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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帆远影,驰望诗光盈盈的星空
——“师出滑门”之张红岩


  导读:张红岩,1965年出生,女,现居天津。作品散见于《天津诗人》《今晚报》《荆州晚报》等报刊。

  采访张红岩的当天,她掏出早已准备好的提纲按部就班娓娓道来,而贯穿始终的关键词是“星空”! 给我的印象是——星空能解读她的花语,她的人生,她的诗心和魂灵。
 

  (1) 星空原乡,一壶清茶和一箩筐唐宋
 

  按照母亲的意愿,是极希望将张红岩培育成大家闺秀范儿的。比如容貌端庄、举止优雅、性格沉稳、才情出众等等。为此,曾不厌其烦教她做女红、背《女戒》,在那个历史背景下显得很格色,小红岩对此也很有些不解。

  上小学前夕,父亲的工厂由市内迁北郊引河桥外,为就近上班遂搬家到北运河畔丁字沽的工厂宿舍居住,与此后成为《天津诗人》读本主编的罗广才成了邻居。

  细说起来,父亲是颇有文艺气质和修养的人,不仅研习中国画,而且探究西洋画,尤其满腹的古典诗词文章。父亲也是工厂图书馆的忠实借阅者:为自己,更为女儿红岩。三年级时,红岩已把公开发表的几十首毛主席诗词背得滚瓜烂熟。

  当年的丁字沽,既不像旧居地的河西友谊路繁华,也不似改革开放后各业兴旺的喧嚣。在她家西边还是一片足以放眼量的庄稼地。夏夜,平房宿舍在天穹下稀了人声、稠了虫鸣,父亲喜欢在院里放一把茶壶两只茶盏,对着月光教红岩背诵李白的“床前明月光”;对着星空教她背诵秦观的“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她呢,尤其喜欢李清照的“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当她脑子里装了不少唐诗宋词后,竟问父亲——李白说“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咱住平房,怎么感觉也能摘星辰呢?父亲乃大喜,领她来到北运河堤上,教她辨认牛郎织女、南极北斗和二十八宿。

  星空,不仅给予她文学的滋养,而且赋与她浪漫的情怀——北辰的星空,成为张红岩人文精神的原乡。

  1979年对越自卫反击战报捷后,学校组织学生写文章,抒发感想表决心。正读初二快班的张红岩看到同学们都交了稿,不少文章还贴上了学校宣传栏,便赶写了一首小诗应景。老师看后说诗写的不错,但比起同学们的文章来字数太少。她怕担了“偷懒”的坏名声,又加写了一首充数。没想到,这两篇诗作都在宣传栏上得以“发表”,引来全校师生的围观,她也得了一个“诗人”的雅号。为了不负这个雅号,毕业前夕她决意给每一位要好同学都写一首送别诗以兹纪念,其中14行的《赠与冰梅》,许多年后还被冰梅珍惜并保存,她嫌诗句幼稚几欲讨回,冰梅却只回发了微信照:“以一派的调皮/让你发出流星般的笑语/用纯洁的心灵/拥抱星空和大地……”诗稿下方,是钢笔素描的陡峭山岩,横斜出一束含苞孕蕾的梅枝补白。
 

  (2) 走进星空,一颗启明和一座北斗
 

  1984年早春的寒风仿佛带着使命呼啸而来。刚参加工作不久的张红岩一边吃晚饭,一边翻着父亲订阅的《天津日报》,她的目光突然停在了“北郊文学社招收新学员”的广告上。擎着报纸,她特意请了半天假到北郊文化馆找“联系人滑富强”老师咨询能否加入。

  那是一间坐东朝西的平房,探出门上亮的烟囱正冒着轻烟。身披军绿大衣的滑老师特意捅旺了炉火让她烤手,问她喜欢读什么书?她答三毛。老师又问,更喜欢三毛的叙事散文还是游记散文?又答凡是书店有的我都买齐了,也都喜欢。稍顷又补充道,人家都说“男看金庸,女看琼瑶,不男不女看三毛。”说得滑老师笑了,但她似乎有些后悔,脸红了,身上不冷了,还出了微汗。

  如期参加3月6日新组文学社的首次大会,张红岩记住了众多发言者土里刨食般质朴语言的“北郊味”,便决心在自己熟悉的生活场景中寻找创作素材和灵感。结果,很快有了收获:“下班后,我跨上自行车,脚下生风般急匆匆朝市图书馆奔”,半路却被慢慢悠悠并排骑行的4位同龄人挡住了去路,跟随在后面一边听他们高谈阔论考业大一边等红灯,便联想起自己读书写作、参加文学社活动的情景,直至“绿灯亮了,市图书馆就在眼前,我加快了车速……”出乎她的意料,这篇处女作《路遇》,被滑老师编发在当年10月出版的《北郊创作•小说林》栏目中。

  对于张红岩来说,1985年秋参加滑老师组织的青岛笔会,是自己精神家园的一次重要形塑——不仅“见到了大海,真正的大海,船头排出浪花飞溅的大海”,而且体味到了“面对星空,海天一色,胸中翻卷着星海情愫”的波澜壮阔。在海边,文友们陆陆续续回旅馆休息了,她还舍不得离开大海,拿着小本子记录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刚巧邂逅了另一拨采风的军旅作家,其中一位蒋姓老师甚至要过她的小本翻看,说你的这首小诗有点儿意思。受到鼓励,她在回程火车上拿给《今晚报》编辑刘丰刚老师看:“友情与爱情/往往不在于冲动/大抵是悄悄地/贮藏在两个心底/一个郁闷时/一个却启动心扉/轻声、细语,清泉、小溪/甜蜜地微笑着/向前流去,流去……”不几日,这首原题《小溪》的诗作改以《心蕴》发在《今晚报》副刊上。而后10月出版的《北郊创作•青岛笔会》专栏,滑老师更是不吝版面给她发表了或“记于翌日凌晨2:45”、或“写于当晚火车上”的《大海的心声——日记三则》。

  许是年龄差距的关系 ,虽为同门,张红岩留给我的最初印象是模糊的,但1986年二期《北郊创作》的风景却倏然清晰精致起来——滑老师在“新人新作”栏目中,一体发了她的小说《含在夜里的微笑》、散文《留给雪地的寂寞》和郭际刚老师的文评《春笋破土 美在自然》。小说的背景是“星星挂在很深的空中,闪着可爱的眼睛,然而又是那么朦胧”;散文的场景是“洁白而平整的茫茫雪夜逼真透了。我也真想逼真地来一声呼喊,把自己傲然地交给大自然”;郭老师则坦言“作者站在一个新的、更高起点上,像春笋破土而出,这是谁也无法阻拦的。”

  时光缓缓前行,星光、月光将黑暗推向天边,张红岩的诗歌创作也迎来了黎明。在80年代末90年代初,她的一系列诗作惊艳了读者的眼睛,许多作品依稀可见星空的同时,也寄情于太阳和曙色:“星星何时捅破蓝玻璃纸/神秘地流着眼泪/而我却留恋那轮饮落的夕阳/留一杯少女甜甜的晶莹”(《流连》1986《北郊创作》);“日与月在这里交替/被白日灼痛/突然回首/月色溶溶,濡湿碎裂的心”(《回归线》1990《沽北文学》);“我年轻的想象/萦绕在神圣、鲜红的轨迹中/翩然飞翔/向着太阳放飞希望”(《七月》1991《沽北文学》)……

  1990年,基于“十分活跃的津门诗坛,形成了七月、北斗、昆仑、桃花堤等四大主流诗社……在全国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滑老师主导北郊文学社、《沽北文学》主办了“天津市当代诗歌大展”,鲁藜、沙驼、闵人、白金、伊蕾、柴德森、陈茂欣、张俊兰、张雪杉、颜廷奎、许向成、刘功业、田晓菲等众多名家踊跃参加。作品结集的专刊里,有张红岩的《最后的旅程》和她的简介:“北斗诗社理事”。
 

  (3) 蹉跎星光,出嫁给生活的岁月
 

  1990年,张红岩写作《最后的旅程》是否预感着什么隐喻着什么呢?此前的1989和此后的1991,她所追崇的诗人海子、作家三毛相继预知生命;曾经激情澎湃的文学大潮,在“一切向钱看”的碾压下走向清冷惨淡。同一时期,所供职的国营运输企业也在效益下滑收入减少,她便未雨绸缪的考取了会计专科证,又于1991年5月至1992年10月间,通过了天津市高自考汉语言本科的7个专业课程考试,试图在工作生活与兴趣爱好两个方面都装好备胎或起搏器。在此期间,文学、诗歌的思维方式已渐行渐远,而命运的另一扇窗却悄然开启。

  1994年,台企亚洲木业招聘会计,张红岩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应聘被录,500元的月薪比之前的收入翻倍。为了业务素质和能力的提高,她又学取了外汇管理部门核发的《出口收汇核销员证》,兼职出口核销和报关。又两年后,为丰田汽车配套的日资企业以会计主管、报关主管岗向她招手,薪酬收入再次翻番。在台企工作时她偶尔写诗,老板还夸她“多才多艺”;待到日企工作时,同事们听说她爱写诗开玩笑问,是不是诗人都有神经病?她很无语。

  接下来是结婚,又于1999年生下宝贝儿子,便辞职居家专事哺乳哺育了两年。2001年,对于已届36岁的白领女性来说,外资求职怕是最后的关口期,张红岩抓住机会谋到另一日企做财务、行政、报关主管,一直干到57岁。

  委实说,如上的“流水账”之于张红岩,不拘是工作生活的空间距离,更兼人文精神层面与师门与文学的心理距离。她说,若以“齐家”论,岁月未曾被蹉跎;若以“修身”论,真的蹉跎了未泯的星光。仿佛天意要打捞岁月的遗忘,2016年的春寒料峭时节,她乘地铁去天津一中接儿子,在洪湖里站刚进车厢,便看见了久未谋面的同门师姐崔琳琳。师姐不无埋怨道这多年你干嘛去了?不等回答又说,滑老师也找不见你;告诉她罗广才还坚持编《天津诗人》……临别赶紧留电话、加微信、推广才。从那日起,她的心灵又被星空般的诗句所问候、所抚慰,遂把德国诗人荷尔德林的名句郑重记在了封尘太久的本子上:“人充满劳绩,但还诗意地安居于大地之上。诗人的天职就是还乡。”

  2017金鸡报春的大年初一,罗广才乃召集张红岩和同与师门失联的古文莲等给滑老师拜年——那是真正意义上的回归:一见老师,她脱口而出“我可找到家了!”回到自己家中,她一气写就了《根须》:“在地壳里,在面庞下/是穿过岁月缝隙、始终深处的生长/以最完美器物的姿态呈现……只有把漂浮记忆的词语翻转,打碎/这些攀爬着的尾音和词缀,盘曲的印象/这不经意流露出的恣意的根须……是推开艰难折返的那扇门轴/吱呀呀久违的声音/都找到安居之所/不再蔓延……”(2017.2.7《荆州晚报》)。
 

  (4) 黯淡星光,按下暂停键的人生
 

  不请自来的岁月走进2020年似乎犯了坏脾气。先是年初大疫,工作生活的节奏完全被打乱。及至6月,突然接到儿子电话,哭说爸爸突发脑出血正在送往天津总医院。待张红岩风风火火赶到时,出血量50%的开颅手术单子正等她签字——那一刻,不是昏迷失觉的丈夫、乃是她自己在黑暗深渊与凶险的死神面对面。

  因为疫情,家属不得进入病房陪护;因为高昂的手术医疗费,她也不能失去工作收入。在手术治疗康复的半年时间里,她日复一日必须于凌晨4:45起床,5点开始动火做好一天的病号饭,然后骑车赶往地铁1号线的头班,于7点左右飞跑到住院部16楼,通过小窗口送进去。接着再骑小黄车赶往另外的地铁站,乘3号线确保提前5分钟到达企业的班车站点、再在班车上早餐。下班后原路折回住院部,开始见不到病人,后来隔着玻璃门能见护士推过来的丈夫几分钟,然后取回餐盒餐具回家,间或买足一周的肉菜蛋奶。简单吃过晚饭,便要洗切备好明天饭菜的一应半成品,简单洗漱完令自己于10点躺倒睡眠,在梦中等待又一个凌晨起床……

  她说,那时节活的简直不像个人,像陀螺。

  她还说,那些时日虽无暇顾及重拾的诗歌,但因了文学的滋养,心灵和魂灵都多了一份未曾有过的生死契阔。

  后来的后来,好消息是丈夫的生命无虞了,神智完全恢复了;坏消息是因为运动神经基底结的损伤半边肢体瘫痪,只能坐轮椅活动、出行。更坏的消息是,去岁的12月先大雪后小雪,路上的板冰为小雪所覆盖。她一不小心摔倒,竟致手桡骨粉碎性骨折……

  她说,祸不单行也好,福无双至也罢,在别人听来是个故事,于我而言成了事故。

  她还说,磨难和不幸并不能把我击倒,只能成就我更强健的人格!正如《杜伊诺哀歌》所言:“追求美的人生,乐观地活着——我们是忠诚于诗歌的人”。
 

  (5) 归帆驰望的星空,相约在命里和诗中
 

  磨难或许是理想的风帆,诗歌能将生活的碎片缝补成霓裳羽衣。借助网络诗圃诗苑诗歌杂志,张红岩将精神涅槃后的诗思诗情脱胎换骨般呈献给了读者,也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对星空的执念——

  企业办公室的窗外、铁艺围墙前,左边是一群等待活计的民工和快递小哥的栖息处,右边是一树叽喳蹦跳的麻雀娱乐园。闲暇时便旁观的她成为其中一员,有感而发写了《麻雀》:“栖息在阳光的枝条上/有风吹过,我们共同震颤……宁静而微小……聚散不定/无需乡音,凭借眼神/在尘世相互辨认”。

  骨伤换药归来,她写了《伤口》:“季节深处,所有都已结果/河水抽离了丰盈/等待一场雪的覆盖”。

  看友人画展,留下观后诗《空》:“你的手指,分割蓝色……书中的空旷与辽阔……抵达感觉中的/远方……”。

  无暇同门文朋诗友邀约,以《后会有期》致歉:“此刻,举起的山峦/已是告别的杯盏/唯有一轮星光/擎在手中相握”。

  另在以《黄河》为同题的“临屏限时诗赛”中,她以第8名的成绩成功入围展示:“从母亲般温柔,直到英雄末路的咆哮/从星际的浩瀚,落入绵延的亘古”……

  有些花开成为迟暮,有些落红成为新生。2017年10月9日是法国作曲家圣桑诞辰182周年纪念日,张红岩翻看大提琴名曲《天鹅》的新拍视频——如泣如诉的旋律如诗如梦的画面,拓展了灵魂自省的深度,唤醒了对人生命运的思考,也冲垮了她泪花涌动的池塘。当她把刚刚敲出的诗稿发给广才后,广才略作调整,发在翌年《天津诗人》•春之卷上:

  黑色收敛起万物的/锋芒,白色裸露/死亡是不能漠视的美……它的微弱和消失/从水面向天边飘浮/镜面般的湖水,被翅膀/击碎。如利剑划过//抱紧自己的伤痛和隐忍 /归于沉寂……”。

  2024年3月的最后一天,红岩的手桡骨折过了百日,便参加了在天津宁河举办的第6期“天津诗人读书会”,分别诵读了诗人黄灿然的《光》和波兰诗人亚当扎加耶夫斯基的《试着赞美这损毁的世界》,通过著名诗人陈泰灸老师的解读,提升了写好诗歌的诗魂锤炼、意象营造和语言呈现的认知与自觉。4月底又参加了第7期“天津诗人读书会”,红岩不仅分别诵读了陆健的《路过》、法国波德莱尔的《快乐的使者》,还受“天津诗人读诗会”秘书长罗怡委托,起草了6000字的新闻通稿《传承红色基因,诗韵红色记忆》:“4月沸腾过的田野芳菲已尽,河流变得清亮而灵动,果实正在静静孕育。4月28日,正值革命先驱李大钊烈士英勇就义97年纪念日,在李大钊烈士的学生安幸生烈士于永定、子牙、大清三河交汇处的天津北辰中河头村的故居,一群对生活、对诗歌怀有炽热感情的人纷沓而来,缅怀先烈,感恩生活……”

  那次读诗会的点评嘉宾是从3000公里外的乌鲁木齐专程飞津的当代著名诗人、新疆作协原副主席狄力木拉提•泰来提。滑老师携同广才、红岩及我等一众弟子为他接风的晚宴上,红岩说人生都不是完美的,只求半称心即好。狄老师说,只要有期待并努力坚持着,希望就不会遥远。

  当然,很好诠释了张红岩大半生为诗为人的,还有师弟罗广才在“天津诗人读诗会”上的答谢辞话:“因为热爱,我们生活着,我们读诗写诗。让爱为我们所路过的时代、所经过的岁月,绽放一个肃然起敬、祥和安静、干干净净的空间……”

  刘万庆,1954年出生,天津市北辰区作家协会原主席、滑富强文学现象研究会常务会长。作品散见于《通俗小说报》《天津文学》《湛江文学》《五台山》《延河》等文学期刊,《捧角儿》《本草》连续两届获得天津市“文化杯”中篇小说一等奖,著有60万字文集《泪竹林》。

责任编辑: 叶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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