少年的记忆
要相信那段日子照样会有我的快乐
在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磨刀石
只有那时雪一样的镰刀，一直在梦中飞

    2022.10.20   凌晨岛上


拾稻穗

秋天的风吹来，每一株
稻子都要熟了
垂下头去。颗粒饱满
那稻香也飘出来
让一垄垄梯田，一垄比一垄醉

山村也跟着醉了。所有的日子全都
闻住那股稻香，禾镰们
在手里蠢蠢欲动
未等到开割，放学的孩子
脸上总是比往年多了一种跃跃欲试
目光偷偷收集着天气预报信息
一根根稻穗在四下里奔跑

收割过后，稻草边
那弯腰俯身拾稻的我，瞬间阳光移动
在金黄色稻穗的颗粒上。每一粒谷都要归仓
大人们只顾着把装满箩筐的收获时光
让田埂留下今年的丰收记忆
而我们少年俯下去的身影，是一只只麻雀
牢牢记住秋天的拾稻者

而你总是站在田埂，四处张望
望着昨天那压弯稻秆的田野
突然留下来这空空荡荡，只有醉人风中
稻香还没有吹尽
我们将在秋收的季节继续弯下腰去

    2022.10.21   凌晨岛上


逃学

你肯定无法继续想象，悬挂在碎了的梦中
我的书包总是沉沉的却会飞
飞过来的大山，也给它
一次次让路
而我就在那逃学的路口死命奔跑

蓝天。白云
站在学校刚刚升旗的操场上，你
想必是要偷偷把头抬起来
或突然发现一个小小的秘密
但我必须藏下去
小心翼翼看头顶天空蓝得刺眼
白云像是断了翅膀的天鹅

我感觉到自己是在逃亡
就跟失翅的天鹅一样。只是看见你
一片又一片
从白云上落下来铅灰色的羽毛
早上在太阳升起的时候。让我手中红樱枪的枪口
瞄准了那只白天鹅，伤口流血
那双悲伤的眼晴总是在梦中不断晃动

而我，多年以后忍不住流下泪来
下意识摸摸自己的书包里面的语录和弹弓
连同梦中冲破那红色革命的书皮
仰脸像是面向被天鹅的血染红的太阳
我开始以逃学的方式进行我的沉默

    2022.10.21   中午岛上


火塘印象

这是山里的冬天，夜
从身后朝我们走近
寒冷，顷刻
也从脊背上侵袭受冻而发麻的皮肉。唯有
我活泼的小脸可以面向火塘不再说话

你还感觉到冷吗？我的
十只指尖伸在那里发抖。手背生着冻疮
我无法安静下来回答疲惫的母亲
每次把火塘的柴堆放好，再添些陈年茶壳
她看到火已经从底下慢慢燃起来
就坐在那里开始瞌睡。瞌睡时
我始终瞪大一双小小眼睛朝她望着

我敢打赌这样的冬天和寒冷
你从未经历过。山里的冬天
就像是雪白墙上早在镜框里渐渐发黄
那一幅老照片，那时
镜框
一直挂在城里客厅，里面抱着孩子的女人
冬天靠在火塘边取暖

夜从身后朝我走近。街边夜里走路的我
时刻准备回家，我五十多年的皮肉
经历了太多的冬天里的严酷
才想起老家火塘里那柴堆一点点在燃烧
而我的母亲就那样把我抱在怀里暖着

    2022.10.21    深夜岛上


劳作时光

没有人会相信那土粒儿所说是真的。就跟
我总是无法记起那
是一条牡丹花裹婴围裙，一大朵一大朵红牡丹
母亲最初用它把刚出生的我裹在里面避风
后来出门劳作再将它围在我的背上

他说捆绑我的腰带是大红色的，没有
牡丹花
母亲用红腰带将我扎实捆在她背上
俯身下地干活时，我
究竟是在做什么？是看天空
那一朵飘过我头顶的白云
还是瞅云彩落进她手边的田野

我一直都相信自己是从来都不哭的
但土粒儿记得我头上是一个姐姐
在我手下有五个弟妹，他们在她背上
有的哭，有的是笑
一个一个都没有真正挣脱过
母亲捆绑我们在她背上那条红腰带
而且是在背上入睡，而她那时正在劳作

每到冬天干活，土粒儿说母亲总是
生怕孩子在她背上风中受冻
她从来没有忘记那条围裙，除了裹婴
还会在手里派上多种用场
而那牡丹花一直也就在她和七个孩子的背上盛开

    2022.10.22    黎明岛上


叛逆者

终于找到一个叫黄帅的坏孩子。我无故被她
隔空写进日记里那段日子，母亲说
当时反那潮流是十分荒谬的
土粒儿一直都在心里为她鸣不平
但他宁死也不愿做黄帅那“闯将”小英雄①

土粒儿的日记被他母亲偷偷烧掉几回
但黄帅始终在他脑子里出现
他无数次看到了黄帅在自己身上的影子
其实他也反对逃课，又总是在
上课时爱搞小动作和玩弹弓
他不知道窗外
何时会有小鸟飞过。刚刚白云飘过来

为何不能对老师的授课方式提出异议和批评
面对千篇一律的讲词和刻板语调
土粒儿头脑嘤嘤嘤嘤嘤像钻进小蜜蜂
他厌倦了那些革命语录，背了一遍又一遍
也不喜欢重复在作业本上去抄写再抄写
自己就像是老师手里苦心捏着的泥人
却用统一公式对他这十年学业进行简单计算

十年光阴真的飞快。土粒儿
在这些黄金镀亮的日子里都是叛逆者
风雨都是在窗外。他像是在黑暗中
看不到我所看到的阳光下彩虹，再没有
小鸟飞过来，更没有白云飘过森林

     2022.10.22    中午岛上

                                       
    注: ①黄帅，1973年因小学生日记事件而被关注，并且卷入政治漩涡，被树立成“反潮流小英雄”和“革命小闯将”，在全国各地流传开来。在此之前学校和家长们，曾一度把她当成“坏孩子”。


独醒

我总是躲藏在墙角下面，在白天
正好是阴暗处
一个伟大时代迎面也朝我撞过来
落在那堵残墙顶让你凑巧看到
一块接一块都将变成碎片

你是时间的遗忘者。而我
忍不住总爱把那碎了已久的时光
俯身拾起，昨天
坐在一起跟你粘贴过去剪下那些旧报纸
和明天相关的美好事物。或许是
一缕风中刚刚坠下的阳光
随我入夜提在手里那盏马灯左右晃动

我和你一样孤独，都不是
这个世界最后的独行者
那高高的断墙像是在我们不远处摇晃
但灿烂阳光并不是完全就朝着我们落下来
想必我们都不是死者的灵魂
始终主宰属于自己的生命。我
天黑时就想坐在墙底月光打开的门槛上

醒来，我并不想睁开眼睛
但我看到了你颤抖着伸在黑夜里的
那双手
触摸我的胸口，心
还在这里面跳着

    2022.10.22   深夜岛上


再回首

我的头脑该是清醒的，在这深夜转动
却无法再回顾
一心朝十万里河山的方向张望
长城离得不远，关山
想必也不远。但心极近

其实我依旧是在山沟沟里，没有
月光的村庄
只望见你头顶，只想再多看一眼
檐下隐藏多年的炊烟，世间所有美好的日子
连同我的世界，还有你孤独已久的心事
全部跟在山雾背后
都陷入这沉思的黑暗中漫舞

我到底看到了什么。那里
只有白雾漫向关山月和长城的尽处
黎明前的黑暗是短暂的
但我什么也看不见，夜里秋色不散
雾也不散
我站在原地。天穹之下
有一排整齐的树

回头看去，太阳从海平面刚刚升起来
穿越到古代或明天
我们的战马必定在狂奔。但你
偏偏只有沉默，在千里之外
远远朝我望着

    2022.10.23  早上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