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马启代的诗不是政治抒情诗,但他诗中的政治成分并不比一般政治抒情诗少,政治属性并不比一般政治抒情诗轻。
当代很多诗歌轻如鹅毛,马启代的《幸存者笔记》却重如泰山。一个普通人的情感浪潮冲击着时代的堤岸,其思想的尖锐如寒风刺骨,但又让你感到美好的春天就在眼前。
在当代诗歌一而再、再而三地迷失方向、不知所措的时候,马启代坚定而响亮地提出了“为良心而写作”这一如雷贯耳的诗学主张,并卓有成效地付诸实践。他的诗避免了对尘世浮光掠影、浅尝辄止的反应,在人性的开掘上总是高屋建瓴,又入木三分,获得了深刻的社会学意义。他强大而不可复制的内心承载着人类社会的种种痛苦,那种贯彻古今、响彻天地的浩然正气给当代诗歌带来了脱胎换骨的质变。胡亮这样评价王家新:“当很多诗人醉心于个人化的怪癖,他反而更加明确地将写作置于某种‘无穷’,置于个人与时代的——欲罢不能的——交错、争吵与两相分辨”。我感觉这段话更适合马启代的创作。他的写作紧紧盯着当代的世相,也没有放过对前时代的追忆和对未来的瞻望憧憬。他对生存处境的审视与时代谬误的批判、对人性的庄严抒写和人类痛苦的本质揭示展示了新时代知识分子的良知、勇气和责任担当。
这本诗集以一首长诗和98首短诗组成,其内容之广博、情感之复杂、思想之深邃,一般诗集无法望其项背。在一篇短文中也不可能面面俱到地加以论述,我着重从泰山诗、赠诗和民生诗三类诗抛砖引玉,探索马启代诗歌深不可测的思想内涵和艺术上的特立独行。
写泰山的诗古代以杜甫的《望岳》最为有名,特别是尾联“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家喻户晓,写出了泰山压倒众山的气势。新诗中写泰山最有特色的当属马启代,他完全摆脱了古诗人对山水的写法,不是把山当山写,而是把山当人写。对山的感知不是一般认知上的三重境界,而是直抵灵魂、人山合一。他笔下的泰山是人性化的,温暖中弥散着寒冷,崇高中孕育着痛苦。在赠给岩峰的诗中写到:“我只想一把,真想一把/把你和泰山一起从病榻上拉起”。泰山成了一个病人,隐喻着严峻的生态问题。另一方面,又把泰山当成神,在《谭践,多摆上一只酒杯,加上泰山,正好我们三人》中写到:“它自己是自己的神。就像我们自己,最无助时/要学会自己给自己加冕”。由山到人,强调生命的本体意识。没有个体哪来群体,没有自我谈何社会,这是辩证法在诗歌中的体现。《泰山夜》写“夜和黑白没有多大关系”,颠覆了夜的一般象征意义。诗人在泰山上“饮着冰雪”,听着妻子“你不要总和大个子摔跤”的正告,仍然像一只大公鸡一样在啼鸣,让我们感到与夜对峙的激昂和明亮。在《泰山落日》中写到:“——冰凉了,我所见到的最冷的火。你伸手去捞/不如揭下石头上那些发红的名字”。人们热衷于欣赏泰山日出,诗人却关注泰山落日,而且引深出对历史的探索。历史最终要接受时间的检验,谁也无法逃脱。臧克家为纪念鲁迅写下的《有的人》就是这个意思。在《今日晴好,我掏出去年的阴影放在泰山上取暖》中写墓碑:“从奴隶到将军/他们没有一个敢起来说话”。现在不可能站起来了,生前为什么不敢说话?一个人的成功和荣耀究竟靠得是什么?值得后人反思。与此死气沉沉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我一直说着”的诗人。说了些什么?又无下文。说了有人听吗?管用吗?都是未知数。这是春秋笔法,留下了意味深长的想象空间。其实,我们不必从一首诗里寻找答案,从他的整个创作完全可以听到一个诗人真理般的声音。在《惊蛰登泰山》中写到:“我感到脚下抖动,泰山有话要跟我说”。泰山为什么抖动?因为高处不胜寒?因为被践踏?有话要说,但没有说出来,为什么没说出来?这就是语言的弹性和思想的张力。马启代的泰山诗突破了外在的描写格局,融入了深入骨髓的生命体验。泰山是情感内敛的山,泰山是骨头坚硬的山,泰山是锋芒毕露的山。从他的泰山诗,我们读到了生命的庄严挺拔,读到了人性的风和日丽,读到了时代的风云变幻,读到了历史的隐秘诡异。泰山是一座思想的山,承载着从儒家思想到现代观念嬗变的灵魂巨痛。
赠诗在古代就有,如李白的《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王勃的《送杜少甫之任蜀川》、王昌龄的《芙蓉楼送辛渐》、王维的《送元二使西安》、高适的《别董大》等等,流传很广,影响很大。马启代的赠诗和传统赠诗一脉相承,因袭了文人间的倾心相知、惺惺相惜。新诗中的很多赠诗长期停留在这个精神层面徘徊不前,马启代给赠诗注入了少有的人生沧桑和对这个世界痛彻心扉的体悟。著名诗人桑恒昌曾和他开玩笑说一生的遗憾就是没有坐过监狱。马启代不加思索地回答:老师您年纪大,不忍心让您受难,这个由我来完成。不料一语成谶,命运在玩笑中拐了个大弯。这段经历是不幸的,短期内付出了庸常的幸福和自由的代价,而又是幸运的。诗人对自由和幸福的理解达到一般人难以达到的高度,而且对世态、社会、法治有了刻骨铭心的深思。在《明杰,温酒不需慢火,这个冬天一直在杯子里尖叫》中写到:“牢狱三年,我只能做到,为真话受难”。我们看到一些说假话的人鸡犬升天,可说真话有时需要付出惨重的代价。在真与假之间诗人依然选择真,体现了对真理的追求。性格决定命运,这就是诗人落魄的真正原因。在《艳国,我们隔着铁窗的手心还散发出语言的手温》中写到:“——昨夜铺了一世界的雪花,圣洁,但路滑,风都站不稳/恒昌先生说,你是个说来肯定来的人/话音未落,你一手提着刊物,一手提着液体的武城”。树倒猢狲散,说的是世态炎凉。患难见真情,这美好让诗人遇上了。在《1月19日,与延安对酌》中写到:“酒是越醇越香,像二十几年的友情,为了不使它变质/我用了半生的寒冷”。友谊不仅仅是春暖花开,更要接受严寒冰雪的考验。写给延安的《我看到火焰中的甲鱼,对人类鄙夷的一瞥》,仅题目就让人不寒而栗。诗人反问“它罪犯何条?”。有罪的不是甲鱼,而是人类。诗人愤慨和悲悯兼而有之。在《赠食指》中写到:“您站在那里,以疯对抗荒谬,以爱对抗清贫/与京城娱乐的脏水保持距离”,写出朦胧诗先驱者生活的窘迫和精神的高洁。在《记广才兄来鲁三首》中写到:“兄弟,在全民挣扎的年代,我们因反抗而受难/不屈服,是由‘屈’和‘服’组成的,字字藏着媚骨”。这既是在为特殊年代画像,也是知识分子对自我的无情解剖和深刻反省。在写给海子的《作为一个佩戴过枷锁的诗人,我已领受了上帝颁发给的勋章》中写到:“值得我祭奠的人真是太少,兄弟/包括那些顶着各类光环的家伙,我一眼就看透他们的腐骨”。诗人不是人云亦云的人,什么时候都有自己的价值判断,目光犀利得能穿破很多假象,无愧为社会公平正义的测量仪和晴雨表。在《致诗人徐敬亚》中写到:“——南国也飘雪了。兄长,越冷就会越有真相出来/方圆万里,怎抵得了你我寸心之寒”。一般逻辑是雪会掩盖真相,诗人从另一角度的判断令人惊醒。“寸心之寒”超越了“方圆万里”,强烈的对比中凸显忧国忧民的大情怀。在《赠朵渔》中写到:“你写你的《丹东》,我就写给《亨利希.曼》吧/作为与体制绝交的人,你我都只对镜子致敬”。我们从诗人的作品中可以看到诗人的终极关怀不是个人的得失,而是人类的自由和尊严。桑恒昌先生做为精神导师,对诗人的激励如永恒的日月。在《先生,您的诗句,是我那些日子里最爱听的音乐》中写到:“既然经历过时间说了不算/先生,总有一天,‘会有说了算的时间’”,可以看出诗人对真理的坚定信仰和对未来的殷切期望。在《桑恒昌先生到监狱讲诗》中写到:“这就是我修炼三年的地方。那时有泰山陪着,它无言/今天我扶着桑老,听他说出泰山的真谛/哦,我们都坐着,精神要站着”。一个人如果精神倒下,他就永远倒下了。一个民族精神倒下,这个民族就没有明天。读到这些诗,谁也不会无动于衷,因为不光有真情,而且有血性和骨气,体现出中华民族自强不息坚韧不拔的伟大精神。
马启代写过“我也是个只对季节和人民弯曲的人”,他的民生诗是最好的实践。关心民生疾苦是一个诗人应有的精神姿态。在一个消费成风的时代,对弱者和底层的冷漠使诗歌远离世道人心。“为良心而写作”的马启代继承了杜甫和白居易的现实主义诗风,为民代言,为民请命,为民呐喊,对民生的体恤和关切传达出人道主义的温度和思想,体现出一个知识分子“先天下之忧而忧”的胸襟和气度。《客居的灵魂总是悬着,晚上我就把它拽出来说话》写得是露宿在高架桥下的流民。客是流浪客,居无房屋住,具有明显的反讽意义,藏着诗人的激愤。在《候车室,与一位女清洁工对话》中写到:“那些叫正式工的人,清闲、光艳,都像管理者/不断把干净的地方反复弄脏”,既反应出社会不文明的一面,也佐证了管理上存在的制度漏洞。面对此情此景,诗人忧心重重:“——我不敢多看她一眼,怕她眼里的沙子跑出来/我听到外面的风声越来越痛”。《今天,没有诗意……》写“芦山幼儿园”砖墙断裂,开头用自然现象起兴:“谷雨飘雪,豆大的冰雹砸痛热情的樱花/春风死成白绫/那树上,那瓦上,那云上,都是逃命的身影”。“春风死成白绫”语出惊人,目不忍睹。从天灾写到人祸,人类被苦难折磨着。《诗志:2014年12月31日》写广东佛山爆炸、上道外滩的踩踏事件,触目惊心。造成的严重后果由谁来负责?类似的事件今后如何避免?这是诗人关注的焦点。2020年的疫情成为世界性灾难,马启代写下《今年的春天没有鲜花》:“他们娇小,占用了人间很小的地方/没有挣扎,也没有哀号/安静地,顺从了死神”,从一个特殊的视角纪录了灾难的冷酷和惨烈。诗人展开想象:“一朵一朵刚刚味蕾的花/聚在一起,就是一座花园/多美的童年啊,就要灰飞烟灭/今年的春天,还谈什么鲜花盛开”,悲悯之情在字里行间溢出。《宪法》规定,生命权是公民最基本的权利,可又有多少生命丧生于偶然和那些对权力任性的决策。有人认为现实主义已经过时,绕开现实玩意象,但最终也没有玩出什么新花样来。马启代始终关注着他脚下的这片土地,和这片土地上辛劳的人民。他在艺术上没有陷入僵化的现实主义,他是将现实与现代主义诗歌技艺融合得最好的当代诗人之一。现实以艺术呈现,艺术有现实支撑,使现实主义在当代结出丰硕的成果。
这本诗集开篇就是长诗《魔域》,可见这首长诗在诗人心中的份量。诗歌开头引用约翰福音中的话:“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旧是一粒/老死了,就结出许多籽粒来”。死与死结果截然不同,意味深长,也可窥探到诗人对自身命运的焦虑。全诗分为C卷、X卷、Q卷、D卷和诗志卷。C卷分为寅月篇、卯月篇、晨月篇;X卷分为巳月篇、午月篇、未月篇;Q卷分为申月篇、酉月篇、戍月篇;D卷分为玄月篇、子月篇、丑月篇。诗志卷按照时间排列,月和日无序可寻。在结构上有意造成混乱无序,这与诗人的情感精神状态相吻合,但贯穿全诗的主线和诗的主旨是朗朗明月。限于篇幅,这里不作深入探讨。
很多诗人背对生活和时代写诗,沉浸陶醉在“小我”中洋洋自得,以一些风花雪月、儿女情长示人,虽然有时写得也很感人,但终觉轻薄浮浅。马启代开辟“为良心而写作”的路径,触及人性和社会的广度和深度在当代诗歌中具有标志性意义。他在《后记》中阐述了自己的写作立场:“站在尊严和人性的基点上,站在弱者的一边,始终与人类业已具有的美好而高贵的品德、价值和精神看齐,而不是相反”。他总是伸开命运之手,与时代紧紧拥抱,也许还带着些枯枝败叶,带着料峭的倒春寒,但“心灵里一直有春天”,释放的是光和热能。马启代敢于直面现实,用良知烛照出普通人的生存真相。他多次写到人的变异,这不是人本身的过错,而是在社会转型的过程中,物质利益对人性恶的诱发,使有些人不断地挑战道德、甚至法律的底限,最终滑向深渊。诗人痛心于这一切,企图用文字去阻止,去拯救,像唱诗班虔诚的教徒,像江一郎诗中用额头走路的朝圣者。虽惊世骇俗但力不从心,迷惘中依然保持着不可动摇的人生信念。他的忧郁和悲愤是时代酿造的情感,他的忧虑和悲悯体现出“位卑未敢忘忧国”的知识分子情怀。他的情感避免克服了很多诗歌存在的庸俗和泛滥,以饱满、冷艳、冷峻的色调向崇高和神圣靠近。用世俗的眼光,永远无法读懂他,无法抵达他的灵魂,无法挖出他语言中深埋的思想黄金,无法体味到他站在思想高处的寒冷、孤独和痛苦。他揭示的问题有些是体制性的,有些是主观性的,有些是社会发展过程中必然会出现的,有些是通过努力完全可以避免的。任何一个时代都有自身的缺陷,就像一个人,即使再健康,也会生病,如果讳疾忌医,结果可想而知。只有积极治疗,才会一生平安。在这个意义上审视马启代的诗歌,其价值比那些风花雪月和轻浮的赞美更有意义和价值。
马启代的诗不是政治抒情诗,但他诗中的政治成分并不比一般政治抒情诗少,政治属性并不比一般政治抒情诗轻。他的诗与政治抒情诗又全然不同,政治抒情诗以政治理念透视生活,他是以生活阐释政治。他的良心不仅体现在道德层面上,而且寄托在体制的完善健全和社会的公平正义上,期望人类社会真正能够在民主和法制的轨道上运行。一个没有思想的诗人就是没有灵魂的文字匠,一个有思想而缺乏艺术气质艺术素养艺术创造力的诗人,最多就是一个概念化口号式的宣讲者。马启代对这个时代的贡献不是粉饰性的颂歌,而是尖锐的让人醍醐灌顶的思想。思想也许不能解决个人的衣食住行,但关系到人的精神和灵魂,关系到人类生存的方向和本质。就凭这一点,他的诗成了一个时代的精神缩影,具有了史诗的特质,注定会被历史记忆,当代诗歌史应该有他的一席之地。诗人这个崇高的称号已经被很多人糟蹋得面目全非,但马启代用自己的文本为诗人挽回了尊严,用诗人命名马启代的时候,我们感到了艺术的庄严和辉煌。当代诗歌中有太多的滥竽充数,有太多的似曾相识。马启代在诗歌艺术上贡献了自己独特的语言和新颖的意象,是一位辨识度极高的诗人。随便拿出一首诗歌,都有惊人之句,情感上的陡峭和美学上的突兀,能紧紧抓住读者的心。比如:“我知道,我将在时间里被吹皱、吹老、吹干净”,“我凝望着星空,不知道,哪一颗/最终会冒充我的姓名”,“自由开放出的,都是花朵”,“那些居无定所的阳光和风声/我准备一一收留”,“我听到了雪下的小路抱紧了脚印在喘息”,“所有的美都是疼过的,疼过的美/都是低头的”,“这就是我走进去,又走出来的门。那时,我被路扔下”,“石头和砖都是被火烧成的/那股大名叫命运的烈焰,正板结这生活”,“清醒者,思考的人,会格外的冷”,“我来坐监,是上帝发的福利”,“墨水是黑的,一喝四十年,我的心却愈加亮了”,“没有黑夜,我们就永远失去了星光”,“一个仅能偷偷写诗的人/内心装满了比春天更大的羞愧”,“仿佛听到不到赞美,春天就危机四伏”,“仿佛我在思考,世界就不安”,“这个时代,最伟大的作品在三个地方/一是留言,二是微博,三是人心”,“我爱自己的泪和疼出的诗/因为爱,它们比钢铁活得长久”,等等,这些诗句如电光石火,照亮人性的天空,良知的天空,时代的天空,艺术的天空,在中外诗歌中都不曾见识,无论是语言、情感、意象、哲理都是独一无二的。我不想条分缕析地去解读这些金属般的诗句,只想用诗人《后记》中的一段话来注释诗人为什么能写出如此不同凡响的作品:“‘为良心而写作’的文本实践,就是我坚持唤醒和捍卫的写作见证,就是我忠实于自我命运体验的自觉反抗,是拒绝精神退化堕落的灵魂记录”。马启代属于知识分子写作,但又有根深蒂固的贫民情调。他有时也说几句切准时弊的高蹈之语,我都能想见他咬牙切齿时的冲动,但最终又能理智而艺术地落在纸上。他更多的时候像第三代诗人一样,从日常生活中寻觅挖掘诗意,但又避兔了碎片化的写作,在像与不像之间形成独特鲜明的创作风格,游刃有余地走着属于自己的漫漫诗路。
作者简介
王立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诗刊》《中国作家》等报刊发表诗歌1000多首,在《澳门月刊》《名作欣赏》等报刊发表诗歌评论100多篇。作品入选《新世纪诗典》等80多种选本。获全国第二十五届鲁藜诗歌奖、第三届中国当代诗歌奖(2013-2014)等数十种奖项。《文艺报》《文学报》《诗探索》《名作欣赏》等多家报刊发表了对其诗歌的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