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笛

这一刻，我独只想留住舌间月光
让几个笛孔
今晚把大山里的石头占为己有
再将西廊河流水吞下
舌尖留满天星星

我是你
外婆山背后那户人家的辍学少年
正模仿古时京城赶考奔波的书生样子
前面春风得意，后头
名落孙山
但我毫无懊悔，也不想月下举杯
更不愿活着就像那棵老树的枯枝

我也无意做他们腰间所佩的千年剑
高岭的梅花虽未开过，并无凋谢
你在山那一边，但隔着一条河
闻不到它的十里寒香。剑刃上半缕月光
只在笛孔上停留
吹一吹，再吹
风就落下一地残梅

酒在月下独酌时，只醉了自己
星星在河底
也变不了磨圆的石子把光芒折射
而我
只想横笛比说话真实。不再是幻觉中的悲伤

    2022.11.1   午夜岛上


跋涉者

那光秃秃山上石头什么时候开过花
我从未见过
只为望你一眼
才俯下身去。再抬头时
已看不到丁点儿阳光

就这样的日子里，你直接号召所有的人走下去
如同穿越到绝境之地。在荒原的黑暗中
来来
回回
有多少条路是我们都走不通的
还有多少时间可以忘记
这首诗的上空。再看不见彩虹

雨，一直都在下
风无法继续抽打我的小腿。那就捋一捋这些乱发
或许在这段弯曲的路我从未想过要奔跑
只想说出来
痛苦是泥泞的深渊。月光
还在一点点深陷
直到现在。还没停止美好回忆

而你，是那个荒唐时代赤脚奔跑的孩子
遇上你
我，这一生有多么幸运
想提笔写下这首诗，只是不再对头顶阳光和河流尽头
抱有太多幻想：干脆就面朝东去做一个远旅跋涉者

    2022.11.2   深夜岛上


集体时代的记忆

那时我还太小，没有资格
吃生产队食堂白灿灿的蒸钵饭
年老后在食堂分工做饭的劳模爷爷
一直都把我带在身边
将他大钵子里喷香的白米饭分出一小份儿给我

记得那是正逢夏日双抢，所有的集体成员
纷纷都下田收割抢耕，一律按照当日出勤记下工分
炎热季节却让大人们鼓足干劲
力争上游做贫下中农好社员，起早贪黑
唯有老人和孩子们都靠人口工分
才有一口粮。米饭填不满肚子
那段日子，妈妈在家里煮了满锅芭蕉粥

最难忘的是生产队的晒谷场时光
夏秋两季
仓库总是会装满金黄黄的谷粒
只要闻住那股稻香
一张张绷紧的脸阳光下都是灿烂的
轮班晒谷的朱家奶奶和妈妈一组
也总是会记得把最好吃的菜带来分给我吃

每逢月底才过谷分粮，人声鼎沸
令人激动万分的一只只肩上都挑着箩筐
张会计扬起声音喊着报数，朱保管员低头看着秤星称谷
秤砣一回回沉下去
装满箩筐的谷粒就开始自行掌握日子的平衡

    2022.11.3   上午岛上


冬天，午夜的高岭

午夜时分，你是无法看清楚
高岭抖索伸过去
伸向月光那只小手
我在高岭长长的木凳上呆呆坐着
也看不清自己的手是否伸出

这冬天里的高岭，那时
像是一个刚刚出生不久的婴儿
他在雪花飘飘荡荡的夜晚
闭着眼睛
但一双嫩白的小手却是这样不安份
伸在月光下乱抓过不停
那时我就坐在门槛边

漆黑的夜晚，我们是日子的沉默者
只能看清月光，还有雪花
一片又一片
在矮檐下飘飞，飘飞
落下来的那一刻
我突然感觉冬天的高岭
才是这个世界唯一的大暖房

往往迷你进入幻想的，不仅仅是
那些雪花
它们从我的长凳上飞过
像是一只只蝴蝶
在冬天的夜晚把我直接带进春天

     2022.11.3   午夜岛上


深夜逃亡的线装书

月光缓缓移开的时间是深夜
黑暗很快弥漫在四周
他的脚下
是低下去的草丛。高树
一排排仍旧坚持在不远处送行

不远处的石头，是
一丛
乱竹从另一块石头背后冒出来
枯竹早已经弯下腰去，落光
满身翠绿的竹叶
石头却是沉默不语。姓郑的私塾先生
站在两块巨石之间面朝苍天

奔赴各地破四旧的运动早就掀向高潮
山里迷雾像他的情绪落在低谷
此刻两眼只有凝望着月亮
才发现刚刚遮住它的黑云像只魔兽
左右微微翕动嘴唇
随之火球滚动烟影从舌间吐落下来
月光覆盖是他藏不住的一担书①

眼下唯望着头顶苍天。苍天偏偏不识字
背后的弯竹看他捋着袖口抹泪
想想这一生风中的孤独是注定的
但必须坚守住自己的骨节
不至于像这些虫蛀的线装书深夜陪他逃亡

     2022.11.4    深夜岛上

                                    
    注：①文革破四旧那一年，我大概才四五岁。一天深夜，父亲的私塾先生把我们张家的门敲开，我从门缝里看到，月光下他挑着一担书走进来，然后叮嘱几句让父亲这个关门弟子务必把这些书藏好，就又转身而去，消逝在迷迷糊糊的月光之下。后来我一直都没有看过这些书，也没敢问父亲，因为他压根儿就不知道我看到了这一切。据说郑老先生赶回去，是要参加第二天的批林批孔斗争大会，他被当作孔子儒家门徒接受批斗，他家仅存的一些线装书被革委会全都一把火化为灰烬。他当天就病倒在床，没过多久，就含恨离世。这件事情一直都刻在我的脑子里，怕日久再想不起来，便借这首诗记录下来。


戏台上的赤脚医生

说起赤脚医生，就想到田埂边半草半药的几棵紫苏
还有农忙时田埂上务农，农闲时行医的刘紫苏
或是白天务农，夜晚还打着赤脚的杨尚仁
披星戴月赶去给公社社员送医送药上门
但有一天，我却发现刘紫苏他们像戏班在礼堂戏台上

那时村庄的中心都叫大队部，大队部必修建
一座千人大礼堂在村口，奶奶说活像个没有菩萨的大庙
前面漆黑的舞台，几时突然唱起革命样板大戏
都说沙家浜的唱腔，红灯记的扮相
接下来是火遍西廊河的王连举和座山雕
奶奶生病那天，我娘吩咐我跑趟腿去喊
赤脚医生，到处找遍不见人

那医疗点就设在大队部，停下脚细听
大礼堂有人还在排练那革命京剧，至于节目
不是太清楚。看了看舞台演员好陌生又面熟
正好李玉和在唱《一路多保重》片段
舞台下面的人私底下都在夸这李玉和唱的有板有眼
我只盯住那舞台上李玉和看呆看傻了眼
最后卸下妆容，原来他真是赤脚医生廖家坤

我迎面照他猛喊几声廖医生，奶奶病了
他却望了两眼戏台上演李奶奶的刘紫苏
我告诉他是我娘让我来喊他去看病
他偏又望下两眼戏台上那李铁梅
最后他竟又把座山雕戏装穿上要继续过足那戏瘾

     2022.11.5   清晨岛上


故乡，外婆的旧摇篮

这些天，我真的太累了
累得不想再写诗
也不愿多说半句话
只想借月光一双手
与故乡归来的云偷偷相拥

天空是诗歌的一块面包
饿极了就吃两口
这么多年在外飘泊
饥饿一次次把我掏空。再掏空
我的身子就飘在了风中
我本来就瘦，继续再瘦下去
今晚就会弱不禁风

多年来天空痴情地望着我，而我
却不想越过诗歌
跟一块面包产生暧昧
宁可饥荒日子利用饥饿的手
把我的灵魂残剩的半空掏出来
让风把灯悬挂在这里
只为唤回云在故乡的马群

我的故乡也只剩下回忆
那是一面高过我左肩的断墙
右肩底下是时间走过的门槛，可以门边搁放
外婆的旧摇篮。你可不要喊醒我
若是怕我着凉就请嘱咐月光帮我把风的被子盖上

    2022.11.5   午夜岛上


北洛伊

来，把你
深陷在黑暗中幸福的眼睛打开
让我孤独的天空进入
你的狂野视线
然后我可以今晚为你宽衣解带

一朵黑色的花
早就越过了山丘
正在这辽阔的世界末日的夜空
表演着顷刻的死亡
所有的幻想家们都挤坐在一起
留下来一个虚无空位
等待我坐下观看

但此刻我已经赤裸着身子
你的目光所至皆为火焰
一匹匹骏马
赛不过时间翅膀的速度
我们寻找到的草原
无法将它们放养。对于我们自己
爱情是一支穿越到心脏的箭

我的诗歌复活后早变成天使
但我已经失去了长翅膀的骏马
你让我看你伸进黑夜里的一双手
何时可以抓住狂马的缰绳
我的舌尖还在这里等你亲吻


    2022.11.5   深夜岛上


学画

那年的下半学期，已是冬天
我记得开始上图画课
老师挂在黑板正中位置
是一只巨拳从天而降
拳落地那一瞬间，有四个人的脑袋顿时开花

我非常惊讶
为什么这样的巨拳，不偏不倚
刚好就落在这四个人头上
他们是谁？为何不跑
他们的腿都哪里去了？他们的真实来历
美术老师并没有说清楚
她是知青，她什么也没有说

整整一节课下来。窗外
下课钟响了
但那只巨拳我怎么也画不好，老怕画歪
我始终都在仔细观察
底下的四个早开花的脑袋，缩进了脖子
但我找不到半空中那只大手
究竟是谁的

多年过去，我终于全都弄清楚
这幅教学用图画的背景和图画中未出现的人
只是我再也找不到那位美术老师
听说她返城后，不久就嫁去了外国
我却始终没有忘记感激她，我的画并没有画完


    2022.11.6   午夜岛上


立冬

这夜色肯定是深的，深过我们
双眼
我们的脸是森林的一首歌
隔着玻璃一样的黎明
太阳找不到想要谱的曲子

它是伟大的时代谱曲者
而四周的森林沉默
没有鸟在深夜惊飞的影子
深处是日子体内的一间小暖房
让你的肚脐冬天不再寒冷
靠着爱情的门
我们伸向黎明的手没有被冻僵

我的日子是默默无闻的词作者
每个冬天快要来临的夜晚
沉睡的身子都是装满了火
底下的木炭来自森林
那森林里的鸟是快乐的
不像我们现在的城市
到处都是钢筋水泥修筑禁锢自己的工事

我的眼睛是盈盈一潭秋水
你把孤独的石子掷往深处
日子体内的响声会飞出去最美音乐
像飞鸟穿越这首诗
直到远古那些冬天的森林上空


    2022.11.7    黎明岛上


我在这冬天的尽头等待北洛伊

黑夜不再漫长
天
自会亮。我在这冬天幽冥的角落
看一片又一片
飞过来的雪花，像鸟

长出白翅膀的是天使，黑翅膀的
像是一只只乌鸦
云集在那棵高树，没有叫声
我这首诗便成为它们的上空，而你
俯身在云端
看几处村舍的柴火正在点燃
让雪花飘飞的高空

看到些许光亮。我们的爱情
是没有高空的，没有飞鸟
雪花是你颤抖的唇上飘起的羽毛
穿越到我的荒原
这样的场景无疑都是荒凉的
你让我守住昏迷不醒的未来
而我今晚是两眼空空

其实我是知道的，你只等待
太阳从黑夜那尽头升起来
但北洛伊不在这里。她在纷飞雪花之中
是我们的天使般的女神
站在寂夜的深处，正好带给我最初的月光

    2022.11.7   上午岛上


北洛伊的天空

我们需要一片天空。然后会有大片白云
天也是蓝的
蓝得让人心碎，碎在你
一双
水汪汪的眼底里

我的身体必须是纯净的，装满了你
最美好生活的世界末日和未来
那些谎言多半是靠不住的
像是森林一个个幽灵
穿行在那些年代的荒唐里。那时我们都是孩子
但从荒唐走向
另一种荒唐，就像今天
这地球上多极化的扮演上帝的面孔

我不相信那些面孔都是真的，全部戴上面具
在黑暗中不停地晃动
走近我们的背后，前面的
灯，一盏盏
都在风中被吹熄。只有你的
那一双眼晴像两汪湖水，森林的上空
倒映着星星的银河。嫦娥坐在自己的门槛

我们会不会就是星星，被这传说中女神
随手撒在湖中，隔着群峰一样白云
从湖底闪出来的那一刻，天空之镜
这些星星都是最亮的
哪怕世界荒唐到了极点。从南逃生到北

     2022.11.7   中午岛上


守望麻雀

我的日子总是喜欢默默站在村口
回望西廊河边那两棵泡桐树，而它们
也老是朝我对望着
早早远离你
是因为那场太阳雨老下过不停

泡桐花开那个早上，最后
太阳突然升起来
一群麻雀也正好飞过这块禁地
没有人再提出任何抗议
它们悄悄落下来，小小翅膀
总是会抖动在眼前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进入人类的伏击圈

它们开始小心穿越田埂
大胆朝村口小学的操场迈进
但一群孩子以奔跑的速度
抢在了它们前面进入校园埋伏
我远远注视着这一切
注视那群麻雀
在孩子们的弹弓飞去的子弹雨中如何逃奔

从此再没有看到过它们的踪影
也没有谁发现麻雀太阳下消逝的方向
直到春天守望的那两棵泡桐树
有一棵花都开了。另一棵早就谢了
太阳雨也是下过一场，又一场

    2022.12.8   清早岛上


隔着一扇窗

隔着一扇窗
又一扇
窗，你
如何看到我这棵树。这棵树
正是枯木逢春

正好是那年的春天，尚未来临
我就站在你窗前
有一只鸟
落下来在那棵树上
那是
谁放飞的孤独
和我的梦想

这一幕情景模拟着我，多年以后
身上燃起的一团火
烈焰
在高树上空升腾
你试图抓住那只风筝
空中断落下来的线
我却担心那只飞鸟的翅膀

隔着一扇窗
看另一扇窗，玻璃上面的树
再看不到鸟翅
烈焰就像羽毛，孤独在春天越飞越高
穿越到风筝丧失的领地

    2022.11.8   上午岛上


迷惘的村庄

我不太清楚头顶上的天空
是否患上
一种流行很广的病症。冬天的
脸沉下来的时候
你我都找不到麻雀消失的方向

才一夜，醒来看到
村东头太阳长出了白胡须
一些稍微上了年纪的人
也总是佝偻着身子在村里走动
他们的脸从来不朝太阳望上一眼
直到夕阳西下
我才发现那一张张脸满是皱纹

许多妇女和孩子跟在他们后面
你手里举着半块骨头
你家那只小花狗始终盯住
你那只手，仰着头
你领着它绕路奔跑
沿着村口伸往河边那条青石台阶
没有谁注意到我的到来

我是这漫长的灰暗时代的终结者
是黄昏时间太阳落在河面
最后那一缕光。黑夜
最先披在村口那几个老人身上，月亮
像太阳的侍者晃悠在世界末日尽头

    2022.11.8   傍晚岛上


月全食，月全食

我确信风吹着这样的夜晚，花
一定会开
那一轮圆月被天狗大嘴吞噬
缓缓吐出来的
断不会就是一枚染血的古铜钱

宋朝年间的汴京集市是开放的
所有的铜钱都在婉约词中悄悄流行
那些豪放派的风流才子
一个个都是写诗高手，抬头望月
铜钱捏紧无法掷向高空
在他们的世界
月亮是触手可及的酒杯

哦，月全食原来就在今夜
它的主人究竟藏身何处。你说起大唐
诗仙太白从京城长安最先抵达黄河
这天上银河之水刚刚落下九天
为何苏东坡老是姗姗来迟
那朱阁已到尽头，月光低照
应是去年冬天的雪夜风中

我独自守望在西廊河边，这里也早就只剩
残垣断墙
最后一面雕花门窗。最先开的
花就在那窗门上
只是再不见头顶月光。月光再也不应此景

     2022.11.8   午夜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