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容标堂弟,总会有一种揪心的疼痛,不仅仅因为他在不到五十岁的壮年就舍老弃幼离世,还因为他在童年的时候,他的母亲就凄惶走了。其时作为长子的他只有六岁,双手抱着母亲的“家神牌”,在全村人的目送下,踉踉跄跄走在出殡队伍的前面。他俊朗的脸庞,无助的眼神,懵懵懂懂的样子,令人见之不忍,道旁多有叹息抹泪者。为了预防他抱得太久太累,不小心摔倒了,族人特意安排我大兄一路扶着他的双手,弯着腰一步一步送往几里外的墓地。这一幕,像黑白电影的慢镜头,永刻我心,“不思量,自难忘”。
记忆中,容标堂弟的母亲身材高挑,清瘦,与堂叔结婚后接连生了两个男孩一个女孩,被送去做了结扎手术,术后不久就疯了。堂叔既要下田干活,又要照顾三个小孩,只好把疯疯癫癫的妻子用绳子拴在柴门上,甚是可怜。有一天,小巷静空,再也听不见堂婶地嚎叫。原来,27岁的她撇下三个幼小的孩子,悄然走了,那一幕黑白电影就上映了。送行的妇女白衣苍苍,蓝裙飘飘,洁白的冥纸撒了一路,随风起舞,诉不尽的凄凄惨惨戚戚。
容标堂弟的爷爷和我的爷爷是亲兄弟,我与他相差七岁,他的成长和我交集不多。一直到我在本村小学代课,任毕业班班主任,曾短暂当过他的老师,他的成绩不好也不坏,给我留下的印象不是特别深。
但我远赴海南当兵后发生的一件事,却让我难以释怀。那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发财梦渗入淳朴的乡村,有一次我回乡探亲,发现我入伍前好不容易攒下的一木柜子书所剩无几,里边有我参加中文专业自学考试的部分教材,有我省吃俭用买下的多部中外文学名著,有我长年累月一点点置下的近百本“公仔书”,更有我十七岁独自去广州、韶关、深圳等地流浪带回的点滴记忆,其中在广州报名参加霍家拳练习的学员证极有纪念意义,而这些都尸骨无存了。我问在家的四弟,他说是容标堂弟有一次说要寻找老一辈收藏的古币去卖大钱,就哄我老实厚道的父亲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最后发现我那个木柜还上了锁,就砸锁翻找,顺带把书籍杂物也散了去。我听了半天无语,也没深究此事,但我的心嘶嘶直痛。我知道,我之所爱,未必为他人所珍,甚至是无足轻重。
这件事,容标堂弟给了我一个调皮、胆大、不安分的印象。
到了近十年,常年在外的我开始关注家乡的事情,我发现村里、族亲里,到处都有容标堂弟活跃的身影。他热心公共事务,当过村干部,负责过家族修祠、扫墓募捐等许多杂务,参加过深圳汕尾两地“领头雁”农村青年人才综合培训,还曾作为家乡林氏宗亲代表出席过妈祖1059年诞辰庆典。他热情高,头脑活,会做事,在族亲和朋友中享有口碑。
网络拉近人的距离。这几年我的作品常在网络平台推送,与容标堂弟在微信的交流多了起来。每每见到我的作品发表,他总是踊跃留言,谈他的读后感,且常能谈到紧要处。尤其当得知我的散文《对牛忏悔》参加一个全国性征文需要阅读量配合,而我还羞于发动时,他二话不说,就将作品转发分享到他的同学朋友群、家族宗亲群,甚至不惜用发红包的方式来争取大家的支持,在很短时间就将文章的阅读量推了上去。另有一次,我的散文《百年“水浸村”的小康故事》被《小康》杂志采用需要配图,他很快就找到了多张家乡受水浸的历史珍贵照片,乃至村庄全貌的航拍图。这一切让我感觉到,他已有很强的组织发动能力,大不同于一般的庄户人。
转眼到了2019年11月,容标堂弟的身体出了状况,他千里迢迢来到我工作的城市住院。入院当晚我前往医院探视,他乐观的脸上写满了忧愁。肝癌晚期,是个人都知道意味着什么。我在医院待了两三个小时,与他谈得最多的是我最近发表的文章,还有家乡的一些事情。对于治疗,除了告诉他这里的医疗条件很好,鼓励他要安心养病、配合治疗之外,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面对绝症,目前人类能做的事情并不多。
当我搭公交回到家中,夜已深了,我微信叮嘱他早点休息,他却回我说:“我在看你写的《水中漂泊的村庄》,连看了三遍,字字入心,句句连根,家乡永远是游子的眷恋。我也很怀念。”我读懂此时此刻他对家乡的“怀念”,那该是一种预感到难以回去的深深眷恋与绝望!
一个多月后,当他第二次前来做介入治疗时,我怕他住在医院旁的旅馆太闷,就邀请他到我工作的地方逛逛,散散心。他打的过来,却去错了地方,费了不少地周折,让我很是过意不去。过后他却特意发来信息说:“这几天在佛山复查身体,感谢侨兄热情款待。”他对于亲人的“热情”如此敏感,令我也很“敏感”。亲人之间一旦客气起来,已透出了某种隔阂和深埋心底的自卑。
果然,在之后近两年的时间里,他还来过佛山治疗多次,每次都是悄悄地来,悄悄地走。有时给我知道了,我约他聚聚,或要去看他,他都找理由推辞了。我理解,因为病情反反复复,且有越来越严重趋势,人已落了形,他也就越来越不愿意见人了。尽管如此,我们在微信上的交流从未间断。
2021年2月25日傍晚,他突然发了一段自己编写的文字请我“鉴正”,是准备发起轻松筹的“自白书”。“自白书”的第一句触目惊心:“48岁的我责任未尽,不能倒下!求您拉我一把!”
他接着写道:
“我叫林容标,今年48岁,家住广东省陆丰市博美镇广兴大路,日子清贫但也平安,我颇为感恩满足。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我于2019年11月到陆丰市人民医院检查身体,发现肝癌晚期,由于肿瘤太大,不可手术。
“随即转院至佛山市第一人民医院住院治疗,检查结果显示肝肿瘤像一个拳头那么大,情况十分严重,已经不能通过手术治疗来控制,只能换肝!但是换肝费用高达一百万,这对我们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我们是普通的农村家庭,没有什么积蓄,平时的收入只能勉强维持生计,但我是家里的顶梁柱,我不能倒下!也想过换肝,但由于经济原因,我不敢也不能想。抗癌一年多来,所有治疗费用付出都是靠借,靠亲戚朋友的支持和帮助。
“生老病死,自然规律,我不畏惧。但想到年幼的孩子,现在才上小学一年级,无父亲陪伴成长;年老的双亲,还需要我去照顾养老,我就痛苦不安。我不敢奢望太多,只求上天可怜,给我重生的机会,让我完成为人子、为人父、为人夫的责任!
“命运打击,我不敢怨尤。但我不能轻易投降,因为我的生命不仅仅是我自己的,带我来和我带来这个世界的亲人,都需要我的责任和爱去供养!我还可以是这个风雨飘摇家庭中的顶梁柱!
“朋友!好心人!如果您看到了这里,我也非常感谢,如果您能拉我一把,我将万分感激,因为您给了我最大的支持和鼓励!无论我将去往何方,我都永远感恩您!祝福您一生平安健康!”
五百多字的自白,字字皆为心声,句句发自肺腑,将事情和愿望说得诚恳真切、明白晓畅、扣人心弦,哪还需要我的“鉴正”?我将意见反馈给他,他却已将文字发上了网。看来,他是一刻也等不及了啊!他心中有太多太多的不甘,只要有一丝的希望,他就不愿放弃,他要和死神抢时间。我能做的,只有赶紧转发,赶紧捐款。认识的亲友也都纷纷转发支持,网络上很快涌起一股暖流。前后不到三天时间,预定二十万元的轻松筹目标就实现了。这除了他平时积累的人脉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也与“自白书”写得入情入理不无关系。
来自社会各界的二十万善款,为容标堂弟续了整整十一个月的命。但生命之轮宛如夕阳,渐渐暗淡,幽幽西沉,难以挽回。2022年1月25日早上,容标堂弟的儿子在他父亲的微信朋友圈里更新了最后一条信息:“家父林容标于公元2022年1月25日病逝。”配图是容标堂弟的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的他,在灰黑天幕衬托下,俊朗的脸庞,浓重的眉毛,一双深邃的眼睛正向下望去。那看不见的下界,该是他年少的儿女、年迈的父母(后母)和相伴半生的娇妻。
我记起他曾对我说过:“侨兄,我心里难过啊,我一心向善,老天咋能这样对我,我还不到五十岁,就得此绝症,哪怕让我活到六十岁,将儿女养大成人,我也能瞑目了。”
此刻,多少的不舍与不甘,都已化作了尘烟。惟愿逝者安息,生者坚强,记取一个病入膏肓的人在朋友圈上的留言:“面对恶性肿瘤,活着变得如此奢侈,余生也如此昂贵,经历了病魔的折磨与痛苦,才更加懂得了珍惜。”
是啊,死易生难,活着的人理应倍加珍惜,珍惜活着、尽责的机会,珍惜每天见到的那一缕晨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