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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途苍茫如铁(组诗)


  导读:《解放军文艺》主编、著名军旅诗人刘立云诗歌作品选。



内心呈现:剑

 

我要让一个身穿白袍的人

住在我的身体里

我要让他怀剑,如天空怀着日月

大地怀着青山和江河

如果我豪气逼人,在旷野上

大步行走,那么请原谅

这是住在我身体里的那个

身穿白袍的人,在行走

是他身怀的剑在行走

 

住在我的身体里

那个怀剑的人,是个简单的人

从容的人,徒步的人

白衣飘飘,身背芒刺和积雪

他须发丛生的脸颊

习以为常的沉默和坚忍

让他怀着的剑

藏得更深,如初孕的母亲藏着胎儿

谁都知道血是滚烫的

不容打破缺口,不容挥霍

而他的剑却渴望豪饮

必须按住它的杀机!

 

但那个身穿白袍的人

那个怀剑的人,住在我的身体里

我和他,我们一生的努力

一生的隐忍和等待

就是护卫这把剑的光芒

让它灵醒的,如霜如雪的锋刃

在静夜,时刻呜嘤和颤动

毕竟天性难违啊

一把剑,当你从怀里拔出来

如果不能削铁如泥

不能像江河那样发出咆哮

请问,那还是剑吗?

 

在祖国的大地上行走

我很高兴一个怀剑的人

能住在我的身体里

我很高兴能成为这个人和这把剑

共同的知己,和共同的鞘

我很高兴,当我最外面的皮肤

被另一把剑戳穿

那股金子般的血,将溅红

我身体里的那件白袍

 

 

火焰之门

 

必须俯首倾听!必须登高望远

必须在反复的假想和摹拟中

保持前倾的姿势;必须锋芒内敛

并把手深深插进我祖国的泥土

 

每天到来的日子是相同的日子

没有任何征兆,呈现出平庸的面孔

而每天磨亮的刀子却荡开亲切的笑容

必须把目光抬升到鹰的高度

 

然后请燃烧,请蔓延吧,火焰!

请大风从四方吹来,打响尖厉的唿哨

而我就埋伏在你脚下,一种伟大的力

如一张伟大的弓,正被渐渐拉开

 

那时即使依恃着钢铁,即使依恃着

我身后优美的山川、河流和草原

我也将在火焰中现身,展开我的躯体

就像在大风中展开我们的旗帜

 

 

听某老将军说当年抗战

 

他们用比我们提前一百年的钢铁打我们

又用比我们退化一百年的

野蛮、凶悍和残暴

杀我们。他们训练有素,精通操典

和武士道,枪法百步穿杨

如果落入绝境,不惜刎颈、切腹、吞剑

 

他们是一条大象粗重的腿,提在半空

而我们是一群溃穴的蚂蚁,四处奔逃

 

只有熬!只有在血泊里熬,在刀刃上熬

只有藏进山里熬,钻进青纱帐里

熬。只有把城市熬成废墟

把田野熬成焦土,把黄花姑娘熬成寡妇

只有在五十个甚至一百个胆小的

人中,熬出一个胆大的

不要命的。只有把不要命的送去打仗

熬成一个个烈士。只有像熬汤那样熬

熬药那样熬;或者像炼丹

炼铁,炼金,炼接骨术和不老术

只有熬到死,只有死去一次才不惧死

只有熬到大象不再是大象

蚂蚁不再是蚂蚁

只有熬到他们日薄西山,我们方兴未艾

 

只有把一座大海熬成一锅盐,一粒盐……

 

 

烤  蓝

 

我要写到火  写到像岩浆般烧红的碳

写到铁钳  铁锤  铁砧

写到屠杀和毁灭前的

寂静。而我就是煨在炉火中的

那块铁  我红光烁烁

却软瘫如泥  正等待你的下一道工序

 

我要写到铁匠的饥饿  仇恨  愤怒

写到一条雪白的大腿从顶楼

的窗口伸出来  打翻昨夜的欲望

我要写到比这更剧烈的

冲床  铣床  刨床  它们的打击是致命的

足以一剑封喉

 

我要写到血  它们在铁中隐身

粒粒饱满  有着河流般的

宽阔  蛮野  生猛

但却不允许像河流那样泛滥

我要写到地狱  写到它与天堂的距离

就像我与死亡的距离  近在咫尺

 

我要写到这块铁从高温的悬崖

跌落下来  迎接它的是

零度以下的寒冷  然后带着这一身寒冷

再次进入高温――如此循环往复

并在循环往复中脱胎换骨

渐渐长出咬碎另一块铁的牙齿

 

我要写到烤在这块铁上的那种蓝

那种炫目的蓝  隐忍的蓝

深邃而幽静的蓝

我要写到这种蓝的沉默  悬疑

引而不发  如一条我们常说的不会叫的狗

如一颗在假想中睡眠的弹丸

 

 

十二枚钉子

 

阳光砸在我头顶上。阳光响亮地

砸在我头顶上。我们十二个人

在八月的太阳下,站成十二棵树

阳光响亮地砸,响亮地砸!它要把我们

砸弯,把我们砸扁,把我们深深地

砸进泥土中去,砸进岩石中去

 

我们目视前方。我们不动。我们

十二个人。十二个患难兄弟。十二团

日夜抱紧的血肉,在八月的太阳下

站成十二棵树。十二根木桩。十二道

雪白的栅栏。我们惟一要做的,就是

把自己的影子,狠狠地砸进泥土

 

我们来自十二个方向。十二条道路

十二滴黏稠的血。又被十二道

耀眼的光芒,删繁就简,千锤百炼

但我们不动,就是不动!直到让阳光

的瀑布,打落病中的叶子,直到让

年轻的骨架,回响金属的声音

 

八月的太阳多么酷烈!八月的烈火

穿过我们的十指,在熊熊燃烧

八月的阳光在我们的头顶上响亮地砸

响亮地砸!它要把我们砸成十二道

墙。十二道关。十二枚亮晶晶的钉子

钉下去,便再也拔不出来!

 

 

步兵们

 

啊啊!我属水的肺叶,应该

长出鳃;我属土的脚掌

应该长出蹼;但我属火的喉咙

必须继续用来呐喊,我每天

都要喊醒草,喊醒沙,喊醒

深藏在我身体里的那头野兽

 

多么苦命的职业!与虎狼

为邻,危险而又凶残,就像

一只奔跑的缸,我随时都将

被风打碎;或者我就是风

凌厉并凶猛,我呼啸,我怒吼

只为打碎另一只奔跑的缸

 

就这样前进,前进!让我的骨骼

在生长中断裂,在断裂中生长

因此我骨节粗大,你只需轻轻一敲

便能听见岩石的回声;因此我

移动,是大地的一块皮肤在移动

是祖国的一块骨头在移动

 

汗珠和血珠从我高耸的额头上

滑下来,滑下来,再滑下来

那运动的方式,沉重而舒缓

构成从山脉到河流的走向;又像

一滴岩浆,在黑暗的溶洞里

滴落,让时间悄然坠入虚空

 

因此我手里的枪,我原始而沉重

的属性,只能用我脚下的力量

命名;因此我腾挪,我攀升,我

匍匐。我一步,一步,又一步

先迈出左腿,但决不会想到

我还能把右腿,重新再收回来

 

告诉你:在这个硕大的世界上,根和

翅膀,是我最想得到的两样东西

 

 

歌,或者赞美

 

唱个歌吧!在队列里,在行进的大道上

一堆火就这样燃烧起来;一条大河

就这样奔涌起来;一阵阵雷霆

就这样轰鸣起来,震荡起来,山呼海啸起来

唱个歌吧!兵心似铁,歌如炉

 

此歌非彼歌,这是需要特别强调的

就像我们必须特别强调

你无需字正腔圆,无需柔肠寸断

但这样的歌唱起来,你必须青筋暴跳

必须血脉贲张,直至嘶哑

 

就像一座山怒吼着,咆哮着

撞向另一座山;就像一群烈马撒开四蹄

在原野上狂奔,踏起漫天烟尘

就像德沃夏克用重槌和弓弦,用震颤世界的

铜号,喊醒一片沉睡的大陆

 

而在歌声中沉浮,在歌声中站立和行进

你是幸福、快乐和勇猛的

因为你正被一种力量提升和融化

当你打开喉咙,其实就是打开生命的

阀门,让热血如大河放纵奔流

 

也许这是最后的时刻,旗帜上满是弹洞

鲜血就像溃堤那样喷涌而出

我们说唱支歌吧

这时这支歌就成了我们最后的堡垒

成了我们用身体射出的,最后一粒子弹

 

 

望着这些新兵

 

站在操场上  这些用时代的化肥

像树苗那样催大的新兵

他们的眼神是散乱的

他们的皮肤  我怀疑只要用指甲

轻轻一划  就能渗出血来

而当微风吹过  吹动他们穿着的那身崭新的

但却松松垮垮的军装

这时你怎么看  他们怎么像一畦畦

嫩绿的  刚刚长出来的韭菜

 

我站在队伍面前久久地望着他们

用锥子般的目光

反复瞪着他们  刺着他们

我厉声喊道  都给我注意啦  稍息--立正!

我喊你们头要正,颈要直

两眼要目视前方  胸膛要像山岳那样

高高挺起来  小肚子要像学

女人束腰  让前腔贴向后背

而两臂要自然下垂

食指贴于裤缝  两腿要像剪刀那样

夹紧  再夹紧

不能让一丝风  从那儿吹过……

 

我知道我在扮演军阀的角色

恶魔的角色

望着这些新兵  我狠毒地

喝斥他们  嘲讽他们  激怒他们

在他们自尊的伤口上撒下

一把盐  又一把盐

偶尔  我还会用脚踢他们

用手故意扯一下他们的耳朵

我说  我现在要让你们的

每块肌肉  每条神经

都停止思想  都要无条件服从我的意志

都必须像遇到火那样

下意识地收缩  躲闪  弹跳

我说此刻在你们的脚下

就有一团烈火在燃烧

请想想  你能无动于衷吗?

 

我甚至要让他们咬牙切齿

像我瞪着他们那样

瞪着我  在眼睛里公然打开一把

短剑或匕首

 

你看这些乳臭未干的新兵

这些即使站在队列里

仍然在东张西望的

孩子  他们的眼睛是多么的清澈啊

清澈到没有任何一丝阴影

清澈到没有仇恨

但一个士兵怎么能没有仇恨呢?

一个士兵的眼睛里

怎么能像天空那样空荡呢?

 

那就从仇恨我开始吧!从我

把你们钉在这里

从我把你们扔进狂风暴雨

用无穷无尽的奔跑

与负重  灼烫与冷藏  消耗与折磨

开始……直到让你们

迸出全身的力气

对我  像狼一样的发出嗥叫

 

战争是一把多么锋利的刀刃啊

望着这些新兵

我坚硬如铁

就是不想让他们像韭菜那样

皆时,被一畦一畦割去

 

 

热爱这枝枪

 

你可以把它想象成一道堑壕

一座环形高地

一个随身携带和移动的堡垒

 

一个士兵有一千种理由

热爱这枝枪

就像一个婴儿有一千种理由

咿咿呀呀,热爱他每天含着的奶嘴

或者你可以把它想象成恋人

想象成继承你天性的孩子

每天搂着它,抱着它

枕着它入眠

与它形影不离,相亲相爱

 

我们知道凡枪都有枪号

却没有档案(虽然我们认为它应该有

但确实没有)这就使一枝枪

变得陌生和神秘起来

变得有点来历不明

比如你是否知道:在你接过它之前

有谁曾佩带过它?

在战场、靶场或发案现场

有谁使用过它?

从这枝枪的枪膛里飞出去的子弹

曾杀过人吗?杀死过几个人?

他们是好人还是坏人?

如此一想,一枝枪握在你手里

你就会忍不住颤抖一下

这枝枪就会变得

沉重,悬疑,不怒而自威

 

枪都是有灵性的。用过枪的人

或与枪打交道的人

都这么说,而且在说这话时

脸上都浮现出对枪的迷恋、偏爱和敬畏

因此。你必须不断地擦拭它

摩挲它,用你手中和怀里的体温

像温润一块玉那样

悉心地抚摸它,温润它

让它和你一道思想和呼吸

一道潜入意志的岩层

那时,它便会对你开口说话

对你吐出它深藏的奥秘

 

你摸得出一支枪的心跳吗?

听得见它偶尔的咳嗽

它在失意的时候

或落寞的时候,对着无边的寂静

独自低语和呻吟吗?

 

一枝枪交到你手里

你如果不能像抱孩子那般抱紧它

呵护它,与它患难与共

肌肤相亲,当危险来临的时候

当你四面楚歌的时候

它凭什么伸出钢铁的手臂

死死抱紧你?凭什么像条猎犬

那样,呼的一声窜出去

帮助你怒吼,厮咬

让你死而后生,在绝地展开反击?

 

我至今还记得我用过的那枝枪

记得它是:中国制造

五六式,仿苏AK-47

单兵装备五个弹夹,150发子弹

既可单射和连射

也可慢射和速射

枪号:19541205307406

而我记住这枝枪,是因为它在陪伴我的

那些日子里

我用它陪伴着我的祖国

岁岁平安,从未用它杀过人

 

 

闲暇时数数子弹

 

最优美的身子与最狂野的心脏

结合在一起

这就是竖在我面前的子弹

 

我在看着这些子弹,数着这些子弹

我把配发给我的十粒子弹

弹头朝上,一粒一粒竖起来

像队伍那般排列起来

认真地数,仔细又反复地数

我想每粒子弹其实都是

一只鸟

一生仅能鸣叫一次,飞翔一次

在它还没有鸣叫和飞翔时

我要数清它们,就像数清我的手指

 

就像每次发起进攻之前,我必须

数清楚站在我面前的十个士兵

他们可都是我的兄弟

年少气盛,也像一排子弹那样在蓝天下

竖着,怒放金灿灿的光芒

而我知道走进战争的人

有如飞向战争的子弹,当他们呼啸而去

这时你的手指就断了

这时候如果拾起一枚弹壳

你将看见它在滴血,在呜咽

 

闲睱时数数子弹,而且要认真地数

仔细而又反复地数

这是我在当兵时形成的习惯

我乐此不疲的一种嗜好

是这样的!我不认为这是一种游戏

一道简单的算术练习

就像我不认为谁都能数清子弹

谁都能掂出一粒子弹的

重量、质量,和它的爆发力

 

哦,子弹的造型,实在是太优美了

你只有把它压进枪膛

听见砰的一声,又噗的一声

你才知道战争有多么丑恶

 

 

放牛班的春天

 

三个兵和三头牛,构成一个战斗序列

这源于那个特殊年代的荒诞

源于一支部队放下枪

向荒原挺进,向庄稼和农事挺进

把我们这些兵,像放牛那样放回土地

 

我们因此成为一个最小的军事单位

最小的编制班

我们三个兵每天全部的军事行动

全部的生活和生存内容

就是把三头牛赶上山坡,看它们吃草

然后便等待这三头牛,开口说话

 

这年的春天首先是被施培来发现的

施培来是班长施培来放的那头牛

那天施班长坐在草丛中

读着一纸命令:部队回归建制

三头牛送地方屠宰场屠宰

叫施培来的牛好像也认识命令上的文字

顿时不吃不喝,眼泪像雨那样落下来

 

叫杜立明的那头牛刚在小水洼里打过滚

浑身粘满厚厚的泥浆

此刻它甩着尾巴,赶着讨厌的蚊蝇

正在心思重重地晒太阳

它知道爱犯睏的青岛兵杜立明

正在草丛里打呼噜,一时半会还醒不来

必须赶紧把一身的泥晒干

 

叫诗人的那头牛再次显得烦躁不安

它既不像施培来那样在草地上

发呆,也不杜立明那样在水洼里打滚

仿佛有一件事总也想不起来

就像我年少轻狂

每天都在纸上胡涂乱抹

被暗藏的野心折腾得惶惶不可终日

 

屠宰场的卡车是在第二天早晨开来的

当三声喇叭嘹亮地响起

叫施培来、杜立明和诗人的三头牛

早早来到一片山坡

哦,那儿是它们登车的地方

水草丰美,如同它们预留的一个梦

 

我对春天和生命严峻的认识

就是在那一天开始的

那一天,这三头牛站在水草丰美的山坡上

从不抬头,始终在一丝不苟地吃着

生命中的最后一把草

好像草里的滋味,永远也尝不尽

 

如果这三头牛真能开口说话

我想它们一定会说——

“噢,请等一下,再等一下

就让我们低下头去,静静地,静静地

把这一坡的草吃完……”

 

 

大雨

 

火光刺痛我的眼睛。那么多尖牙利齿的鸟

在疯狂地向我扑来,又在疯狂地

啄食我身上的谷粒。我是一棵刚拔出田野的

庄稼,在大雨中跋涉

闪电搬过来一架奔跑的梯子

 

大雨在前面追我,大雨在后面追我

那逼人的速度,正在医治我曾经的狂热和盲目

一滴雨滴入我的身体,在我的

骨缝里嘀哒,让我听见祈祷的钟声

正从遼远的地方,袅袅传来

 

我的手缓缓地划过天空,缓缓地划过天空中

更猛烈的雷霆,更耀眼的闪电

和更密集的雨滴,就像一只音乐的手

伸出黑色的袖管,突然

碰响一支庞大的打击乐队

 

哦哦!我还想再得到什么,我还能再丢弃什么

滴入我心脏的是另一滴雨

这一滴雨足以让我腐烂,又足以

让我再生,就像一根草将带领一个春天

在来年的这片山谷,卷土重来

 

 

流弹意识

 

拍死一头苍蝇抑或消灭一匹蚊子

总在一念之间

之后,我们照样喝浓浓的茶

照样灌鼓满泡沫的啤酒

五点钟的太阳照样撞向黎明之钟

 

说秋天总有落叶的时候你就站在断崖上

手里摇着一朵野花

断崖上风很大,山风吹起你的衣角

像旗,又像一缕袅袅炊烟

你密密的胡茬总让人想起古诗里的

某一个名句

对了,你磨牙的声音尖锐刺耳

昨夜晚折腾得我们差一点火并

 

突然啊的一声

你就栽倒在战壕里

从你手中脱落的花瓣还在空中飘舞

刚刚扔下的烟蒂还在山坡上燃烧

你就栽倒在战壕里

流出一些血

这过程与战争片里那些演员的表演

简直有些雷同

但你栽倒在战壕里

再也没有起来

 

惊讶的是仍然站在断崖上的人

我们咬破手指

也不敢相信这不是梦

我们就从断崖上跳回战壕

把手伸进你的鼻翼

就有一种探入冰窟的感觉

直到这时候我们依然不敢相信

手和手一旦分开

竟永远不能相触

 

现在我还能说什么呢

你因站在我的左边坟头上已开满鲜花

我因站在你的右边如今依然在太阳下行走

夏天来临,我们照样喝浓浓的茶

照样灌鼓满泡沫的啤酒

并且照样高举起拳头

拍死那些苍蝇消灭那些蚊子

只是从此后我就有了一些忧郁

就常常发一些诗人的感慨

静下来的时候

就格外想念仍在远方的一个朋友

 

我的朋友在西藏当兵

他走在路上

总爱清点自己的手指

 

 

四月五日纪事

 

再次相约

犹如初次团聚

我们静静地坐着

你静静地躺着

只是静静躺着的你不再用军帽

遮住垂照的阳光

 

依然是四月

阳光如散落的金币

在你的面前静静地堆积

 

还有酒  吉他  和歌

以及开满一地的白纸花

酒香使我们的血脉我们的泪腺

渐渐地变得亢奋起来

像雨季里的洪讯

为你而汹涌

 

终于有人抬起头来

用颤动的手再次点燃一支烟

我们依然静静地坐着

看着香烟在你的面前袅袅地燃烧

这时就想起你抽烟样子

歪戴着作战帽走路的样子

和倏然间拉响导火索的样子……

 

一支香烟就这样静静地

燃成了灰烬

 

 

隔墙的声音

 

回家的路已经迷失

红土用温暖的植被覆盖起士兵

如同地膜覆盖起越冬的种子

 

那些士兵里有我

有我熟悉和不熟悉的许多面孔

我不知道我怎样来到这里

只知道我的颅顶,我的胸腔

还脆嫩得像抽穗的麦秆

使所有走过这里的人

都听得见拔节的声音

 

最难耐的是寂寞

天空用一千种一万种版式

排印出一千种一万种版本的

百年孤独。千年孤独。万年孤独

也被我们读得纸页翻卷

读得铅字脱落如雨

黑色就这样一年又一年地

漫过岁月……

 

但我坚信能找到同伴

就像坚信石碑终不会沉默

每当太阳落下叹声响起

我就擂响墙壁

并且呼喊——

 

“隔壁有人吗?”

 

 

零点归来

 

零点

在最后一次军列的最后一节车厢

你划亮一根火柴

 

火光摇曳

摇曳的火光显影液般地

从晃动的闷罐车厢的地板上

显现出许多人影

那些人影如排炮响过之后

沉寂在山谷的碎石

 

鼾声此起彼伏

有磨牙声尖锐划破寂静

但所有眼睛都圆睁着

如高地上圆睁着的枪口

枪口里埋藏着风暴

 

马灯已悄然熄灭

火光在圆睁的眼睛里静静燃烧

你就静静地在每一只眼睛里

坐成一棵消息树

 

你无法不这样

把火柴一根根点燃

再用它照亮漫漫历程

你无法不这样,无法不这样

那一刻轰响突起惊悸突起

所有的手

都在寻找枪

 

窗外,雪花开始飘落

冬季正布置新的围困

 

 

遥远的黄金麦地

 

他忽然从轮椅上抬起头来

说:

“琼,我看见你了。”

 

那个叫琼的姑娘

就这样一步一步向他走近

一种草叶倒伏

微风在乔琪纱套裙上

荡起水波的声音

缓 慢 传 来

 

声音消失。

他感到头颅被一双手

很亲切很熟悉地抱紧

感到有两片嘴唇

在他眼睛的绷带上狂吻

(似乎还有两点水珠

温暖地滴落在他的手背上)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

于是触电般地把她推开

——那情景就像炮弹落下的瞬间

他突然推开那个

愣怔在开阔地上的新兵——

 

他说:

“琼,别这样,别这样

天,就要下雨了。”

(其实太阳刚刚升起

琼就放开双手

莫名其妙地望着他)

 

一阵轻风吹了过来

他蓦然感到有把柔软的镰刀

割草般地把他割进一片

丰腴而富有弹性的黄金麦地

他就又闻见了从麦地里飘出的那股

甜蜜而诱人的乳味……

 

(当时所有的人都看见了

他偎依在那片黄金麦地的姿势

真像个温顺的孩子)

 

 

咖啡馆轶事

 

黄头发的法国人理查德?克莱德曼的手指

总把咖啡馆的情调

弄得无比忧郁

那曲子说秋天在窃窃絮语

红叶飘落的小路上

正响彻情人们沙沙的足音

 

其实秋天早已到来

漫山的叶子已经悄悄落尽

这没错。我们就是三片落叶

从同一座山上飘落

又一同飘落在这间咖啡馆里

有谁计算过从离去到归来

我们失踪了多少日期?

 

还是那支关于秋天的曲子

还是那张临窗的开满红山茶的餐桌

老板娘还那样年轻而漂亮

只是时间在她曲线毕露的肌肤上

更换了另一种妆饰

 

三个人围拢的桌面

端放着四杯浓浓的咖啡

咖啡已经加得很满了

咖啡热气腾腾

腾腾热气升起又落下

如那一山的硝烟喷起又飘散

最终冷却成一片苔藓

 

秋天是一个多么复杂的季节!

 

走过秋天我们便同秋天一样浓烈

又一样的默默无语

看见那杯再也无人端起的咖啡

我们谁也说不出

——味道好极了

 

 

一个伤兵对腿的怀念

 

市声噪起

他总喜欢趴在窗台上

看那些城市的腿

那些男人的腿和女人的腿

从暖色的光斑里

匆匆移动

 

夏天已经来临

腿们欢快地裸露着

洁白,颀长

如白杨树干般地

撑起裙裤或者泳装

行进时像纷落的雨点

在光滑的水泥路面腾跃碰溅

他常常为这些腿

为这些腿行走的姿势

和噼噼啪啪踩响的声音

激动得热泪盈眶

 

现在正是清早

洒水车的铃声露珠般滚过

水龙头撒开的扇面里

无数条腿纷至沓来

踩起一片水花

 

他记得他的腿也曾这样

噼噼啪啪地踩过田埂

记得草尖在裸露的脚板

扎起的那种麻麻酥酥的快感

以至每每想起这种情景

那条空空荡荡的裤管里

依然奇痒而难忍……

 

 

雨天,阻击手

 

多雨的夏季

你在城市的大街上行走

就像一片树叶或者一只蚂蚁

在枯黄的原野上移动

 

雨水淅淅沥沥飘落

那些镶在花花绿绿雨衣里的影子

匆匆走来又匆匆走去

还有楼群。塔吊。街头雕塑

和闪闪烁烁的霓虹灯光

都朦胧在一片雾里

如南方的某一片风景

 

在那片风景里你卧了很久很久

你的脚下拥满积水

你卧过的地方被蚯蚓一次次翻晒

又被碧草一次次封盖

那些碧草却怎么也封盖不住

你歪歪扭扭刻在枪托上的

那一串形体相似的名字

 

这样你就换了一种表情

这样你的四肢你的血脉

就有一种被什么贯通的感觉

你右边的眼睛粲然放光

光点总聚焦在那些花花绿绿雨衣的

第二与第三粒纽扣之间

 

现在你依然在大街上行走

雨水依然淅淅沥沥飘落

没有人发现埋伏在你右臂下的那根

手指,正在悄悄弯曲

并微微颤抖……

 

 

有关水的传说

 

这条坑道怎么变得这么长啊

这条坑道又是在什么时候

改变了它的走向呢?

 

他这样想着

摸 来 摸 去

总被坚硬的墙壁挡回

他感到碰响过什么

声音沉闷且短促

(可不像横在坑道口的那把铁锹)

他就呆呆地站在原地

静静地听

静静地听

 

突然电灯亮了

灯光眩目而逼人

穿睡衣的妻子正怔怔地看着他

眼里濛着一层霜花

 

他惊惶地回过头来

看着妻子

然后歉疚地笑笑:

“哦,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那时候我们夜夜都被渴醒。”

 

“哦!睡吧,睡吧!”

说完他径直走回了卧室

进门的时候习惯地弯了弯腰

忽然又想起了什么

就再次回过头来看看妻子

再次笑笑

 

从此后他夜夜无梦

从此后他蜷缩在妻子的怀里

像一只温驯的猫

 

从此后寂静的厨房里

夜夜传来滴水的声音

 

 

河流的第三条岸

 

他们那边叫阿穆尔河,我们这边叫黑龙江

我知道它还有第三个名字

叫墨河,隐藏着河流的第三条岸

 

那时我正站在江中心的古城岛,眺望雅克萨

河水寂寂流淌,像认出了我的亲人

放慢了脚步

它肯定看见我内心凄楚,眼里含着一大滴泪

 

现在。我应该对你说出这条河的容颜

它是黑色的,不是浓烈的黑

轻描淡写的黑,而是静水深流的那种黑

仿佛携带着某种暗物质,让它不堪重负

 

那样的一种黑,我能找到的比喻是:一方

水墨,它留下的白

有如铁被磨亮之后,隐居在自己的光芒中

 

 

四十二年那么厚的一种钢铁

 

我在穿透四十二年的一个孔隙里

看他——

 

冰天雪地。生命中的第一班岗

旷野上的风像一群猛兽

在相互厮打,吼声如雷;有几次把他置身的岗楼

推搡得摇晃起来。他下意识把手

伸向板机,又下意识

缩回来

他感到他触到了一块巨大的冰

 

那天他记住了度日如年这个词

其实度一班岗也如年

一生多么漫长啊!当时他想,就算活到六十岁

年满花甲,也还有四十二年供他

挥霍。确实如此,他当的是炮兵

用破甲弹打坦克那种

当时他又想,那么四十二年近半个世那么厚的

一种钢铁

用什么弹头,才能将它击穿?

 

2015年2月28日是个平常的日子

我的上司通知我不要上班了

准备收拾东西回家

他说呵呵,辛苦了,到站了,接下来的每一个日子

你都可以去钓鱼,去游历名山大川

也可以去寻医问药,治治

长年累月被压弯的颈椎、脊椎和腰椎

 

我愣在那里,恍恍惚惚又怅然若失

透过穿越四十二年那个孔隙

我心里一惊:四十二年近半个世纪那么厚的一块钢板啊

嗖!嗖!嗖!就这样被我击穿了?

 

透过穿越四十二年那个孔隙

我看见十八岁的他,仍然傻傻地背着那支

老式AK-47冲锋枪

站在风雪中的岗楼里,不时倒着脚

 

 

玻 璃

 

现在我是一块玻璃:安静,薄凉

保持四季的恒温

阳光照过来我把它全部的热情

奉送给窗台上的植物,书架上的书籍

花瓶,从远方带回来的泥塑

和阳光中飞翔的尘埃

雨水打过来,我让它止于奔腾并成为静静流淌的

溪流,泪痕,这个时代的抒情诗

 

我就是一块玻璃,在你的眼里

视若无物,因为我是透明的,约等于虚无

空幻,哲学中的静止或不存在

 

这是我的精心布局。在你的视线之外

意识之外。现在我磨刀、擦枪

每天黎明闻鸡起舞

在奔跑中把一截圆木扛过来

扛过去,如同西西弗斯每天把那块巨石

嗨哟嗨哟往山上推,又轰隆轰隆

看着它从山上滚下来

然后我傻子一样再推,再推,再推

 

是这样,我在你的视线之外,意识

之外。我希望对你来说

我是不存在的,就像阳光穿过玻璃

让雨水和风雪,在我面前望而止步

 

当我破碎,当我四分五裂,你知道

我的每个角,每个断面

都是尖锐和锋利的,都能刺出血来

简介
刘立云,1954 年生。1972 年参军。1978 年考入江西大学哲学系。毕业后回部队任职。1985 年调解放军文艺出版社工作,历任《解放军文艺》编辑部编辑、编辑部主任、主编,解放军出版社文艺图书编辑部主任。出版诗集《红色沼泽》《黑罂粟》《沿火焰上升》《向天堂的蝴蝶》《烤蓝》《生命中最美的部分》 《猛士如虹》 。诗集《烤蓝》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
责任编辑: 山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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