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一九八八年十一月十六日晚,纽约著名的“现代艺术馆”门前被挤得水泄不通——为期三个晚上的“中美诗人朗诵会”在这最后的一个晚上达到了最高潮。尽管如组织者所说由于经济上的限制,该活动未能得以在《纽约时报》之类有影响的大报上发出一条消息或广告,但朗诵会的会讯还是不胫而走,人们不仅来自纽约本市,而且来自距纽约数十英里乃至上百英里的新泽西州、康涅狄克州乃至麻州与纽约州等地,以至于出现了这最后一个晚上“人满为患”——朗诵大厅爆满,门卫们不得不将数百名听众劝阻在门外的情景。一位已在纽约生活了三十余年的美国文化界人士对我说:“这种听众云集、气氛热烈的诗歌朗诵会纽约已至少十余年没有过了!”
纽约的诗人们,左一为旅美著名诗人严力
(B)
在一个高度工业化、商品化了的现代社会里,诗歌还有没有自己生存的空间?在光怪陆离的商品文化之中,诗人是否还能发出自己的声音?而一般读者还能否依然醉心于诗歌艺术?
也许,这次诗歌朗诵会的盛况本身就是对如上问题的最好回答。到会的听众当然不乏文学艺术界人士,有些听众更是本人便是诗人,但是也有许多与会者来自诸多不同领域与行业。他们有的是大学法学院、医学院、商学院及理工科专业的学生,有的是自然科学家,有的是商人乃至银行家。其实,这次会议能够得以进行,相当程度上也是由于来自实业界的支持与赞助。会议期间,我的朋友曾指着一位五十多岁的女士对我说:“这位女士就是此次活动的主要赞助者,她是一位从事袜子生意的商人。”
李黎与著名诗论家、北京大学诗歌中心主任谢冕教授
当然,对这同一事情不同的人们在其不同的角度可以做出不同的评说,得到不同的结论。但有一点,却是任何人都显而易见的,这就是——在现代社会,诗歌艺术并没有消亡(尽管其受到通俗文化的严肃挑战),人们探求真理、醉心幻想与热爱智慧的天性并没有泯灭(尽管其受到相当程度的商品化的冲击)。当一位商界人士无意中看到我当时刚刚出版的《诗与美》一书时,马上表现出极大的兴趣,恳切希望我能够帮助他买到这本书。而一位来自华尔街的青年金融家翻阅了会议期间散发的诗刊《一行》,更直率地表示要从经济上资助这本自费出版的诗刊。
人本身是人类社会一切活动的终极目的。而诗歌艺术则对人的心灵、情感诸领域投以最直接的关注。这或许是这个在现代国际化都市举办的诗歌朗诵会得以获得成功的内在因素。
(C)
人们关注着诗歌。而在当今世界诗坛上,诗歌的走向如何?
至少,这次诗歌朗诵会以及与其相交的一系列座谈表明:来自不同文化源流与不同社会体制的诗人彼此之间的吸引、渗透、交融,已成为当今世界诗坛的一个重要走向。且这种沟通与交融已由以往仅仅通过作品乃至翻译发展为面对面的直接交往与切磋。
参加这次诗歌聚会的中国诗人有北岛、顾城、江河、李钢、公刘;美国诗人有艾伦·金斯堡、盖利、斯奈德、赛蒙·皮特、麦克、纳斯德、黛波·玻莉、凯瑟琳·阿格乐、麦科·麦克乐等等。不同的气质、人格,不同的政治态度、哲学倾向、艺术情趣及宗教认同,使诗人与听众之间、诗人与诗人之间产生了颇为的反响与共鸣。
李黎与诗人顾城在本次纽约诗歌活动现场
赛蒙·皮特既朗诵自己的作品,又是顾城诗歌的英译朗诵者。他并不懂中文,但却与顾城有一种气质上的神交,如他朗诵顾城的《滴的里滴》这首十分微妙费解的作品,却能出神入化地把握住该诗的内在情绪,从而将英译朗诵得绘声绘色,极富感染力,不仅美国听众十分满意,顾城本人也从其声音与神态中感到皮特对该诗的细腻领会,满意得连声称道。当江河朗诵完他的作品,美国诗人麦科·麦克乐激动地对我说,他十分欣赏江河的作品,江河作品中的不少情思都唤起了他的共鸣,因为这些情思他也曾有过。他还请求我将他的话翻译给江河。
北岛的《触电》《地铁车站》《履历》等佳作,则以其诗思敏锐与警彻赢得了在场听众们的啧啧赞扬。李钢诗歌的巧妙与隽永也颇受欢迎。他朗诵时,一位美国老诗人几乎在每一首结束的时候都赞赏得连连点头称道。艾伦·金斯堡不愧是六十年代诗歌朗诵风潮中的领袖人物,他不仅极绘声绘色地进行朗诵,而且在电吉他的伴奏下唱起了为他的诗作谱写的歌曲——其演唱绝对够得上录制唱片或磁带的专业水平,故自然赢得了各国听众的热烈掌声。
80年代中国文坛精英之海外聚会(从左到右):李陀、顾城、张宁、吴亮、王安忆、季红缜、许子东 (摄影 李黎)
(D)
不同的政治、经济、意识形态背景,不同的历史发展阶段与文化层面,自然也带来了中美诗人之间、以及诗人与听众之间的不同喜好与追求。
诗人公刘朗诵了一首他有感于美国航天飞机“挑战者号”因是故坠毁而写的一首长诗。诗人对其飞机上不幸遇难的机组人员表达了深切的悼念,并有诸如不同血统与种族的人们团结起来、联合起来,向太空、向未来世界进攻、探险这样的诗句。公刘朗诵此诗颇有情感,然而,在座的美国听众却反响冷漠。因为美国一般民众——尤其是知识界、文化界,对航天飞机这样的试验是持有异议的。“我们还有好多无家可归的人,还有好多人吃不饱饭,在等待救济,为什么要把那么多的钱去搞核试验,去撒向太空呢?”这是美国知识分子与进步青年学生们经常提起的话题。恰巧排在公刘之后的艾伦·金斯堡也朗诵了一首关于核试验方面的诗,但他则对此类“太空探险”持极其激烈的抨击、批评态度,认为,这是那些大亨与冒险家们在用人类的生存进行赌博,因为核试验制造的都是毒药。
李黎与著名美籍华裔诗人非马(于芝加哥)
其实不仅在诗歌作品中,在讨论或交谈中也十分容易地表现出中美诗人在诸多问题上的分野。如11月15日午后,在亚洲中心会议厅举行的讨论会上,美国诗人们大谈环境污染与绿色革命等问题,并希望中国诗人们也能谈谈自己对这些问题的态度。而中国诗人在发言时,则指出环境与自然问题,眼下还无法成为中国诗人们最为关注的问题,因为正处于改革关键岁月中的中国,存在着许多要比环境问题更为直接、更为迫切的问题。比如,这次应当应邀列会的舒婷与流沙河由于没有及时拿到护照而未能获准离境。“——当个人的某些日常生活权益尚需经过争取才能得到时,如何想象诗人会对‘绿色革命’的课题倾注极大的热情呢?”他们在问。
“绿色革命”作为一个与整个人类生存息息相关的议题,无疑是极有意义的,也是值得诗人、艺术家们关注的(事实上我国文学界也有不少作家、诗人涉及到这个题材)。然而,正处于历史、社会及思想文化转折点上的中国,正处于政治、经济与意识形态重大变迁过程中的中国,应当被关注与书写的内容实在是太多了,而对这些,局外人是很难理解的。但通过诗的与非诗的、正式的与非正式的交往,与会的美国诗人们还是相当大程度上增加了对中国当今诗与艺术、以至对产生这种诗与艺术的社会现实的了解。
李黎与美国著名诗人、诗集《李白归来》的作者尤金.格利斯
(E)
十一月中旬的纽约已入冬季,但在诗歌朗诵会进行的这九天气候却出奇地暖,有时甚至连一件毛衣都穿不住。这温暖的天气恰好与朗诵会上热烈的气氛形成印证,更使得敏感的诗人们与诗歌爱好者们心里都暖和和的。
本次活动的组织者——国际诗歌委员会(其实都是一些资源奉献出自己时间与精力的诗人们)为整个活动的实现付出了巨大的劳动,这自然使得远道而来的中国诗人们感激不尽。而使两国与会诗人们都共同获益的,则是大家对“诗人首先应当是一名知识分子”这一信念的进一步明确:诗人应当永远是人类正义、自由和良知的代言人,在纷纭错综的现代社会更应当如此。握别之际,他们每个人的心情也许不会尽然一致,但他们心灵深处的这个信念都是一致的。
大家又从纽约散向世界的各个不同角落了。
本着这个信念,他们将去开拓自己新的生活,去探索新的诗歌疆野。
世界诗歌发展的历史正在悄悄地翻开新的一页,在世纪末——这个动荡不宁、充满着危机而又孕育着转机的时代,这个应当造就出伟大诗人的时代。
活跃在今天的诗人们,你们是幸运的;又是不幸的。
我愿默默地为你们祝福……
李黎在朗诵他的创作作品《印着霜痕的思绪》
原记于美国北卡罗莱纳州杜克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