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原载《中国诗人》2021年第1期。
示友书
——致张新泉
想起一些朋友,就觉得是一件无比深刻的事情,
突然想对你有那么多的索取:
如果有旧钢笔和不用的铅笔,方便的时候带给我;
如果有看过的书,
尤其是那些已经发黄的书,方便的时候带给我;
给我写一封信,别用电脑,
用那种老式的稿纸,方便的时候带给我。
偶尔要赞美我,让我内心有一些虚荣,
其实我知道自己的懦弱,
那些赞美会填充我本来不多的才情。
允许我不说话,我不说出来,我写在纸上,
但你要说,告诉我你的想像,
告诉我你刚刚有过的经历和你的隐秘。
肯定你身边有故事,越好的人越有故事,
方便的时候告诉我。
不要责怪我发信息时总要说“快乐”,
快乐是生存的第一元素,
即使认定了我们乏味平庸,
只要快乐,就是一地青叶,一片繁花。
如果我去找你,你要给我吹排箫和笛子,
不要酒,要准备茶,
你知道生活如茶,我们都喜欢慢饮。
每年,给我寄一点儿你自己种的菜蔬,
西红柿、胡萝卜,或者西兰花,
那些有色彩的菜蔬。
也别忘记给我发来你的照片,
你和周围朋友的、你和外孙的,
你和妻子的。
我们都有了些年纪,记着给我寄你新出的书,
签名不签名都可以,
没有签名我放在书架上,
填充我空旷无聊的生活,
也浅薄地向周围的朋友炫耀,
签了名的,我留给孩子。
你不知道,安静的时候我总会想起你,
你头发白了,眼有些迷蒙,
但你的骨架一直是直的,支撑了你这么多年。
我们约定,要种树,写字,散步,不失眠,
不以山海为远,淡若清水,
告诉我你的高兴和不高兴,
喜不必告诉我,怒要告诉我,
乐不必告诉我,苦要告诉我,
其实还会有怎样的苦呢?
磨难我们甚至都不会觉得是苦了,
别的什么经历和味道,都会寡淡。
不会无欲,但也不那么刚硬了,
不一定非要有太高的境界,
偶尔脆弱、偶尔孤单、偶尔荒凉,
那都是恩惠,这么多年的经历不都是这样的恩惠,
让我们越来越有更多浮浅的自信和自尊?!
这些,你都带给我,我要的不多,
这一生我们要的都不多,
但你看,我们的手张开时,
手心里多么丰盈!
2016年7月15日
示友书之二
——致李琦
那年,我们在青海,
望着车窗外的绿草,一望无际的绿草,
那洁白洁白的羊群,那油菜花,
你说,最丑陋的,就是人了。
觉得那草的绿色天的蓝色,
就是你涂抹的。
理性,知性,
相信,但不仰望。
在雪飘来的方向,
做自己的女神。
恨一切恶,无论大恶和小恶,
城府品位都是给好人的,小人不配。
不爱选择语言,随心所欲,
世界上就有那么点儿语言,
没有什么可选择的。
身无点俗,不俗才有吸引,
少清殇多愁绪,有心泪无红袖,
云烟一影,南燕北鸿,
尘世若高贵,遂生此玉。
有无与伦比的良善,
哪怕我们的良善对世界微不足道,
有无与伦比的智慧,
哪怕我们的智慧对世界微不足道,
有无与伦比的才情,
哪怕我们的才情对世界微不足道。
我见过你真纯的表情,像孩子,
真正的诗人和女人都是孩子。
谦卑和智慧,有最好的菜地和最好的女儿,
神秘隐秘,其实谁也不知道她的内心。
偶尔拨通电话,听听你如何经营自己的果香。
还好,我有那么多的回忆,
回忆能治疗眼疾、治疗迟钝,
治疗血热和心脏微痛。
想起你的巧思敏学,安静的像植物,
也淡然也从容,
你知道,红尘不过一纱。
对人有恩典,做人存神性,
笑容松弛,眼睛通透,
只要她盯着你,就见不到浑浊。
很多东西,堕落就能轻而易举地得到,
可是我们这样的人,不能堕落!
也不脆弱,为了这个苟且的社会,
凭什么脆弱?
唯此一人,这个世界,
就不孤单。
2016年7月20日
示友书之三
——致柳沄
把你的木讷改一改,我知道你改不了,
把你的沉潜改一改,我知道你改不了,
想起你的时候,我其实最先想起的,
是“品格”和“内涵”,
品格不是对谁都可以说的,
许多人承不起,
他们充其量是浮在表皮的浅草,
而你是根,百年大树的根。
听不到你的声音,
看不到你的走动,
你蛰伏着,却比许多人跑得还快,
他们不知道境界,境界一种默默的高傲。
沉潜会静心,
定力能安神。
我们都是这样的人,
知道我们有的已经不少,
要那么多干什么?
我们有自己的书房,情感,
花花草草,半夜里的惦念,
有自己的和更远的城市,
有能回忆的旧事和能想起的人,
这多好。
在北方的一个城市,你微不足道,
你总想让人们忽略你忘记你,
可你的话,总是力透纸背,
它源于你的手指,
你的那支笔和你的骨骼,
它流在我和许多人的血液里,
成为我们身体的一部分。
我不知道自己残存的生命还有多久,
但我的诗句里第一次有你,
其实不是,我们融合了这么多年,交织了这么多年,
也清淡了这么多年,
我的诗句中有高贵的影子,
就一定是你的影子。
我知道你此时会有一本书,
会有一张白纸,
会发呆,会想起一些似乎想不起来的事情,
我也一样,
还有水果,还有蔬菜,还有树叶,
还有我们的一天和另外一天。
你知道,我们的名字会给人带来温暖。
不浪费自己。也不纠结别人。
天人同体,梵我一如。
快秋天了,你随意留下一些文字吧,
它会像一篮子果蔬,
让我通身染香。
2016年7月21日
示友书之四
——致张学梦
想写写你的时候,
心就先静下来了,
很久听不到你的声音,
你是隐者,而且是大隐,
隐到成为一个贤人一个圣人。
智慧在你那里,所以你不急,
才情在你那里,所以你不急,
大德大道在你那里,
所以你也不必有更多声音,
不染纤尘也是你,
天伦之乐也是你。
仁者寿,像你这样的人,
命定中一定能过百岁。
我承认我们这一代人的命运就是悲剧和悲情,
而你用理性把它们融化。
心如止水,清净自省,
雁渡寒潭,物去不留,
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
胸有激雷而面若平湖。
“过去心不可得,
现在心不可得,
未来心不可得。”
你知道不可得,所以不得。
虽蜗居却阅遍万物,
若虚度早历尽风尘。
如同宋汝大器,源于植物和土,
有那种醇厚的自然。
学识、教养、精致、清晰,
什么时候我想起你的时候,
总让我看到最前面的那颗星辰。
在你的高蹈面前,我屈膝,
在你的智性面前,我屈膝,
在你的平实面前,我也屈膝,
我一辈子没有屈过膝,
但在植物、长者、山石和你面前,
我心甘情愿地让膝盖弯下来。
我知道,有些人我会一直遥不可及,
但他会成为我此生的朋友,
我结识他们是为了抬头仰望,
或者,是为了低下头来,
听他的叙事和抒情。
2016年9月1日
示友书之五
——致刘小放
刘小放,沧州黄骅人氏。
甲申年生人。诗家。书家。
我与他结识是在20世纪70年代,
我初识他时是什么样子,
现在,他还是什么样子。
跟他一起挖大河、耪大地的那些人,
都老了,甚至走了,
小放精精神神地写诗、写字、打拳,
圆融平正,不言而信,
做着自己这个年代的见证。
外人觉得他刚,夫唯大雅,卓尔不群,
亲人觉得他水,平缓温润,熏风解愠。
攒下了几十年的愁苦,
也浸透了大半辈子的润泽和怆然。
身上有痕,不伤痕累累,却也惊筋动骨,
不血脉偾张,总是古道热肠。
是啊,他比别人的血热,暖着女儿、妻子、朋友、亲人,
这么多年,配得上妻子的贤达和女儿的知性。
曾经是我最近的邻居,
后来,我和不少人做过邻居,
都没有再做成家人亲人。
喜石,如磨石,精砥粗砺,质硬地润,
好书,椽笔悬针,藏锋敛毫。
嘴里也有苦,但苦不过夜,充其量把它咽下,
身上也有尘,但尘不沾身,轻轻就把它掸落。
其实这么多年起起伏伏,酸甜苦辣也都乏味了,
那些冷暖沉浮,俱在一杯淡茶之间。
不乱道,不惘利,
不计偶然之得不畏一时之失,
良工不示人以朴,
大智却总给人以拙。
清和方圆,神闲气定,
广结善缘,不借翠盖,
不匠气不浮华不书卷,
写诗开宗立派,
俗世一如常人。
“物情顺通,故大道无违;
越名任心,故是非无措。”①
傲贤慢士者,你不屑,
尘世小利者,你不争。
沧浪之水,若清若浊,如浮如沉,
终归注于海,而自多阔达,
所以身心高节。
想到你写的大篆,就是你这一辈子:
朴厚大气,纵直横平,体划超然,布局严谨,
不弱、不俗、不荒、不涩。
中和内敛、妙在能离,神在能合,
有骨力、明虚实、识经纬、知润燥,
有形质自出神采。
写这些的时候,我眼前总是浮现一棵树的影子,
他根系纵横,枝叶捭阖,
那么大的树,他还需要雨吗?!
此时,看高天周正,万象澄明。
天之道,地之道,人之道,
三道于一统。
虽无形,然相随你左右,
如青铜之钟鼎。
2017年3月26日
注①:嵇康《释私论》
示友书之六
——致伊蕾
我们那一代,和我一起长大的人,
你是其中的一个。
我和你,都只相信鸟的声音和绿色,
还有爱,它没有声音,
但是我们相信它,
用它叙事或者抒情。
这么多年,对于我,
你总有一个模糊的背影,
而面对你时,你异乎寻常地清晰。
相信爱,相信自由,
没有爱的自由就没有所有自由。
你觉得真的、至纯的是唯一,
直到今天还是这样,
直到别人往你身上泼污水还是这样,
直到你伤痕累累还是这样。
总觉得你没有长大,
这个世界过于成熟,
就更显得你天真。
感性、简单、干净,
——你就是这个时代的羊,
狼们又能拿你怎样?!
有一些人,这一辈子让人相信,
世上真的是有干净的灵魂。
有的时候,连太阳都不暖,
这挺好,让我们学会了自己暖着自己。
我们刚认识的时候,还觉得植物的叶子应该一尘不染,
所有的花都有香气,
每一种声音都不尖利,
白天是晴的夜晚是柔润的,
早晨一定像孩子们那样真纯,
孩子们的衣服一定是新鲜的,
蔬菜和水果春绿秋黄......
后来我们知道了,这不是真的。
记得有一次见到你时,
你身上都是蔬菜的清香。
我知道,这么写你太柔软了,
你不是这样,但这样写更女人,
你比其他的女人,更女人。
智慧产生圣洁,无论身体在什么地方,
心一定在高处。
上帝看着你,他的创造物,
发现一切都甚善。
世事本平浅,华年翠盖都是一瞬,
恰如日夜,时而白,时而黑,
那黑被神灵轻轻一吹,就烟消云散。
忘记了哪位哲人说的:“但凡痴爱,都会被伤害。
痛苦、无助和茫然是这个世界的归宿。”
我们能有今天,都有着说不清的渊源。
世界越干净,我们才知道哪里最脏,
而年龄告诉我们,生活不需要那么紧迫,
所以,你如碎如裂的经历,
都显得那么优雅。
总觉得,你是一只倔强的,
在西伯利亚和渤海之间飞来飞去的鸟,
鸟是有尊严的动物,
它知冷暖,知黑白,知阴晴,知善恶,
甚至知道的更多,知道人的隐秘和人不知道的隐秘。
对于你,一个无与伦比的知性女人,
一个智慧的女人,
你那些经历啊!你经历了越多越智慧,
而我,恰恰相反。
所以,你对我说:人这一辈子,
就是为了能够看清这个世界,
如果总是看不清,
不是眼睛模糊,就是这个世界模糊。
你无法躲避尘埃,你也就从来不躲,
每到这个时候,你柔弱的女性身体,
就变成墙了!
2017年3月30
示友书之七
——致罗继仁
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就是现在这个样子,
不不,比现在年轻,
我说的年轻不是年龄的概念,
三十多年前,登棒槌山时,
正值年少的我没有跟上你的脚步。
命运,有时候很容易雷同,
千里之遥,我们都在把一些墨迹印在纸上,
那是我们挑选出来的汉字,
每一个都有寓意,都有故事,也都有内涵。
你面对的人群和我面对的人群相同,
大半辈子,注视着同一些人和后来的人,
我们把他们抒写的语言转交给更多双眼睛,
丰饶与饱满给别人装满的时候,
我们的衣兜里,却总是很空。
率真的你有更多的智慧与坚韧,
想到这些,让我也多了对世态的原谅和宽容,
这句话很多人都在说,但实在需要境界,
不是说自己有了境界,
而是说,我也有了一些年龄。
此一岁枯,另一岁荣,
没有想过这值不值得,
一期一树,百期一林,
我能感觉到,很多人的名字上,
有你的指纹和体温。
不再写信劝你,不再对你说那个“老”字,
我知道,对文字的依托是你年轻的缘由,
我不如你,我走一会儿就觉得累了倦了,
而你,把这条路一直走到了极致。
格高韵响,不涉俗尘,
常常,我想起你,
就觉得一位贤者,
一直在黯淡的浮世擎着灯烛。
2021年2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