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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岁月共从容(五则)


  导读:王国猛,文学博士,作家,学者。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诗刊》《文艺报》《扬子江诗刊》《羊城晚报》等报刊发表诗文一百余篇,著有学术专著《朱熹理学与陆九渊心学》《创意背景下的创意城市建设》,出版散文集《今日方知我是我》《微言大义》《别有根芽》《经略天下--另眼看三国》《吹尽狂沙》《明月清风我》《江山犹是》等。开设报纸专栏“天地入胸怀”、电台节目“烂漫星空——国猛说唐诗”等。
 
  
与岁月共从容 
  
  人到中年,一切似乎都定型了,生活定型了,事业定型了,财富定型了,身份定型了,连身材都定型了,要寻求变化,除非撞到五十年不遇之机。所以很多人也就开始出现怠惰之情,颓废之态,游戏之心。说得好听点,就是顺其自然享受人生;说得不好听,就是放弃抗争随波逐流。为什么我们看到一些人少年时英勇奋发,青年时激情满怀,中年之后,却昏庸油腻,完全变了个人,就是因为到了人生的这个阶段,该有的都有了,该是的都是了,没成的也成不了,没得的也得不到了。于是开始解除自我约束,废弃底线设置,美其名曰放浪形骸,实际上是对自己再也不加管控,放任自流了。故而身材上走样,行为上猥琐,思想上庸俗。与年轻时的英明神武大相径庭,前后完全判若两人。
  确实,人到中年,很多事情已经打下了基础,完成了定式,接下去主要是按照既定的方案完成,想象的空间不大。再要改变,时间精力成本都无法承受得起,但这不能成为一个人彻底放弃的理由。毕竟思想是不受限制的,是不受任何约束的,永远不会定型,永远不会停顿,只要想努力深化,可以永无止境。人到中年,其他方面的确难以有所期待,但恰是思想精深入微的最佳年华。因为有了生活的积累,岁月的磨砺,具备了让思想光彩流动的充分条件。我们有时觉得一些人在中年以后更有魅力,不是因为他们具有富态的身材,高贵的身份,丰厚的家产,而是他们具有闪光的观点,独特的洞见,高超的智慧,这些看不到但能明显感觉到的优势汇聚在一起,会形成强大的心灵冲击力,让人备受感染。相形之下,他们并不俊秀的外表形成的感官印象,倒是基本可以忽略不计。
  所以人到中年,一定要不停地砥砺思想,妙悟人生,不要让思想和其他的东西一样定型。钝化了识见,衰朽了思维,那就真的与岁月偕老了。不断刮垢磨光,让思想一直新如发硎,永不定型,自可与岁月共从容。
  
才与财
  
  如果可以选择,我更愿意有“才”而不是有“财”。当然二者得兼最好不过。可世上哪有那么完美的事,什么都占齐了,恐怕命就不长,天妒人怨的肯定好不了。好事物居其一,一辈子也就没白来一趟。所以人们奋力攀爬拼命挣钱渴望出名都无可厚非,谁不想做个有出息的人呢?只是这其中有个选择问题,选择既要基于自身天赋,又要根据客观势态。重身后之名的,可能会选择文化艺术之路。重时下之快的,可能会选择经商之路。金钱能让人感官痛快,作品能让人享誉后世。可现实之中,大多数人会心中倾慕文化,而行动上追逐财富。毕竟活在当下是最具感召力的,身后之事不可知亦不可待。
  自古以来,有“财不外露”之训,主要是怕富名一旦远扬,引起盗贼惦念旁人嫉恨,祸及自身和家人。所以财主们在人前总要谦逊几分,道及自己的家产时必要狠狠打上一番折扣。不知从何时起,人们不再隐富,而是大张旗鼓地炫富,别墅豪车奢侈品一股脑地拍摄图片发在微信视频,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是个千万亿万富翁,赢得人们啧啧称羡,心中的虚荣顿时得到极大的满足。随着仇富心理的暗生,那些炫富的人不少被深挖并翻车,其嚣张之态才略有收敛。炫富,在当今法制社会倒不必担心盗贼土匪,财富的来路是否经得住查验才是关键。有多少人的暴富没有带有原罪呢?故而那些心机深沉者,是不会轻易地炫富的,他们只是过着低调而奢华的生活。
  且不论是不是会引起社会风险,炫富行为本身就是一种浅薄轻浮之举,只会让人觉得俗不可耐,虽然他们可能盛装美饰,香车宝马,那也掩盖不住华丽下面的“小”来。露“才”却截然不同,才只是少数人才有的,不像财很多人都多少有些。财可以一夜暴富后瞬间聚集,而才却需要天赋加勤奋日积月累才形成。因为稀有而宝贵,露出来自然酷炫。有才者的博见洽闻妙思深情,很容易感染人打动人,让人打心底里生发出敬重和仰慕。不像炫富者那样,只会让人产生厌恶嫌弃之感。
  财易聚也易散,今天是你的珠宝,明天可能就戴在别人的身上。今天是你的别墅,明天可能就成了别人的安居所。没什么值得炫耀和依托的。才就不一样,凝聚于身后就永远归你所有,别人夺不走偷不去,只有羡慕欣赏的份。你甚至可以恃才傲物,可以恃才放旷,别人或者看不惯,却不敢看不起。像庄子,屈原,李白。他们个性十足,特立独行,不容于世俗,但却无人敢于轻觑。当然,如果有才而谦逊,更会让人由衷敬服,像邵雍,纳兰性德,曾国藩,他们不管是一介布衣,还是公侯贵族,都因学问人品而受人尊崇。
  所以于我而言,与其有财,不若有才。
  
忘怀
  
  渐渐地,我记不起来时的路,也忘却了要去的地。在一片花海森林中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开始注视每片树叶的脉络,解赏每片花瓣的飘落,原来她们也有荣有枯,有生有灭。冬去春来,多少繁花绿叶在枝头轮番绽放,然后零落成泥化作尘,我只是赶上了这一波盛开。女为悦己者容,芳树无人却照样花自落。很遗憾,无数的人掠过,却少有人回头。对于眼盲者,再美的妆容也是一片黑暗;对于无心者,再美的景致也是一片模糊。
  我似乎也曾一路奔跑,盲目逐流,终究心中无绪。于是决定分众而去,沿着山野荒径缓步慢行。我并非要披荆斩棘筚路蓝缕,显示自己的英勇果敢和与众不同。恰恰相反,我正是要淡化乃至消除自己的妄想与执念,回到最初那种心无所挂身无所负的轻松状态,迷花倚石,坐看云起。这时,远处的鸟声突然清晰起来,以前近在咫尺也充耳不闻,这会却全是她们的喧闹,反是人声杳然远去。我想,这许是王阳明所谓的“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从前我与自然彼此不作观照,一切山水草木均与我擦肩,我落不入她们的眼,她们激不起我的情。我满眼都是人影,满耳都是人声,满心都是人情,没有什么地方容得下花鸟树木。及至越众而出,与自然万物为伍,自己倒好像是池边的一颗柳,路旁的一株草,水中的一条鱼,依稀了呼唤,模糊了交游,淡然了世情。
  我一直觉得人生是一次长长的旅行,是由生到逝的有限时间绵延。这个过程虽然有起有伏,有得有失,但一定是一路向前。现在想来,人生也可以是个宽阔的场景,是个圆形的切面,并不需要匆匆赶路,而是停留,坐忘,随化。在似锦繁花中,在茂林修竹中,在湖色山光中,在蝶飞蜂舞中,但只送目,聆听,心悦,引自然万物入怀,化我于天地之间。
  
大梦大觉
  
  《三国演义》中,刘备三顾茅庐时,诸葛亮正在午休,刘备为了表示诚心敬意,没让小童叫醒他,而是一直等到他睡到自然醒。醒来后他吟了一首诗:“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显然,诸葛亮自认为是个看得清世道,悟得透人生的人。的确,在诸侯纷争,士子纷纷各投其主之时,诸葛亮能够稳住心神,泰然隐居于南阳之野,静待天时明主,可谓高人一筹。而且作为一个胸有大志腹有良谋的年轻人,去驰骋疆场建功立业留名青史,这本无可厚非。然而凭此即言大梦先觉,似乎不能让人信服。也许诸葛亮的想法是像汉之张良,功成名就之后,即从赤松子游。所以他临出隆中之时,千叮咛万嘱咐他的弟弟诸葛均,一定要看好他的茅庐,以后还是要回来的。然而世事变幻,走出去容易,回来可就难了。且不说北伐大业未竟,即便是真的匡扶汉室一统天下,诸葛亮也大概率回不到出发的地方。有几个人能像范蠡和张良一样,泛舟五湖或者得道成仙,他们才是大梦先觉,大彻大悟。诸葛亮出走一生,终究还是俗务缠身,永远无法归去。觉而不行,不算真觉。
  《庄子.齐物论》云:“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其大梦也。”人生就像一场大梦,梦中还有梦,梦中梦醒了,却仍在大梦之中,须得大觉之后,大梦方才大醒。人们常在人生这场大梦中做着各色彩梦,梦破后以为自己醒了,岂知仍在大梦之中。真正醒来的人是不多的,就连诸葛亮这种具有高超智慧的人也算不上是完全意义上的醒悟者,虽然他一度自负地认为:“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
  李白虽然是个诗仙,但他一生做着“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的大梦,一直就没醒过。苏东坡倒是明白了“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但他也像诸葛亮一样,毕生无法脱身于世务。倒是陶渊明彻底地醒了,认识到自己是“误入尘网中,一去三十年”。几十年的大梦终于破灭了,“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还好来得及,没到终点站才睁开眼,所以他有了可耕田的桃花源,还能时不时地采菊东篱下,远眺出岫的白云晚霞,悠然淡然坦然。
  人的一生一直大梦不觉,无疑是一种悲哀。然而自始至终都醒着,未免又有些落寞。最好是总体保持一份清醒,偶尔也抽空做做梦,在梦里随波起伏与世悲欢。
  
心雨
  
  我居住的城市被誉为没有冬天的城市。这当然不仅仅是因为这里的冬天不够寒冷不够持久,因为岭南的诸多区域特别是海南的各个城市,冬天依然是阳光激烈热气逼人。没有冬天更多地是指这里的人们心地善良充满爱意,他们的慈行义举辐射出的热量,足以融化冬天的寒意。而从地理气候方面看,这里的冬天最冷也不会低于六七度,且冷天总是一晃而过,持续不了几天。似乎是来为冬季应个景,点个卯,提醒人们这里还有个叫做冬天的季节存在。
  说这个城市没有冬天,符合天气实际,虽云冬天,寒冷还及不上北方的仲秋南方的初春,基本可以忽略不计。说这个城市没有冬天,也符合人文实际,这里的人们确实格外有爱心,发家不忘本,逢难必馈赠。让人心里总是感觉洋溢着温情,没有一丝的寒凉。从个人身体特点上说,我更适应生活在南方的温热区域,而不适应生活在北方的寒凉之地。从个人心理特点上说,我更喜欢生活在充满温情的城市,而不喜欢生活在人情冷漠的城市。所以,我爱我生活的城市,它不一定最好,但是它最适合于我。
  没有寒天,自然热天就相对较多。夏季仿佛从未走远,即便是百花盛开的春天,即便是本该寒风呼啸的冬天,天空也经常要阳光爆裂,人们也时刻要挥汗如雨。故而在这里生活,倒不用担心北风一起心情萧瑟,而是要防着太阳一出心情燥热。本来工作和生活的节奏就紧张,加以温度相佐,人们往往容易产生焦虑之情,浮躁之性。天气虽然常年热辣,但因为是海洋性气候,经常在天干地燥万物欲燃的时候,突然没来由地下起一场暴雨。北方和江南下雨时要么伴着寒风,要么淅淅沥沥,很容易引起人的愁绪或思念,这里下雨有时是狂风卷暴雨,有时是雨自个倾盆而下,绝不作点点滴滴凄凄惨惨状。下完世界清亮,大地如洗,热气暑意顿时全部散却。天气一旦转晴,旬日间温度又渐升腾,待人们觉得难以忍受之时,一阵暴雨又从海上飘至,瞬间瓦解了热浪。雨实际上成了均匀冷热的最佳调节剂,好在海就在身边,海的上空聚集着散不完的雨气,人们也就不必为气温的攀升而发愁。
  然而事业竞争的日渐加剧和生活节奏的逐年加快,催化了无穷的焦虑和烦躁,正如那不断升高的气温无时不来的夏天。可是降温释热有雨来完成,消愁解闷却须自我心里常常降下一场场冷雨,给自己维系一个清凉世界。为其焦虑烦躁常生,故心雨亦须骤至。海因为寥廓旷远方能停云聚雨,心也要开阔宏大才可激生心雨。有了心雨的随时调节,自可保持一方清净之境。

责任编辑: 吉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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