苹果
儿子自小拒绝吃带皮的苹果
我百思不解。一个天然的果实排斥另一个
果实,一条在春天就开始分岔的河流。
我们只好将红色的绿色的黄色的皮
削去,这卷曲的彩色正是他
一度所热爱的。他三岁时用过这几种油彩
绘就一幅斑斓的地球。而现在,我们削去它
从极地,沿着纬度一圈一圈削去
在他的意识里,劳作、直立或旁逸的植物与
果实是分立的。苹果是孤悬于
空中的一轮朝阳或满月。“看不见它
是因为云朵,”“风吹开树叶能看见许多苹果。”
未来的理工男侃侃而谈,圆规画出的圆
处处都是起点,开普勒的星球绕行说却
没有起点,分子、原子、质子也是如此。
唯物主义于科学的贡献仅限于存在
存在是最大的苹果。
在对立、对冲、兑换的春日,充当
一个被岁月剥蚀的说教者,是乏力的。
常觉着自己站在大地的尽头,看波浪一圈圈
弹开,像正在削去的果皮,或像
滚出去的一团毛线,被抽离,被缩小。
对称、对峙、对错的核心
瞬间化为乌有
用一个苹果作喻体,说出
我的主旨是困难的。比如整体与独立,比如
平衡、方法和耐心,比如……
“足球和篮球就是两个大苹果”,他轻松将
苹果与詹姆斯、梅西,科比、C罗联系起来。
划着弧线飞行的皮球,多像正削皮的苹果啊。
这两件物什,正是我和中国的缺失。
欧美人能将充满空气的苹果,轻而易举地
置于或大或小、或高或低的篮网里,我却不能
将一个洗了褪色的苹果,放在盘中
让他完整啃噬。这让我
非常懊恼。我们甚至将苹果
切成片状、盛在碟中、插上钢叉
送置他凌乱的书桌。
他用现象打败了源头。现时的我们恰恰没有
一个很好的现象。苹果
没有从预设的枝头落下,我的本领
正在恐慌。每每此时,总想起
在酒店,他用刀叉自如分离
七分熟的牛排,剔骨无声,游刃有余。
我像一双弃用的筷子
平常、绷紧的苹果,期待的只是
一把刀子。我却在说服一只苹果
长出香蕉的模式
二十楼的阳台
初夏的阳光还离我远
还停顿在暮春,没有从我的头顶
垂下,限我于立锥之地。
平斜着,像一把刀,从我的身旁
透出,将高楼的影子推来,压在
草坪上,压在匡河上,压向
更远的国道。像一座孤峰
完整的倾倒
这几年,我像退水后的青石
止于河床。流水去了,不盼望
也不恐怕。不拘于栖身的淤泥与
缠绕的水草,依旧守清白之身。
像河床上的青石,将风声当水声
常在二十楼的阳台上思考世界与
一些断裂的句子。巨石浮于天空
我浮于悬空的领地。在这里
我可以放过自己和自己的敌人,模糊
意识与意义。一朵花可以是荼蘼的病句
匆忙的人群可以是泼在地上的一瓢水。
楼下卖麻辣串的推车与泊在路边的宝马
是同一个概念。美女与妓女,
呼啸的快车道旁的花与围墙内的花,
是同一个概念。她们没有面目。
她们面目全非。她们在大地上
有许多面目。如同这些年
我刻意避开的小众,与政客嘴脸
想见过,也亲见过
花园的颓废,不远处跨过有水或
无水的桥的断落。
见过彩虹的分崩离析,一座座
高山坍为乱石。见过
突然松手的水桶跌入深井。
这些下坠的事物,每让我晕眩。
我曾把自己关在宾馆的房间里
站在床上,反复练习晕眩——闭眼、直立
倒下,像一棵古木正被伐倒。
把自己带近峭壁,退一步,或者
纵身一跃
在二十楼的阳台上,我目睹了
二十一世纪废墟的高度
楼宇的灯盏如飞雪
描碑
她活着时,
我们就给她立了碑。
刻她的名字在父亲的右边,
一个黑色,一个红色。
每次给父亲上坟,她都要
盯着墓碑说,还是黑色好,红色
扎眼。父亲离开后,她的火焰
就已熄灭了。满头的灰烬。
红与黑,是天堂
幕帷的两面,是她与父亲的
界限。生死轮回,正好与我们所见相反。
她要越过。
这色变的过程,耗尽了她
一生的坚韧
清明那一天,
我用柔软的黑色覆盖她。
青石回潮,暗现条纹,仿佛
母亲曲折的来路与指引。
她的姓名,笔画平正,撇捺柔和
没有生硬的横折,像她
七十七年的态度。
每一笔都是源头,都是注视,都是
一把刀子。
将三个简单的汉字,由红
描黑,用尽了
我吃奶的力气
我怨过她的软弱。一辈子
将自己压低于别人,低于麦子,低于
水稻,低于一畦一畦的农业。而她
本不该这样。她有骄傲的山水
有出息了的儿女。
前些年,还在怨她,
将最后一升腊月的麦面,给了
拮据的邻居,让年幼的我们,观望
白雪,面粉般饥饿的白雪
她曾一次次阻扰下馆子聚餐。
围着锅台,烧一桌
我们小时候就爱吃的饭菜,在水池旁
洗涮狼藉的杯盘,笑看
我们打牌、看电视。而当
我们生气,坚持去饭馆
她屈从地坐在桌旁,小口吃着
埋怨着味道和价格,吃完
我们强加给她饭菜与意愿
母亲姓刘。
我一直将左边的文弱,当成
她的全部,而忽视她的右边——
坚韧与刚强。
她曾在呼啸的广场,冲出
人海,陪同示众的父亲。她曾在
滔滔的长江边,力排众议,倾家荡产,
救治我濒死的青春……
我不能饶恕自己
对母亲误解、高声大气说过的每句话。
而现在,唯有一哭
她已不能听见。
膝下,荒草返青,如我的后悔。
她的墓碑,
这刻有她名字的垂直的青石,
是救赎之帆,灵魂的
孤峰,高过
我的头顶
春风正擦拭着墓碑的上空,
我看到白云托起湖水
她与父亲的笑脸与昭示。
这慈祥的天象
宽慰了我
惶恐
每到一地
城池和村落的陌生,
总让我惶恐。
这种惶恐轻盈、无声,不可预测
如云的掠影,如雪落大海。
如夕光浸染一派荒原
总是没由来勾勒逃亡和
偶然的交锋,想象
在这陌生之地的包围
突围,和反包围。
对每一条路径条分缕析,寻找
入口、出口和抵制的壕堑。
关于战争,关于安抚
关于推波助澜的集会,关于
帷幕后埋伏的刀斧,
都是我思考的场面。我甚至
仰望云象的暗喻,推算
风向和空中打击的时辰。
我不知道闪电的起始
雷的实力和统治的时序
一堵墙会被强行推倒
一片林子会被连夜砍伐
一群人会被堵截在途中
一条好端端的马路会被再次挖掘
陷阱没顶。一只飞鸟
坠落了,是因疾病还是被
击中,一切都不那么确定。
就像不能确定颓垣的背面是否
伸着缠绕静默的瞄准,或
伫立一棵树,或深居
一位简出的美人。
倥偬之后的时光,我们也会埋锅造饭
在退缩的街巷、野地或相持的空城
摆下饕餮之阵,诸如你我诸如鱼
一条游过万里波涛的鳜鱼
刀俎余生,又入炙热的锅铁
浇经年的油汁,煎熬。火焰之上
辗转反侧却非源于水火的焦虑。
我闻到自身的肉香
没有一种预案算无遗策。
忽至的雨等同忽至的
隐密、遥远和恐惧,
夜晚的,你的我的。
梦中的大旗把
月光隔成两半。
此时,我会惊醒。
我只是路过,只是掠过此地
我只是赴约一次久候的宴席,
经留的风光、土地,还有你
与我毫无关联
夜晚的声响
312国道上拉沙石的货车成队驶过,远光灯翘着
坚挺,像两根鲁莽的阳具。这黑夜的强奸犯。
这些超载的昆虫,各自用两条白亮的触须,搅动
空气,震动雾霾和杨树的叶子。一条黑鳝
沿京九线游过去,又游回来,身体很长
一节又一节。相似的车窗,闪过灯盏
如一截剪掉的电影胶片,光影晃动,呼啸声
坚硬,长远,从干涸的匡河底和樟树林穿过。
西南方的经济开发区灯火通明。我能辨出
上一个夜晚明灭的部分。辨出一排排路灯扎下的
陈年的针眼,和缝合时的疼痛与叫喊。再往西
是集贤路,丛林暗昧。如每天早晨遛狗时,
被狗牵着跑的社区少妇,一头汹涌暗流的卷发。
此刻,星星相去甚远,天宇正布下阔大的棋局
如果夜再深些,可以看见缓慢的洒水车
在单调、过时的音乐中,通过习友路
像迟归的大醉的酒徒,沿途呕吐。
保洁员开始清理草坪上的狗粪,拖着垃圾箱
走在楼下的花园里……
一般此时,我在20层的露台上,抽烟
观望这深夜通常的迹象,听人类睡去后
世界依然存在的声响。想远去的父母。想
旧作派的苦难中挺过和没挺过来的长辈们。
想青春时的火车,穿越晨曦与隧道的约会。
想一条鲶鱼迟钝的触须,折断的触须。想它
隐身的水草与淤泥,和不可自拔的水面。
想正在建设的地铁2号线。也想我腹部的疤痕。
想自习后熟睡中的儿子,想他将徜徉的大学校园
恋爱、生子,是否在他工作的城市买一所房子。
想我遥遥无期的诗集、上午将要召开的拖沓的
会议、下午需现场协调的交通基础设施建设。
想,已是今天的早已约下的酒会——
与官人、商人在隐蔽的会所或食堂的包厢里饮
与文人、友人在背街的本帮菜馆里饮
……
这些夜晚发出的声响,是现象,也是回响
都曾现于惯常的白天,并蓄于白天的另一面。
这些声响没有散失。能量守恒。或因
时间的发酵、窖藏,产生倍增效应,循着
夜,从楼宇间灌入,从梦的最高处传来。
但我的默想,总是盖过夜晚的声响。
在我暂居三年的房子的阳台上,每每如此。
我是一个倚赖夜晚又绝不肯轻易睡去的人
注:【1】我暂居之所,位于合肥国家经济技术开发区附近,京九线、京福线、合武线、宁西线、淮南线等铁路横穿国道312,每天晚上有多列火车和来自六安市拉沙子的货车通过。
【2】匡河,合肥市主城区西部的一条河,两岸风景秀丽。合肥铁路南环线占用部分河段,火车从干涸的河底通过。
【3】集贤路、习友路,我暂居之所附近的两条主干道。
在乌拉盖看杀羊
一车子拉到了乌拉盖的傍晚
风吹草低,密集的羊群
似草原上凌乱的墓碑
白云一般白
热情的草原人,搂着我的肩膀
半推着我去看杀羊。
这是一档精心招待的节目
也是今晚饕餮大餐的前奏
一位黝黑的老牧人
在我们的注视下,解开
四蹄捆绑的乌珠穆沁羊
取下腰间的折刀
骑跨在它的腹部。羊没有挣扎
老牧人瞄了一眼羊的胸部
目光如刀,切了一个口子
又划了两下,三寸长,皮肉翻卷
没有流出血来。
他把刀换到左手,右手握拳
将整个拳头塞进羊的胸腔
手腕的黑毛与羊的白毛粘在一起
血没有流出来
他的拳头(应该是手掌)
在羊的体内绞了两下,抽出
握着一个包裹油衣的跳动的白气球
“这是心脏,这是心脏”“没有出血”
另一个牧人忙对我们解释。这时
头歪倒一边的羊闷哼了一声
老牧人用手捏住它张开的嘴巴
好像制止说出秘密的孩子
羊的眼睛上翻,用力看着空中的白云
老牧人满意地笑着,从羊的身上起来
蹲在羊的一侧,再次用折刀
从左前蹄到右前蹄,划了一道平直的口子
又在羊的前胸和腹部划了一条竖线
接着从左后蹄到右后蹄划了一条横线
横的口子竖的口子,连贯而辽长
羊毛向两边倒伏,像巨莽分开草丛
羊的胸腹上,挂着两个皮开肉绽的十字
一颗流星分开了科尔沁的夜空
晚风吹伏九月的枯草
吹动似乎活过来的柔软的羊毛
篝火燃亮起来,羊的目光闪烁
老牧人目光闪烁
提在左手的小折刀刀光闪烁
大锅中的井水已经沸腾
最后的步骤正在进行
他依然用右拳塞入皮肉间,擀动
他要剥下完整的羊皮……
围观的人们赞叹着老牧人的技艺
赞叹着草原一样完整的羊皮
随后与夕光一起四散
等待一场手把羊肉的盛宴
春风令
一开始的春是稀疏的
阳光与阳光离得
很开,柞树的枝条
离得很开,每一次雨线
都有精准的隔离。
从冬日走过的小路
绑缚丛林,像一捆
未燃的枯柴。
罗列现象的枯柴,脆弱如
拥挤的肉身,每一捆都有
小心翼翼的空隙。
在返青之前,云影贴伏
湖面,像惊蛰的刺青
像预言般的谣言。这些
乏力的景象与冬
并无二致
时令与收成有关
与丰沛的雨水有关,但无碍
春天的大局。花儿
无非开得早一些或晚一些。
路边的钩吻和夹竹桃依旧
常绿,风中依旧有着
隐秘的毒素。
我们照样可以携一朵纸花
出席葬礼,照样
为生而狂欢,用白酒或做爱
熄灭孤独。
我们目睹的大地,万物关联
采用绿色掩盖沉疴与
真相,以区别于所经历的
积雪,荼毒与荼蘼
春风让夜晚起伏
让岸弯曲,消解
赴死的春波。最初的种子
在松动的土壤里腐烂,谁
念动着春的咒语
冈仁波齐
电影散场后
一场雨刚停,
我从匝道旋上高架桥。
暮晚在雨后出现晴空
波普般的高楼,在逆光中
参差,绵延,如暗去的青山。
画满标识的沥青湿黑干净
车轮的摩擦声,如风颂经幡
在这条快速前行的路上
我常出神抬望尽头的雪山
一程赶一程,没有边际。
无非是直行后,或左转
或右转,或掉头绕行
无穷无尽。
一路多是披坚执锐夺路者
蜂拥又漫长的车灯
像积聚的红色泡沫,又像
抽去真身留给田埂的蛇皮。
没有磕长头的朝拜者
没有放下屠刀的屠夫,匍伏
让过横穿大道的一群蚂蚁。
瞬间的生死也见过
一只被轧扁的野猫,黑痂般
贴在白色的虚线上。
我会打一把方向,让过
这小片迷失终身的影子
这些年游山玩水,也算是
转山转水。高山仰止
临渊息心,都有过。
也打落过所有的叶子,让
自己成为枯枝,成为
绝望的固守者。
但川流不息,逢春返青
寸心飞扬万丈红尘。
在这条架空的单行道上
我停停走走,东张西望
那终年高耸的凛冽冰峰
在哪里呢
以外
人进中年,喜穿软底鞋走路,将席梦思
翻过来,睡硬板床,一夜无梦。
闲来常想石头、湖水和井
至坚、至柔和深埋的缺陷。
不是山峰和海洋。那些高大的事物
已耗费我的半生。
不去想宇宙是闭合,还是无限伸展
这个问题曾让我发狂。
专注菜叶上的虫眼,甚于
星空中的虫洞。现实以外的东西
比现实更让我失望
这并不表明我没有想法。
我将一些词翻出来,搬到另外的地方,
给青春的骨头找一座坟墓,让墓志铭
警示我的午后。或者
划定直线或曲线,在易于识别自身的空域
飞翔,没有以外,也没有意外。
将一扇门打开,又关上
往复、启合间,每有妙意。
就像这些年来,怀抱石头爬山,
一个趔趄,石头跌下山去,然后
重新抱起、攀爬。而那些滚落的声响
我忘记了
甚至忘记了山上的塔,沉于
湖底。像井。像我抑制的性欲。
在峻峭处建庙,在灰烬里插上香骨
远离轻飘的言语、呻吟和祷告
像井壁,固守着浪,又消解着浪,
青苔模样,示人以春天。
心设慈悲道场,宽恕宿敌
无动于衷的水域,也宽恕
庸常的诗句。不指认爱与虚妄,
将一座桥横陈水面之下,抵制两岸
以保持湖的完整与骄傲
有那么一两次,想否定愿力
否定湖面的犹豫、庙宇的徘徊
将自己像钉子一样钉入大地,国土疼痛
病树上开出花来
诗家名典评诗
——论吴少东的诗
纳兰
一、始于日常,而终于哲思
吴少东的《苹果》一诗,从日常写起,又没有止步于日常。他巧妙地抒写了人和的对峙和紧张的关系,正如他的诗中所写“一个天然的果实排斥另一个/果实,一条在春天就开始分岔的河流。”这种“排斥”,说明了他不再像以往的诗人那样寻找事物的相似性,而更多的开始思考和确认差异性。在修辞的层世界面,儿子自是一枚“天然的果实”,但在现实的层面,儿子又是独立的个体。“一条在春天就开始分岔的河流”又在指涉“成熟”。苹果的成熟,会从枝头坠落。而儿子的成熟会成为脱离父亲掌控的个体,即成为“一条分叉的河流”。整首诗仅仅围绕“苹果”来展开,儿子拒绝吃带皮的苹果,所以就削皮,诗人又把“果皮的颜色”与儿子绘画所使用的油彩巧妙地勾连,“他三岁时用过这几种油彩/绘就一幅斑斓的地球。而现在,我们削去它/从极地,沿着纬度一圈一圈削去”,苹果,地球,儿子,诗人从中发现了相似性,又确认了差异性。“削皮”的行为,就脱离了日常而拥有了哲学的意味。那既是对世界的认识的深化和洞察,也是自我的去蔽和卸掉伪装矫饰。削苹果就从“小”削向了“大”,那是内心世界疆域的扩大,也是对遥远的抵达。正如他在另一首诗《悬空者》所言,“。我思之者大,大过海洋与陆地/我思之者小,小于立锥之地/我之思,依然是矛与盾的形态”,他是一个把思等同于诗的诗人,诗与思的合一,加添了诗的思想性。这种思之大和思之小,正是诗人“心略大于整个宇宙”的理念的体现。“在他的意识里,劳作、直立或旁逸的植物与/果实是分立的。”从诗句里,可以看出诗人在处理自我和世界的关系里,认可的是那种“井水不犯河水”“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的关系,植物与果实的分立,是人脱离“世界的母体”而成为单独者。“苹果是孤悬于/空中的一轮朝阳或满月。”这句诗的落脚点其实应该是“孤悬”一词,把苹果比作朝阳或满月,也并不新鲜,但作者强调的是那种“孤悬”的状态,他既脱离了人、他人、世界的联系,又对这个世界和众人施以一种“光照”,吴少东甚至直接以《悬空者》为题,写悬空的感受,“思之以形,而忘了具体”。这种“思”的飞升,是灵魂先于肉身抵达“圣地”的时刻。
吴少东的诗歌既有苹果的饱满的属性,又有一种满月的孤悬的状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召唤优秀的读者,召唤“无限的少数者”,他要求读者有“去蔽”的能力和穿透云朵看见光亮的耐心。“看不见它/是因为云朵”。这句“风吹开树叶能看见许多苹果。”的诗是吴少东这首《苹果》的诗眼,也可以看作是他的一个诗学上的追求和等待,既有作为“孤悬的苹果”的自信,又能耐得住树叶和云朵的遮蔽。“风吹开树叶”是一种去蔽的能力。既是对读者的要求,也是对自身的要求。“去蔽”的能力,是读者看到诗中的诗意的必然要求,也是诗人自身把握世界本质、从现象中透视真相的必然要求。
“常觉着自己站在大地的尽头,看波浪一圈圈/弹开,像正在削去的果皮,或像/滚出去的一团毛线,被抽离,被缩小。/对称、对峙、对错的核心”。从这些诗句能看出诗人吴少东处理事物复杂关系的化繁为简的能力,诗人与其说诗是“站在大地的尽头”,莫若说是一种极尽语言的极限的尝试。维特根斯坦说,我语言的界限就是世界的界限。那么也可以这么说,世界的尽头亦是语言的尽头。诗人站在大地尽头,也站在语言的尽头。诗人要突破语言的束缚,释放被语言囚禁的真理和肉身。诗人观望语言的尽头是不是有真理和“另一个世界”。诗人又有“被抽离,被缩小”之感,像滚出去的一团毛线,这个比喻是在指涉对秩序的拆解,希望摧毁“语言的牢笼”,从而释放没禁锢的词。诗中的“对称,对峙和对错”,这几个词,不是简单的一个罗列,他隐藏了诗人的诗歌美学和对这个世界的审美的价值判断。对称是一种秩序之美,对峙是诗人和这个非诗意的现实的相处之道,对错又隐含着诗人的一种对诗意偏离诗、美偏离美学、人性偏离神性的一种“诗的纠正。”
“我们削去它/从极地,沿着纬度一圈一圈削去”,如果说这是从削苹果的皮到削地球的维度的由近及远和由小到大,那么“看波浪一圈圈/弹开,像正在削去的果皮”就是一种由远及近和由大到小。在事物和事物的对比中,体现了诗人缩减事物的距离和弥合事物的裂缝的能力,以及对诗意的凝视和集中的能力。
在《苹果》中:“用一个苹果作喻体,说出/我的主旨是困难的。比如整体与独立,比如/平衡、方法和耐心,比如……”直接可以读出诗人吴少东的企图,即使用隐喻编织一张天罗地网,让“无数个我汇合成一个我”,是自我在世界上的确认,而不是自我的疏离与异化。“苹果”一词倾注了诗人的全部思想和情感,苹果是他自我的化身,苹果想要获取独立就要摆脱枝子的牵绊,苹果满月般的孤悬是诗人要摆脱人世的束缚获取自由烛照的力,削苹果看做削减肉身对灵魂的束缚。诗人固然可以当自己是苹果,但又不得不面对从苹果返回自身的现实。一如诗人清醒的诗句“苹果/没有从预设的枝头落下,我的本领/正在恐慌。”
“平常、绷紧的苹果,期待的只是/一把刀子。我却在说服一只苹果/长出香蕉的模式”。在诗的结尾中,写了父亲没有动用“刀子”对“苹果”施以家法的修正,而是试图用“说服”的办法,使“一只苹果长出香蕉的模式”,这是另一种的对“诗的功用”的探讨和阐释,即希尼所谓的“诗歌不能阻止一辆坦克,但从某种意义上,诗的功用又是无限的”。诗人的说服是使用语言的光对世界的暗的驱逐和医治,是对“语言不只是一个相互理解的交流工具,而是一个真正的世界”(海德格尔《在通向语言的途中》,第246页)的说法的虔诚,是用语言的世界代替现实世界的努力,但这种苹果不能变为香蕉的说服的挫败,虽然是诗人的挫败,但又是诗的胜利。或许可以这样说,写作,是诗的无数的可能性应对唯一现实的丰富和补足。
在《烈日》一诗,也能感受到作者的始于日常,而终于哲思的诗学实践。日常之思已经升华为哲学之思,因为作为感受性的主体,已经把事物从自然的秩序中转换为诗意的秩序,因为作者强而有力感受力的存在,人和事物之间的通道已经被打通。“礼拜天的下午,我进入丛林/看见一位园林工正在砍伐/一棵枯死的杨树”。从我看见的日常和具象进入到形而上的抽象所见和思考。“我”和一棵枯死的杨树已经化身为一,作者把自身的感受赋予事物,事物自然也会毫无保留地把深邃意义和浓郁诗意回馈于他。因此,“黄叶震落”“许多的光亮漏下”“炙热的阳光轰然砸在地上”,这些“所见的真实”和感受性的真实融汇到一起,形成一种共振。
二、“悬空者”的姿态
吴少东以一个“悬空者”的姿态,傲视众多的面目不清、特点不明的诗人。“悬空”成了他独立而不遗世的诗学品格和特质。悬空使他获得了清晰的诗人形象和独特的俯视的视角,世界在他的脚下,传递一种“我的午后晃荡不已”的陌生化的诗意和感受。“我的痛悬在我的胸口/但不能确定位置。”正如痛悬在他的胸口一样,他自身的悬空,或许也是这个世界的一个痛点,他在提醒在这个麻木的世界,还有一个需要确诊的一个“痛点”。“我的体内悬挂朝阳/也蓄满了耐药的落日”,诗人既是一个悬空者,同时自身也是这个悬空者的载体,“耐药的落日”,写出了在这个失去象征的世界,落日不再承载诗意和人自身进行一种象征的交换,达成一种内心和世界的平衡的关系,落日不再具有光的医治作用,这不能归咎于“落日”的失效,而是人自身出现了病态和问题。人不再能解读出“湖面上枯荷铁划银钩”的诗篇,又何谈解读出用词语构筑的诗篇呢?
悬空者Ⅱ
我的痛悬在我的胸口
但不能确定位置。
岩浆在地壳下奔突,冲击我
薄弱的山河
这几年,我吞食过许多药片
大小不一,形色各异。
我的体内悬挂朝阳
也蓄满了耐药的落日
我的痛,明亮又明显
但一直悬而未决。
湖面上枯荷铁划银钩
我却一字也不能念出
风压低了林梢,露出
塔尖,将阳光掏空
将垂柳抛往高处。
我的午后晃荡不已
吴少东的长诗也很好看,长诗代表了他极强的言说的能力,言说就是他凝视一个现实而再造另一个现实的能力,言说就是把浓郁的情感储存在诗的容器里面。在长长的篇幅里,能做到充分的言说而诗意又没有涣散,这很考验一个诗人驾驭语言凝聚诗意的能力。在他的《描碑》一诗中,情感如文火,温暖着人的心灵,而诗句的准确性,又真实传达了诗人的情思。“父亲离开后,她的火焰/就已熄灭了。”“这色变的过程,耗尽了她/一生的坚韧”,写出了母亲对父亲的挚爱深情和坚韧的品格。“我用柔软的黑色覆盖她。”又写出了儿子对母亲的一份柔情,柔软的黑色,是指把墓碑上红色的字迹描成黑色,是可以指诗人在用柔软的汉字使母亲在一首诗中复活。“将三个简单的汉字,由红/描黑,用尽了/我吃奶的力气”,“吃奶”二字非是指描黑的艰难,实则是诗人在回忆母亲对自己的“哺乳之恩”。“母亲姓刘。/我一直将左边的文弱,当成/她的全部,而忽视她的右边——/坚韧与刚强。”诗人在这里,巧妙地用拆字法把“刘”的左右结构分成文字边和利刀旁,来表达母亲刚柔并济、温柔敦厚的品性,拆字法巧妙地表达了作者对母亲的“巧思”。对母亲名字和姓氏的重视从中也可以看出诗人大巧若拙的用心。“她的墓碑,/这刻有她名字的垂直的青石,/是救赎之帆,灵魂的/孤峰,高过/我的头顶”,诗的结尾,诗人又一次在“青石”和“帆”之间建立了隐喻的关系,青石的重的属性变成了帆的轻盈,这是诗人深重的情感释放之后获得的轻灵,也是诗的救赎的力量。“诗人是与语言独处的,而语言也会独自拯救他们”。
三、“鸟声”的启示性
吴少东又是一个入智慧海的觉悟者。在《实际禅寺的蝉声》一诗中,体现了他把自己的禅悟入诗的能力。“千万只夏蝉集体长鸣/我只闻蝉声未见一只蝉”,只此二句,足以看出他是一个慧根深种的人,他已经是一个不着于人相、我相、众生相、寿者相的慧者。只闻蝉声未见蝉,实则是脱相入法了。《金刚经》云:“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他这种“闻蝉声未见蝉”,已转化为一种从世界中捕捉诗意的能力。
《向晚过杉林遇吹箫人》这首诗就有很强的禅意。诗中很多的诗句,都发人深省。“每棵树/都停落过相同的鸟声”,“相同的鸟声”这可能不是一种现实场景的记述,而是一种具有丰富性语义的感受。一个是对麻木的感官的讽喻,它不能区分一棵树和树、鸟声和鸟声之不同;另一个是看空一切的圆融智慧,即看万物为一,从世相中看出共相。再一个就是每棵树停落的不是鸟,而是鸟声,作者在意的不是事物本身,而是看重一种声音,声音是有“棒喝”的启示性作用,它似乎具备了主体性的地位,鸟所停落的地方和鸟声所停落的地方不是同一个地方,而鸟声所做的停落好似隐藏一种对更多领域的占有。换句话说,诗句中藏着诗人的希望,他希望一首诗如“鸟声”一样,有更深远的指向。“体内有致密的纹路/有一寸寸抵制的疼痛/也有缓慢扩张的疆土”(《江南的香樟》)。“缓慢扩张的疆土”,就是诗人的词语的星星缀满纸张的星空的企图,也是诗意反哺现实的雄心。“老去的时光里,我不愿结识更多人/也渐渐疏离一些外表光鲜的故人”,对“外表光鲜的故人”的疏离,恰好是作者的另一种旨趣,即“对内在光鲜的新我”的亲近。作者感悟到了“故我、今我实非一人”,内在自我的富足,才是真的富足,内在自我的更新,才是摆脱故我的不二法门。“常侧身让道,让过表情端肃,或志得意满的短暂影子/让过迎面或背后走来的赶路者。/我让过我自己”,“让道”一词,依然脱离了它固有的让路的语义,而具有了新的内涵。“让道”可能是一种逆性的思维品性向顺性的思维品性的转变,是遍尝无数种可能性之后的唯一现实屈服于不可能,是对“道”的顺服,是沉重的肉身承载不了沉重的道的智慧做法,“让道”。让是一种顺服顺性的智慧。诗人说“我让过我自己”,或者说故我和今我已经达成了一种妥协和平衡。一个新我使故我屈服,一如诗人所言“像伐去树干的树桩。忧伤/生出高高的新叶”。
“流泉,山涧,空濛的湖面”这是一种自然之境,也是诗人所追求的心境,当然也还是一种诗境。
“我的体内充满悖论。/化解我的那一粒白色药片/无疑是慈悲的”(《所在》)。在作者那里化解悖论的是药和“但慈悲有着相同的光芒”,以慈悲之眼观物,物皆沾染慈悲的特性。慈悲之眼,慈悲之药和慈悲之光化解了“体内的悖论”,在慈悲对悖论的化解完结之时,正是一颗心变得慈悲之时。
纳兰,青年评论家,1985年出生,现居开封。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诗集《水带恩光》《执念》《纸上音阶》等,诗歌评论散见于《诗刊》《文艺报》《星星》《野草》《长江丛刊》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