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辽宁从不缺乏现代主义,八十年代初期就涌现出众多在全国有影响的先锋实验诗人,譬如闫月君、周宏坤、林雪、柳 、丁宗皓、麦城、冯金彦等,老一点还有阿拜、左岸等。进入新世纪以来,我们看到了一大批新鲜的活跃的特别的诗歌血液在奔涌,这里有年轻的写作者,也有很多功成名就的诗人在努力地探索和创新。他们的写作是自由的、开放的、个人的,他们不再只关心写什么,而把全部的精力和兴趣放在怎么写上。诗歌已经摆脱外在意识的影响,完全自由地解放地写个人感觉下的诗歌。这标志着辽宁诗歌已经走出了沉重与封闭,并汇入到当代前沿的多元写作的大潮中。这应该是和平时期平和的写作,诗人不在为诗歌之外的事情操心,而专心于诗歌炼金术,诗言志开始向诗言智,甚至诗言技过度,诗人在拓宽人的心智的同时,也把诗歌的边界向更宽阔的外域推进。
言智:智性写作与开拓诗歌边界
需要指出的是,只要写作就不会脱离生存的现实,只是现实在这些诗人笔下变得更隐蔽了。诗人们对现实的关注弱化于对诗歌本身的探究。在这些诗人看来,诗人的天职是创新,而创新最终最高最难的是无中生有,在“无”中创造出“有”,甚至把诗歌写到绝无仅有,写到让人大吃一惊。这是所有诗人梦寐以求的愿望。一首好诗容纳了久别重逢梦想成真天机被道破的效果。这就不是简答的抒情和叙事,而是智力的提升。这样的诗歌标志着诗歌艺术的无穷尽,也证明人的心智高深与宽广。这样的写作柳 的贡献是巨大的,他像瓷瓶一样坐在那里,不管红尘中的喧嚣和激荡,安静地在白纸上跋涉。三十年前是这个样子,三十年后依然这样。而我们赞叹他,是因为我们总是与时俱进,俱进成时代的河流上漂浮的腐叶与腐臭。回头望去,真正的灯塔是那些在激流中沉静并挺出水面的礁石。柳 就是这样一块礁石,也是这个时代诗歌真正的中流砥柱。这让他在写作上非常地沉静和细致,我常常把柳 想象成一个磨刀的人,那些简单平常的事物,经过他的磨砺发出惊人的光辉。读他的那些诸如瓷器、墙、石头等诗作,你会感到处处智慧,不时地被他的神来之笔灼得惊叫。他说他有时一天只写四行诗。我知道这四行诗的份量和尖刃,想一想铁杵磨成针的功夫,这四行诗的背后可能是无数磨坏的石头。那些对生与死、有限与无限的重大思考就笼罩在朝雨 轻尘的清新气息里,和一句句超出常规的意象嫁接之中。读他的诗歌犹如昨夜里一声尖叫,小区的灯都亮了起来。所以他的价值不仅是对写作方法的开拓,更是一种精神,一种在物质时代坚持做一个纯粹的抒情诗人的精神。有了这种精神的照耀,才能有希望和可能写出把心智拓远的诗歌。
和柳 一起探索的诗人有哑地、赵明舒、高咏志、张忠军、星汉,还有女诗人微雨含烟、菁菁等。这些诗人中很多就直接受到了柳 的影响和启发。
赵明舒的写作明显受柳 的影响,但他擅于把诗歌小品化,通过新奇巧直捣本质,弄出个出人意料的结尾和效果来。新奇巧看似陈旧,其实它是所有好诗歌共有共享的绝技。所以赵明舒把诗歌写成小品,四溢的诗歌被他梳理成脉络清晰的三段式,于是蔓延的思绪也被他情节化被他故事化了。这不是简单的叙事性,因为有时候根本没有事,大多时候他面对的就是一个静体的物,或者一个不在场的人。譬如一块玻璃,一个搓得浑身皱褶的洗衣板,一个回忆中的母亲。怎样把静止的人和物以及稀溜溜的思绪凝固下来,并让它生成意义,让散漫的诗歌变得有条理有节奏,这不仅需要智慧,还需要会讲故事的特长。赵明舒天生就是一个会“说书”的人,所以这些事和物被他说出来,就有了起承转合的戏剧效果,哪怕仅仅三五行的诗歌,也涵盖了把弓拉满又把箭射出去的过程。所以他每一首诗歌的结尾都有让人精神一抖擞,思维如触针的东西击中你。这就契合了叙事性文学的经典秘籍:“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收官效果。
这些柳 的继承和发展者,不是简单地复制着柳 ,而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体验和感受。手艺是传承的,但手下的活却带着自己的体会体温,自己的痛苦和欢乐。譬如读张忠军的诗就给我灌顶的感觉,会一下子吸去我全部的注意力。洗练与空灵。洗练不只是文字的精粹,还有意义的制纯;而空灵就是客体激发起主体情思上的深远与澄明,直至无穷。灵,不仅是灵动机敏,还有非人为的高于人心智的属于神谕的顿悟与飞升,让人有所感而无以言。所以张忠军的诗歌不火光四射,甚至有点像淬了火的铁具,不刺眼却凝聚着力量。他的视角是向下的,情感也像握拳或者即将成熟的果实,在向内攥紧和凝聚,直到凝成饱满的核或者咣咣作响的思想。这使他的诗歌虽然努力伸向凌空,却有根基;有点清凉但不悲伤,这是他对人世间的善与恶保持着清醒和冷静,是过早预见到时光以及万物的结局而产生的悲悯和忧虑,还有热爱和感慨。
星汉在技法上源自柳 ,但他更重视自己的心灵、情感的遭遇,所以他的诗歌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忧郁。这是亲人、故乡、爱情还有理想总是被阻隔造成的塌陷感,以及渴望平衡的焦灼和动荡。值得重视的是星汉的想像是横向的,从甲到乙,从小到大,从具体到普遍,意义也随之放大和弥漫,直到让心灵陷进去不能自拔。星汉的诗歌一般是两段式,前一段是目光所及,后一段是前一段引申出的类似的事与物,或者是由结尾揪出隐藏在我们意识之中,平时忽视或者无视的同理同义。这里的难度在于两个事物间的跳跃,这需要非凡的想象力。像一个人在玩剑,看似马马虎虎却突然一下子顶上你的喉咙。所以有人说诗人有病,这来源于诗人的思维常常超出常人的想象。我把这种病看成诗人的天才和通灵,也只有诗人这非常规的思维才能透视到事物的本质,才能在缭乱甚至错乱的生活现象中发现诗意的火星,并把它抠出来。
把这类诗歌动起来的是高咏志,他的诗歌更着重生活的当下性和即时感,还有冲劲。如果说柳 是太极,高咏志是少林,他的诗歌中有一种虎虎生风的力量,这就让他的诗歌有了跌宕,有了动感。而且不管语言上怎么向边界跨越,他的心灵和情感都向外泄着光,这让诗的主旨在激烈情感地冲刷下隐不下去了。但这仍然要得益于他字词句的拿捏。他精通语言炼金术,以易喻难,化复杂为简单,把整首诗歌操练成一个明喻,一个透视镜,直指生活的核心和生命的根,让人对万物有了彻底的洞见,并生出对世界的疼爱怜惜敬畏之情。所有这一切构成了高咏志诗歌凉而不寒,忧而不伤,悲而不绝望的美学品格。
通过考察以上几位诗人写作的变化和深化,我们发现即使都是智性和智力的诗歌,风格和气质也都不统一。而且情绪一直在左右诗歌的方向和形状,并让诗境变得越来越显现。所以不能把诗人类型化,而且每一个诗人的风格都不是铁板一块,而是随彼时彼地的情绪变化而呈现出千姿百态,或隐或显,或现实或现代。我把他们这样归类只是根据诗人此时此刻的主要倾向性。这里的诗人在他们主观上都有意朝智性这个方向拓展,并且都极力想创造出全新的东西来。但是诗歌这块田地被古今中外的诗人们翻耕无数遍了,各种招数和方法几近用绝,诗人要独辟蹊径犹如逆水行舟。诗坛这几年的折折腾腾,譬如知识分子写作、民间写作、口语诗,梨花体、羔羊体等等,都是为了突围和创新。也许是地域性格的关系,在辽宁诗人中受这种花样翻新的影响并不大,这也说明辽宁诗人的憨厚和沉实。他们基本上是正面作战,较量智慧和硬功,就是面对平常甚至陈旧的题材怎么把它挖出新意,发现前人没有发现的东西。这是对智力真正的挑战。
挑战成功的还有黄文科,譬如他写一个疯女人,每天赤脚抱着孩子嘻戏,给孩子喂奶,当“过一条汛期的大河/一个大浪打过来/疯女人不见了/塑料孩子/顺水而下”。读到这样的诗我想没有人不会不震撼,又一个“情理之中意料之外”,这是欧亨利的小说体,他移植过来,让这样一个陈旧的题材有了光芒,让诗歌有了剜心的痛。这是真正的叙事,所有的要素都具备,而且叙事不但没有让诗歌冗长,反而让诗歌变得简洁快捷果断锐利。所以,好的叙事形式会深化内容,更深化情感和心灵。
同样成功的还有李晓泉,他能在平庸的生活、平常题材中让诗意陡立起来。而张涛的诗歌确如他写的庖丁解牛的那把刀子,不仅游刃有余,而且刮得我们的目光发亮。值得一提的是老诗人路地,他的思维敏捷充满活力,诗歌以小喻大,啪啪几下,干净利索,却让我们惊秫和震动,因为他的发现超出我们的想象了。同样人老心未老的还有未凡,他的诗歌一直保持着向未知探索的状态,青春蓬勃活力四射,让我们感到了诗歌的美妙和人心智的深奥。
向心智挑战,激活和扩大诗歌的智性,这也是当下全国诗歌创作的主流。这样的写作绝对是对诗歌文本的丰富和贡献。但是这种写作必须要警惕流入到玩物丧志中去,沉湎于“玩”,单纯地“玩”诗歌技艺,那就是文字游戏了,诗歌要有文字游戏中惊奇的效果,但不是纯粹的文字游戏。正如唐朝诗人王勃所言:“非缘情体物,雕虫小技也。”诗歌是情与思的艺术,离开心灵的写作就是离开了诗歌本体。所以不论是对心智的检验,还是对语言的打磨和制纯都要有情感的温度和思想的深度做基础。没有心灵腌制的智力竞技是对诗歌的伤害,或者只能是诗歌写作前期纯语言以及想象力的练习。它不是诗歌的神化和深化,只能使诗歌变得更神经。上面几位诗人都避免了空洞,无论写作方式方法上多么的变化,求新求异,诗歌的根一直在他们的心灵里,一直有血的颜色和情的热度。但是对于智性写作的有些人来说,仍然需要冲击力,需要血性。后植的树林虽然整齐美妙,但是没有原始的大自然更有生气和活力。那原野上呼呼扑面而来的风,可能有沙石和尘土,但毕竟更真切更让人感到生命的跳动和鲜活。但是必须看到,他们洗练语言的能力,抻长的想象力,拓宽了的智力让他们的诗歌像锤子一样敲击着人的情感,更像挖掘机把铜墙铁壁一样的旧有美学习惯和读者的硬心肠掀翻。技术改变诗歌的气质,让诗歌有了摇撼人的力量。在后面的新生代诗人写作中更加突出——
言技:先锋写作与新生代的革命性
打破辽宁诗坛沉闷的是一些新生代的“另类”写作,也可称为先锋写作,我视他们的写作为革命性的。虽然这些诗人数量比较少,产量也不高,但是他们的写作确有颠覆性。当然先锋也并非先进,但是从先锋中我们会看到封闭被打开,看到一种变化,看到新鲜的活跃的特别的诗歌元素在成长和丰富着我们的诗学,在强行迫使我们的时代和思维做出反应和改变。这是一种新的力量,也是一种新的美学基因在漫漶和生长。这些另类者的共性是以反驳的方式进入写作,以破坏性去证明诗歌写作的独创性和多样性,在他们的写作中很难看到原有的诗歌原则,更多看到的是一些“非诗”的东西,这就使他们的诗歌呈现出边缘化和侵略性,还有戏谑和反讽,以及它们背后更大的空茫惊愕和无言,我把这些看成是对新诗品质的补充和贡献。
刘川无疑是这些“另类”和先锋写作也就是诗歌革命者的代表。他的诗歌很多人会觉得别扭,因为他就是想把诗歌写得不像诗,要拗着庄严神圣的诗歌传统,把诗歌写得好玩,像即兴的嘻戏。他是要揪着你习惯于顺流而下的思维往山坡上拽。譬如他看见孕妇们排队检查想到:“······她们体内的婴儿/都是头朝下/集体倒立着的/新一代人/与我们的方向/截然相反/看来他们/更与我们势不两立/决不苟同/但我并不恐慌/因为只要他们敢出来/这个世界/就能立即把他们/正过来”。好玩吧?幽默吧?你笑了吧?笑过之后是不是有更沉重的东西在心里重重地夯一下?还有他的《放心肉》中:“我总想一头/钻进/一条火腿肠中去/让人捎回乡下/给母亲吃······”读他的诗歌犹如浑浑噩噩中被当头一棒,猛然醒悟后大叫:原来诗歌可以这样写。这才是前面说的大吃一惊的感觉,它包括两方面,一是他的造句功能已经到了从来没有的地步。二是语言背后的深刻和尖锐,就是当你被文字的嬉笑吸引时,突然一亮剑,有被刺中咽喉的感觉,让你目瞪口呆哑口无言。所以他的游戏是圈套,通过游戏给你真相扎你麻木的灵魂才是目的。他这是言此而意彼,是一种更广阔的比喻,只是这比喻对他来说是一种无意识的,甚至是天生的习惯。
刘川的贡献是把很难的思与诗结合操练得得心应手,并让他的比喻起到上下颠簸的戏剧效果。所以他的比喻不是破碎的单一的,而是情节似比喻,在不经意对琐屑的事物叙述中突然一抖碗,就把思与诗的底牌亮了出来。刘川是辽宁七零尤其是七五后诗歌写作成就最突出者,也是这个年龄段的辽宁诗人在国内最有影响的诗人,对于黑山白水的辽宁来说,不缺乏那些交响乐般厚重的诗人,而这种在文本上轻灵尖利又求新求异,尤其保持在先锋集团中写作的的诗人非常稀少。
这让我想到老生常谈的一个词:诗贵出新。其实诗歌的每一次进步,都是技术的进步,都是写作方法和技巧的创新和推进。写作者之间首先较量的不是内容,而是手艺,就是面对同一题材,看谁更有绝活。像剑客比的不是剑而是剑法。而绝活首先就是语言的新锐,语言的新锐就是语言的搭配和嫁接上的出奇制胜。最常见的就是比喻。还有个七零后“另类”诗人哑地也是比喻高手,我愿意把哑地和刘川比喻成诗歌的铁匠,他们把诗歌烧红然后锻打成各种各样的宝贝。刘川的优势是情节,效果是幽默。哑地的优势在于细节,语言的出奇。十年前,我把哑地的写作比喻成语言的摔跤手,是说哑地对诗歌的语言在进行侵略和重建,就是说他把诗歌的语言从固有的习惯上掰下来,强制性地把一些不相干的事物拧巴到一起,再重新捏制打磨,生成一套令人惊奇的新的语言组合。这不是简单的对词语的改造,而是对固有感觉和陈腐方法的颠覆和突围,这样就实现了诗人们一致也一直追求的语言陌生化效果。我一直记得他把堵塞的高速公里收费口比喻成前列腺发炎。现在他依然使用比喻这门手艺,但更系统了:在一组诗里,单首诗中比喻是递进关系,每一首之间又组成了一个互动式比喻,而整组诗就是一个大喻体,一个象征和暗示。这些像刚出蛋壳的小鸟一样新鲜的语言破除了陈旧的体验模式,让我们重新获得了一种本真的、仿佛擦洗后重放光芒的直觉,这直觉就是一束电,让我们一下子触到了生活的底部。这电流在主体和客体之间往返复回,让我们兴奋中有疼痛,疼痛中有清醒,清醒又无法言表。
跟着这哥俩一起来擎现代大旗的还有大路朝天。他的诗歌主要是不装,放下架子轻松地写诗。在他的视野里一切皆可入诗,随时可以写诗。诗歌平常了也就正常了。他是一个化重为轻的诗人,很多重大的重要的事件在他这里捏把捏把就变得轻松和愉悦,就是前面说的好玩。这就是诗歌的魅力,诗人的魅力。好玩但没有消解诗歌的意义,而是把意义变得更容易接受和消化,可以让人在这个密不透风甚至有点窒息的时代感觉到清风和流水。所以大路朝天的诗歌像他的名字一样自由大气,有丝丝不悦和孤寂也被他的坦荡所稀释,这可能就是诗如其人。所以大路诗歌的价值就是让诗歌走下神坛并兄弟化。当然在平常甚至嘻嘻哈哈的下面是他的炭火和暗器,前者给善良的人,后者射向豺狼。
所以这些写作上如狼似虎的诗人,都有一颗兔子的心,柔软如面团。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是也。但这一点依然不影响他们在探索上的冷硬的态度,一竿子插到底,九个老牛拉不回。鹰之就是这样一个犟种。写玄诗,独创立体主义,他把诗歌量化、技术化,追求诗歌物理性,还非常高调地宣扬自己的天才,这让很多人冠之为狂妄。我曾经把他身上的狂改为“狷”,取“狷介”“狷傲”之意。就是说他孤僻高傲,不肯同流合污。同时又偏激,耿直;固执不虚伪,并坚持自己的观点,而旁若无人。我想正是狷介让鹰之坚持自己的立场和美学观念,不随波逐流,坚定地把诗歌削成绝壁或者刃,让人无法攀援。
这让我想起朱光潜的诗歌起源说,他认为诗歌的起源是游戏。具体是:一是谐,就是说笑话或曰诙谐和调侃;二是隐,就是谜语,隐藏真相并留下线索,让你像捉迷藏那样去找;三是纯粹文字游戏,就是放弃意义去寻求文字和语言本身的趣味性。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把表达说得更准确更生动更有情趣,同时也突显语言本身的美妙和趣味。这是诗歌的前身也是它的本质。后来由于意识形态的渗入,诗歌承载了更多的社会因素,让我们审视诗歌时总是看重思想性,而忽视了诗歌本身的妙不可言。做到有趣非常难,提高诗歌技艺更难。所以很多诗人坚持不了了,去写其他体裁了,或者转而给自己找个容易下的台阶(那些过分的叙事,像口水一样的口语等等,其中就有诗人为了给自己写作减压而撤退造成的)。我视朱光潜的理论为刘川们的理论根据。但是只有这些显然还构不成真正的先锋,真正的先锋应该是思维上的革命。而这几个先锋写作者,其哲学基础和美学背景以及道德中心还是中规中矩的,更多的是操练诗歌手艺,是智力,只是比智力写作走得更远。像一颗大树,摇动的是枝叶,根一直岿然不动(刘川除外,虽然他偶尔还回头张望,但他的写作已经越走越远,希望他彻底斩断与过去还存留的藕断丝连)。这可能又是地域性的性格在掌控着这些诗人的探索,太忠厚了,无法让诗歌跨进荒谬和荒诞。这是局限,也是幸运。因为先锋不是衡量诗歌优秀的标准,诗歌的根本是对人性深刻的发掘,简捷的反映。从这个角度来说,先锋和现代主义都是工具,是一把尺子,作用是帮助诗人完成对人性的探险和检测。
但先锋就是向前,是一条大河最前沿就是河尖的部分,而前沿是流动的,一旦停顿就意味着平庸和落后。所以这应该与年龄有关。于是我在八零前后诗人群里,看到了几个有先锋苗头和倾向的诗人。在进入评论这几位年轻诗人之前,我向大家推荐一位七零后诗人,一个诗歌独行侠,一个猛士,他就是叶蔚然。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个名字和他的诗歌。他的诗歌像他的标题一样:《我的诗永远都不会有你们想要的什么》,他拒绝乌托邦,想摧毁一切原来的美学根基,张扬个性、感觉、甚至本能:“我是个粗鲁的家伙/嘴唇干裂/结满血痂/整日/亵渎/文字为乐/露台上/扔满啤酒瓶”,他的诗歌让我想起美国酒鬼诗人布考斯基。叶蔚然与他的诗一样粗砺、日常、身体、口语、爱谁谁。但是非常的鲜活,尤其是真实。这可能和他画家身份有关,自由又先锋的艺术观让他的诗歌成为最坚硬的叛逆者。
八零后的诗人,我觉得尤云的先锋性质更足一些。他的诗我也是第一次读到。他的诗里几乎看不到传统的痕迹,他的革命性在于他的思维方式,而且不是想象力,而是压根就不是常人的思维。你看他这首《大扫除》:“下午在客厅里扫地/扫着扫着地板被我给扫没了/我从九楼客厅/一下子跌落到了八楼/我站起/发现八楼的女主人也在扫地/我说你先等会/等我爬楼梯到七楼/好接住你”。诡异的背后是对传统诗学的告别,很多人会问这首诗是什么意思,牵强地也能找到些微言大义。但是我想说这首诗就是没表达什么意义,没意义也是一种意义。尤云的诗的可贵之处在于在这里再也看不见任何意识形态的影响,他的诗是属于人的自由的开放的写作。它的价值是提供给我们一个新的思维方式,打开了我们认识世界的新窗口。让我们也拧一下思维的开关,换个角度看世界,再挖一下自己没被开发的大脑。当然我们还可以深挖一下,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思维,和这样诡异的想法?其根源就是当下人人自危的现状,失去了安全感自然就总是诚惶诚恐,指鹿为马了。这也是这代人需要磨练和打制的地方。
这种先锋性在辽宁的诗群中还是太少,我还记得十年前我评论过八零后的先锋诗人,大概有十几位,他们的诗歌都给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整体感觉就是思维集体出位,很标新立异。这次我在八零后作者的目录上只看见了13位作者,是不是辽宁的诗坛将后继无人?而且能称得上有先锋性质的诗人也就三四个。那就姑且把1979年出生的于崇宇当准八零后一起谈谈吧。他的诗歌有点与传统对着干的意思,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都让他的诗歌像一头总想顶架的牛。譬如他坐在仁人居饭店的感觉:“坐在这里 就如同坐在孔孟的旁边/两个老东西 满腔废话/一祸害 就是数千年”。虽然这看法有些偏谬,但我们还是看到一个年轻人的率真锋芒不随波逐流。写作上就打破了沉闷和平顺,有了新的豁口。
表达上,这几个八零后一律的口语,但有缓有急。张小树和缓中总像隐藏着什么,其实她是要还原生活的本真,骨子还是要对现实来点批评。他们切入诗歌的方式都有点“冷”,木桦的切入点是正经历着的生活,琐碎的混乱的日常场景使他的诗歌有点鼓胀,同时充满了活力。他似乎通过这种看似撩乱的生活找到一种真实和支撑。他用的是扒光法,一件件事物的堆积也是一件件外表的撕落,最后让真相裸露!他力求客观化,零表情,像杀一条鱼,那么细致地记录全过程,中间残酷得有点令人恶心。这就是真相。尽管有时表面也笼罩些温情,但骨子里还会让我们感到一股寒气。
叶冠也在寻找一种真实和表现真实,他的方式也是客观化,不掺进感情,但是你读他的诗歌心总是悬着的,总感觉有什么要发生,最后还是一切都照常。这就是他感受到的真实,就是无孔不入又无法驱除的恐慌感。刘二曼的诗歌不仅冷还有点狠,她习惯用的是反差法,喜与忧,期待与结局的相拗。那个在婚礼上遭遇倾盆大雨的新娘,她说根本就不算什么,因为新娘在与遗像结婚。这不管是事实还是比喻都让人感到下笔很狠。当然这是一种正话反说,是一种以极端的方式给予的同情和关怀。但是这三个人都是冷抒情,以一种逆袭的方式进入诗歌。这种欲擒故纵反语式的写作方式是不是就是这代人的精神品质?!
在新生代诗人中,尤云、于崇宇也许会走得更远,其他几位还没有达到他们前辈几个先锋诗人的水准。先锋即否定,对于他们来说要做的是思想和思维上更彻底地与传统决裂,哪怕将来领悟了再重现选择。但是在写作伊始,还是要把革命进行到底。
需要指出的是,这些八零后作者得益于互联网这个新媒体,互联网消灭了所有时空的障碍,把地球变成了一个村,信息的快捷与畅通,让网络写作者没有了文本的闭塞和隔阂。即时性互动性,让他们的作品新鲜充满生机。但也正是这一点,让他们大部分作品快速地被淘汰。所以这些年轻的诗人不能仅仅指望网络获得的经验,网络上得来的经验是互相复制,平庸、肤浅、隔靴挠痒,有的断断续续、仅仅是一个点没有展开和深入,稍纵即逝。这些不走心的东西断不能具有恒久的生命力。这一点在玉上烟、宫白云、衣米妮子等诗人那里就规避得比较好。虽然互联网成就了她们,但是她们写的不是网络上互相因袭的东西,甚至在她们的诗里几乎找不到网络流行语。因为她们写的是自己的经验,自己在生活中的感受,个体情感和生命经历中的刻骨体验,她们的诗歌就是她们心灵里挤出的血水,真实真诚,所以能在更广大的时空里获得反响。而且互联网不是她们写作的终端,是仅仅给她们提供了一个平台,一个让默默无闻的文学爱好者与大师们一样平等上位的机会。传播广泛且强烈的互联网也激起了她们的写作激情和潜能,玉上烟和宫白云不仅写诗歌,还写评论,而且都是一流的好。因此她们应该感谢互联网,是互联网摧毁了文学权威中心论,是互联网让她们自己都没有想到会迅速进入大众的视野,并成为辽宁实验写作的先锋,让本省的现代主义诗歌写作的旗帜更加夺目。
(原载《鸭绿江》2016.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