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世纪的天空,鸟是稀罕物,人们对天上飞翔、地上玩耍的鸟类,充满了善意。数十年前则是另一番景象。那时候的天空,辽阔而深邃,老鹰高飞,雁群阵阵,抒写着田园牧歌式的诗情画意。可“诗画”下的人吃无干饭,菜缺荤腥,他们除了在地里刨食,不得不向天上、水里觅食。
其时在我的家乡,除了家燕,田野上任何一种鸟,都是人们捕杀的对象。无论是翩翩起舞的白鹭鸶,还是踏着季节脚步列阵掠过蓝天的大雁。常常听到一声枪响,一只大雁就从雁阵里栽了下来,其他的大雁惊慌失措,拼命拍打双翼,哀哀叫唤着,向高空、向远方遁去。
尤其是麻雀,曾与老鼠、苍蝇、蚊子一道,成为人们深恶痛绝的“四害”之一。究其原因,是当时的麻雀实在太多了,不管是山上、田间,还是树林、村庄,到处都有麻雀的身影。它们常常成群结队,数以百计、千计,呼啦啦一片,在农田和村庄之间飞来飞去。水稻灌浆、成熟时,它们“叽叽”叫着,呼朋唤友,迅疾低飞,看中哪一片稻田,就像网一样撒落下去,正弯腰做着美梦的稻穗瞬间惨遭蹂躏,生产队的收成遭受损失,农民的肚子更要吃不饱了。
所以,农民讨厌麻雀。每当水稻成熟期,就在田间地头立稻草人,吓唬吓唬麻雀。有的还给稻草人穿上黑衣服或花衣裳,手上绑个小竹竿,远远看去像真人一样,走夜路的人偶然“相遇”,常会被吓一大跳。有的则用竹棍系上一对小铃铛,在酷夏的热风中发出“叮叮当当”清脆的撞击声。这些手段,有一定效果,可终究会被聪明的麻雀识破,稻田还是难免要受损失,毕竟鸟饿了,和人饿了一样,总要找东西吃。就是偷,也要喂饱肚子。
麻雀多到成灾,终于引起众怒。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开始,为了对付麻雀,我国动用国家机器,号召城乡统一行动“打麻雀”。直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刚记事的我还曾见证过一场空前绝后的“赶麻雀”大会战。当时,全村男女老少人人手里拿着能够敲得响的器械,散布在村庄、树林、田间、地头,随着一声哨子响,所有人同时敲响手中的锣鼓、脸盆、铁桶、铁锹、锄头,天地间“轰隆隆”“叮叮咚咚”响成一片,惊得毫无思想准备的麻雀从田野上、从鸟巢中、从树林里全飞上天空。可是麻雀翅膀短,既不习惯高飞,也不耐远飞,飞一阵子,总要找地方落下来歇息。但,苍茫大地哪还有它们立足之处?地与地间,村与村间,县与县间,都是敲锣打鼓的人海。人们就像逢年过节、搞重大喜庆活动,个个兴高采烈、挥汗如雨、不知疲倦地敲打着手中器皿。
可怜的麻雀惊起又降落,降落又惊起。如是数回,终于有许多麻雀,累得趴在地上,摊开两只小小的翅膀,无力地拍着地面,“噗噗”,“噗噗”,声音越来越轻,直至动弹不得。人们开心地将它捡起来,当战利品交到生产队里换工分,捉到的麻雀越多,得到的工分就越多。
在与麻雀的战斗中,“好战”的我是一名持续作战的小战士。我不但见证并参与了那场“大会战”,平时还喜欢自发的开展“小组行动”或“单兵作战”。
麻雀是天生的乐天派,整天一副优哉游哉逍遥样,乐于与人保持有距离的亲近。一到黄昏,散落田间地头觅食的麻雀,会飞回村庄周围的树林集合。它们最喜好栖息的树木是大榕树,因为大榕树树冠大,树叶茂密,麻雀落在上面,和椭圆形的树叶融为一体,让人只闻其声,难觅其踪。麻雀们汇聚树冠,就像在广场上开万人大会,却不见有领导和主持人,所有鸟儿都争先恐后发言,“叽叽喳喳”说着一天的收获,而且没完没了,好不烦人。
有一回我放牛回来,天快黑了,它们还在吵吵闹闹。我悄悄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块趁手的石子,人还没站直,石子已突然离手,像箭一般又狠又准望树冠砸去,一只麻雀应声落地,石子却没在了密不透风的树杈里。鸟群四散而去,树林安静了,只有那只倒霉的麻雀被我拎回家拔毛炖汤,吃到肚子里去了。
大人常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只麻雀的营养足可抵上一只母鸡。所以麻雀落在我手里只有一个去处,那就是吃到肚子里去。用石子砸中麻雀纯属偶然。我们平时干的,是掏其窝,捉其仔,缴其蛋。那时麻雀的窝,一般安在树洞和茅草房的屋檐上。树洞常有毒蛇出没,屋檐高悬空中,较为安全。麻雀就在一年又一年铺起来的一层层新旧茅草屋檐上,找个隐蔽一点的位置,掏出一个洞,洞口小小仅容麻雀钻进去,洞内比较宽敞,可以产蛋孵仔,让“一家人”安居乐业。
隔一段时间有闲工夫了,我就和小伙伴先到村庄周围房前屋后观察,看哪个屋檐有麻雀进进出出,再细看具体飞进哪个洞里,然后记住了。到了晚上,我们扛个梯子,轻轻靠在墙上,一人在下扶梯,一人猫着腰轻手轻脚爬上去,待手顾得着时,就迅速捂住洞口,再探手入巢,先抓大鸟,再捉小鸟,最后慢慢捡鸟蛋。更多的时候,是在木梯靠墙或爬上去的刹那间,就已惊动了警惕性极高的雌雄双鸟。黑暗中,它们钻出洞来,“扑扑扑”冲进夜空,不知所终。我们深感惋惜的同时,毫不客气地捉走了它们的儿女,或一窝漂亮的鸟蛋。
鸟蛋好办,拿回家煮熟了吃。鸟仔却怪可怜,它们年幼无知,毫无防人之心,饿了只管张开红牙牙的嘴巴,“叽叽呀呀”地找人讨吃,也不管眼前是敌是友。通常情况下,我们会把它们关在鸟笼或鱼篓里,拿虫子喂养。喂到羽毛渐丰,身上有些肉了,还把它们送进肚子里。小小雀仔,在饥饿年代,成了疗救空寥寥辘辘饥肠的补药。也有例外,就是偶尔在田园捕到一只漂亮的鸟儿,如披一身红绿相间羽毛的一种菜花鸟,常会被我养着,养到自然死去或不小心被飞走了。灰不溜秋的麻雀是没这个命的。
所谓同人不同命。鸟和人一样,出身很重要,相貌很重要,饮食习惯也很重要。比如同样寄生于农家屋檐下,麻雀得偷偷摸摸找屋后茅草隐蔽处掏洞躲藏,燕子则大大方方在门前飞来飞去,直接在白花花的墙壁上,想要哪个位置安家,就往哪个位置衔泥筑巢。主人家见了不但不怪,还喜不自禁,小心呵护,生怕燕子不开心飞走,不在你家筑巢了,那样的话,据说将预示着这个家不旺了,要衰落了,不被眷顾了。
往后的日子,高居大门顶上或客厅房梁的燕子,鸟屎难免会滴在路过的主人头上、身上,主人抬头望望,也不敢生气。新生的鸟仔不小心掉下地来,一家人还得急忙跑过去紧紧护住,不让家里头不懂事的猫呀、狗呀、猪呀、鸡呀伤害,再抬过梯子,小心翼翼将鸟仔送回窝里去。一旁焦急万分嘎嘎叫的母鸟,看到自己的孩子安全回巢,飞回巢里只管与孩子“叽叽呀呀”问长问短,被晾在一边的主人还兴高采烈,自以为干了一件了不起的好事,逢人便说,很有成就感。
燕子北去,家里没了鸟语,一家人老不习惯,天天翘首以盼,等待燕子南归。归来时,还要认一认,是不是去年旧相识。如果等不到,那个失落哟,就像失去了一门好亲戚。
相比之下,麻雀这命呀,够苦的!
其实,麻雀和燕子一般个头,长相也难分仲伯,一个长得灰一点,一个长得黑一点,都不算好看。但燕子是候鸟,主食昆虫,对人类益处大,自古被文人墨客赋予太多美好寓意,享有“家燕”美誉,成了代表富贵吉祥的一种鸟。古诗云,“旧时王谢堂前燕”,可见“旧时”堂前有燕,是一件很荣耀的事。而麻雀繁衍快,且常年不去,吃害虫没人见到,糟蹋谷物却有目共睹,这就惹人嫌遭人厌了。
所谓此一时彼一时,物种往往随自然生态和气候环境的变化而消长。人类意想不到的是,曾经多如牛毛的麻雀日渐少了。在农村稻田大片丢荒,村庄树林成片砍光,麻雀无谷可吃,无树可依之后,它们就销声匿迹了。于水泥森林的包围中,忙碌的人偶尔抬头望天,天上空空如也。回首来路,人们开始怀念一种叫做“麻雀”的小小动物。
在城里生活三十年,我几乎忘了麻雀的存在。有一段时间,酒楼饭店突然流行吃禾花雀,一只十块钱,比一斤鸡肉贵,一口吃一只还嫌个头小。后来国家禁止捕食,禾花雀越卖越贵,小小的一只从二三十元,到五六十元,甚至更贵,价格超过了一只大肥鸡。2017年禾花雀被世界自然保护联盟列为“极危”物种,2021年国家林业和草原局将其列入一级保护动物,没听说有人公开吃了。我原以为禾花雀是麻雀的一种,原来它们同属雀形目却不同科,是有区别的。在我这个外行人看来,最大的区别在于禾花雀和燕子一样,是一种候鸟,比麻雀金贵。再加上人们明里暗里的捕杀,数量锐减,濒临灭绝,所以受到了重点保护。
禾花雀的今天,也许就是麻雀的明天。
物以稀为贵,物以多为贱。从当年麻雀被列为“四害”,到今天禾花雀受到一级保护,真是时也命也。生不逢时,人人喊打,生得其时,身价百倍。可有一点没有改变,那就是,雀者,野味也,饿时疗饥,饱了猎奇,始终改变不了被人捕吃的命运,难追家燕项背。这一点,命运多舛的雀们,怕是万万想不通的。与麻雀一样混沌的我,也没想通,人类何时才能像对待燕子那样对待麻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