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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灯亮,改航向


  导读:林友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海外文摘》《散文百家》《散文选刊》《佛山文艺》《人民日报》《羊城晚报》等报刊,并被新华社、学习强国、人民网、海外网、《收获》APP等平台广为转载。

  人生是一场意外,常由一个个偶然组成。就像夜间迷航,前路茫茫,不辩方向,突然一灯亮起,便循光而行。当初我走上新闻报道这条路,就是无心插的柳,临时改的航。

  1991年4月16日下午,海南的暮春天干物燥,部队驻地附近有一座山骤然失火,风助火势,蔓延很快,严重威胁周围的橡胶林和原始山林,情况十分危急,地方政府紧急向部队求援。火情如同命令,驻五指山区某团千名官兵迅速驰援。他们兵分两路,于荆棘丛生的山地里用刀开路,用手拔草,用脚和树枝扑火,很快开出一道隔火线,成功控制了山火。

  当时我是二营卫生员,未曾参加这场救援。从山上撤下来的战友军装汗水湿,脸上黑烟染,说起扑火场面,激动万分,绘声绘色地和我说了整个过程。

  我听了深受感染。解放军官兵不顾危险,上山为地方扑火,保护青山绿水和黎族同胞的财产安全,体现的是军民一家亲的鱼水情,这是多好的新闻题材啊。我立刻执笔将抢险救灾经过写了下来,送到团部审核、盖章,然后邮寄给了《海南日报》。过了十几天,一篇题为《众官兵奋力救火》的报道刊登在《海南日报》“特区子弟兵”专版。团首长看到后,一纸调令,将我调到了团政治处,让我负责全团的新闻报道工作。原来,我新分配来的这个团,新闻报道员长期空缺,一直找不到合适人选。我无意中“露了一手”,把自己送到了“枪口”上。

  命运的转折,来得如此突然,改变了我的人生航向。要知道,对于此时的我来说,究竟什么是新闻,新闻该怎么采写,完全没有概念。我是个忠实的文学爱好者,坚持自学写作多年,1990年7月才在《海南日报》发表散文处女作,文学的路刚刚起步。在我的心目中,文学是崇高、神圣的,与之相比,新闻报道未免“简单”和功利,所以我从未把写新闻稿放在心上。但文学并不是一条直路,它蜿蜒曲折,喜欢表现“自我”,更多的时候只能作为个人的业余爱好,很难被社会利用,很难成为谋生的手段。

  而且,我从卫生学校毕业,经过部队医院外科实习,分配到营部不久,我的本职工作是做好基层官兵的医疗卫生保障。

  可军令如山,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何况团里为了让我有一个安静的写作环境,专门安排我住在一间开门见山、推窗摘绿、凉风习习的单身宿舍里,什么事也不用我干,就等着在报刊、电台看我的“好戏”。这样的厚待,等于把我投进炼炉上烤,我不能错过这次脱胎换骨的机会。

  恰在此时,当时的海南军区在省城集中举办一期新闻报道培训班,团里把唯一的学习名额给了我。几天的理论学习,媒体人的现身说法,让我有点明白,原来新闻是有格式套路的,一条完整的消息,一般包括标题、电头、导语、主体、背景等。我那篇新闻处女作,只是按事情经过写,顶多只能算是一篇未经雕琢的“记叙文”。之所以能够发表,得益于事件的突发和题材的鲜活。

  初步掌握了新闻报道的ABCD,我开始付诸实践。我每天往各营、各连队跑,了解基层有无“好人好事”,然后写下来,投出去,焦急的等待。可多半等来的是石沉大海。一个藏在山沟沟里的底层部队,其稀松平常的素材要上广州军区和海南省级报刊,不说比“九天揽月”还难,至少不比“五洋捉鳖”容易。新手上路,挫折难免。新闻的路,没那么好走;新闻的饭,没那么好吃。回头看,从事新闻报道工作头几个月,我见报的尽是些“豆腐块”,其中最短的还不足30字,真难为那时的报纸,“惜墨如金”至此。

  8月底的一天,得知一个叫王成兵的老班长回湖北探亲途中见义勇为的事迹,我立即前往采访。原来,王班长和战友在途经湛江火车站时,遇到了一个带孩子的年轻母亲求助。这个年轻母亲不小心把火车票丢了,捡到的人要求高价赎回,知情人还要索取“介绍费”,而她身上已无余钱。王成兵和战友出面交涉无果,最后自己凑钱为她购了票,并把母子俩送上了开往长沙的列车。这位母亲回到家乡,给王成兵写来一封感谢信,表达她对人民子弟兵的感激之情。

  平凡的事迹,感人的故事,折射了世态炎凉。稿件写好后寄出去,被刊登在《海口晚报》上。当我拿到样报送给王成兵,王班长接过报纸的手颤抖了。他激动地说:这张报纸,比一枚军功章还强,有了这篇报道,我这几年的兵就算没有白当。我了解到,王班长是军事骨干,没考上军事院校的他,即将退伍还乡,按照从哪里来回哪里去的原则,等待他的,将是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人生。从一名优秀军人到一个普通百姓,看得出他有多么的失落!如今,我的一篇报道,让他在退伍前,像英雄模范一样,登了报,出了名,有了荣誉,他感到了安慰。他望向远方的眼里,蓄满泪水。

  从王成兵这个农村老兵身上,我看到了生活的艰辛与无奈,重新认识了新闻报道的价值和意义。我更加努力地投入到采访工作中,用自己的笔,去挖掘普通战士身上的闪光点,去报道来自部队基层的鲜活故事。

  国庆前夕,团政治处主任亲自带着录像机到团里最偏远的水电站,专门为守站的9名战士放映电视系列片《走向英特纳雄耐尔》。在此之前,全团官兵已组织观看了这部电视片。水电站地处山中,远离机关,交通极不方便,又担负着保障全团官兵吃水用电任务,没能和大家一起观看录像。团首长的关心,既让他们补上政治教育课,又表达了团里的节日慰问,让战士们感到温暖。

  获悉此消息,我敏感地意识到,这是一个非常好的新闻素材。我马上写成一条消息,以最快的速度发给了广州军区《战士报》。国庆节当天,一条题为《某团政治教育不留死角,专为9名战士补放录像》的消息,登上了《战士报》头版显要位置。《战士报》是当时的广州军区辖下五省部队共同的一张报纸,基层新闻上国庆节头版,这本身就是个新闻。它从一个侧面说明,这是一篇真正意义上的好新闻,被我抓住了,它是我新闻从业生涯的一个突破。

  转眼到了岁末年初,团里论功行赏,我八个多月时间在军内外报刊、电台播发新闻稿件70篇次,荣记三等功一次。耀眼的军功章托在手心,感觉沉甸甸的。在和平年代,军功章来之不易。新闻路,给了我荣誉与回报。

  营盘铁打,兵如水流。一再超期服役的我,和王成兵一样,就要离开万般不舍的军营了。我留给部队的最后一篇新闻报道,是写团卫生队长曾进权的。曾被海南和广州军区树为“学雷锋标兵”的曾进权,是个任劳任怨的老黄牛,远在四川的家庭严重畸形。他的老母亲上年刚去世,79岁的岳母患老年痴呆症,已卧床五年,岳父患白内障,是个睁眼瞎,妻子原为小学教师,为方便照料行动不便的老人,调到一个离娘家较近的小工厂工作,和曾进权结婚十几年,两地分居,单位没住房,一直寄居亲戚家。这样的家庭环境,作为军人的曾进权不但爱莫能助,还连续8年春节回不了家。上年春节好不容易请到探亲假,节前两天岳父不慎摔成右臂骨折,体弱的妻子感冒高烧达40度,再加上痴呆的岳母,家里同时躺着三个病人,让曾进权里里外外忙得团团转。恰在此时,不知内情的团里因临时任务,一纸“速归队”的电报,把他从病人床前“拉”回山高水远的海南岛。

  事后团里得知详情,深深引咎自责:“学雷锋标兵”也是有血有肉的普通人,他家里有那么多困难,团里关心、过问得太少了,这显然是不可取的。于是,1992年春节,团里特批曾进权回家探亲。同时作出一个决定:今后若非紧急情况,各单位不得发电报催探亲的官兵中途归队。尤其对先进基层干部,上有老下有小,中有娇妻要团圆,更应给予特殊照顾,让他们为国奉献的同时,也能为家尽责,最大限度做到“忠孝两全”。

  军人是一个讲奉献、讲牺牲的职业,在常规宣传里,只有作出奉献、付出牺牲的军人,才值得宣传报道。但我从团党委的决定里,看到了这条新闻不一样的价值,于是精心构思,深挖背景,用心写下了题为《团党委引咎自责关心先进基层干部,曾进权终得返故里度个完整探亲假》的深度报道,被《海南日报》以较大篇幅刊登在4月28日“特区子弟兵”专版头条,并专门配发了“编后语”。在我国的党报中,配发编后短评的新闻报道,担负引导舆论的作用,具有特殊的分量。这篇报道的成功出街,标志着我在抓新闻、写新闻方面已经上了一个台阶,为我的军旅生涯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从当初的蹒跚学步到这时的深度报道,我经历了整整一年的披星戴月、风雨兼程。我没有辜负部队的期望,无悔于自己的青春。青春似火,是用来燃烧的。

  1992年5月18日,含泪告别生活了五年半的军营,行囊空空身无分文的我,被驻地市委办公室一辆小汽车“打包”接走,从此开始了从新闻秘书到报社编辑、记者、主任长达20年的职业生涯。20年里,从海南到广东,采写新闻数以千计,撰写评论得过“五个一工程奖”一等奖,编辑的版面、标题,多次获得广东新闻奖。新闻工作的严谨、求真,看问题视野的拓展、拓深,生活素材的日积、月累,最终反哺我的业余写作,让我的文学创作不断有了新收获,先后在全国各地报刊发表作品500余篇(首),结集出版散文集两部,并于2022年9月成功加入中国作家协会。

  回首走过的路,人的一生固然是由一个个偶然因素组成。但一树发两枝,皆因树有根。要不是十六岁那年被过早抛进社会这片汪洋大海,不得不选择了以文学自渡,我就不会一次次逐梦远方,就不会具备撰写第一篇新闻稿件的文字基础,也就不会走上漫漫新闻从业路。是故,文学与新闻之于我,是一个互为因果、相互成就的过程。它们如舟之双桨,如海上灯塔,助我,不断探寻人间秘境!

责任编辑: 西江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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