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当代著名作家、诗人李琦作品选。
这就是时光
这就是时光
我似乎只做了三件事情
把书念完、把孩子养大、把自己变老
青春时代,我曾幻想着环游世界
如今,连我居住的省份
我都没有走完
所谓付出,也非常简单
汗水里的盐、泪水中的苦
还有笑容里的花朵
我和岁月彼此消费
账目基本清楚
有三件事情
还是没有太大的改变
对诗歌的热爱,对亲人的牵挂
还有,提起真理两个字
内心深处,那份忍不住的激动
生活流程
从幼儿园到大学时代
熟悉的师生都说我“太有个性”
而今,我经常因无语而眼帘低垂
却会被认为是“随和可亲”
平庸的力量也可以水滴石穿
当初,多么不喜欢“妇女”这个词汇
如今坦然面对,前面还要相继冠以
“中老年”这般黯淡的前缀
那曾经有些爱我的男子
有的已成为友人,有的日渐陌生,
他们也都循规蹈矩地生活
分别是他人引以为荣的丈夫或者父亲
生活的惯性看似无意
却裹挟了太多的梦想和英姿
到最后,除去寥寥者信守依旧
多数人只剩下一声叹息,满脸倦容
白菊
一九九六年
岁月从一束白菊开始
每天,用清水与目光为它洗浴
贞洁的花朵
像一只静卧的鸟
它不飞走 是因为它作为花
只能在枝头飞翔
从绽开之初我就担心
它打开自己的愿望那么热烈
单纯而热情 一尘不染
它是否知道 牺牲已经开始
我知道花朵也有骨骼
它柔弱却倔强地抒情
让人想起目光单纯的诗人
开放
这是谁也不能制止的愿望
从荣到枯
一生一句圣洁的遗言
一生一场精神的大雪
今夜我的白菊
像个睡着的孩子
自然松驰地垂下手臂
窗外 大雪纷飞
那是白菊另外的样子
变老的时候
变老的时候,一定要变好
要变到所能达到的最好
犹如瓜果成熟,焰火腾空
舒缓地释放出最后的优美
最后的香与爱意
最后的,竭尽全力
变老的时候,需要平静
犹如江河入海,犹如老树腰身苍劲
回望来路,一切已是心平气和
一切已选择完毕
再无长吁短叹,双手摊开
左手经验丛生,右手教训纵横
变老的时候,犹如名角谢幕
身姿谦和,自信在心
眼角眉梢,深藏历练后的从容
幕帷垂落,丝竹声远
一切已是过眼云烟
唯有尊严的光芒,闪耀在日暮时分
变老的时候,是起身返回儿童
未必鹤发童颜,却更趋近坦率而纯真
我们在变老,而世界仍年轻美貌
一切循环往复,婴儿在啼哭
而那收留过我们笑容和泪水的人间
又一场轮回,正在声色里进行
我的诗正越写越短
我的诗正越写越短
因为我知道,我的读者都在变老
他们的体力,他们的眼神
有的,已经不能阅读太长的文字
伴随多年,少数是友人,多数素不相识
我会经常在动笔的时候想起他们
像草木感念雨露,像李白想起汪伦
我的诗正越写越短
因为那些刚爱上阅读的孩子
学业繁重,他们正在忙着长大
我想在最短的时间让他们知道
这个世界,有太多热闹的事物
而诗歌之美,什么都无法代替
它面目安静,其实最为迷人
大雪洁白
当坠落成为必然
谁的身姿
能如此轻盈
自我们无法抵达的高处
大雪缓缓降临
雪落之处
这被叫做人间的地方
尘埃厚重。爱恨情仇
琐屑的痛苦以及巨大的斗争
红尘之上,已不仅仅局限于喧闹和芜杂
还有那些被仇恨点燃
让人转瞬变成遗体的爆炸之声
大雪洁白
它无声地飘落
不是清算和追究
它以自己的方式
请求安静
它执拗地要把失去的清明和静谧
还给人类
它要让我们看看
和童话相连的世界
到底好不好
大雪洁白
洁白得让人心生难过
这雪花,一朵紧跟一朵
就像冬天张口说话了
一句,一句
轻到最轻
竟然是重
诗人
大雪如银,月光如银
想起一个词,白银时代
多么精准,纯粹。那些诗人
为数并不众多,却撑起了一个时代
举止文雅,手无寸铁
却让权势者显出了慌乱
身边经常有关于大师的
高谈阔论。有人长于此道
熟稔的话题,时而使用昵称
我常会在这时不安,偶尔感到滑稽
而此刻,想起“大师”这两个字
竟奇异地从窗上的霜花上
一一地,认出了你们
安静的夜,特别适合
默读安静的诗句。那些能量
蓄积在巨大的安静中
如同大地,默不作声
却把雪花变成雪野
逝者复活,这就是诗歌的魅力
一群深怀忧伤,为人类掌灯的人
他们是普通人,有各种弱点
却随身携带精神的殿堂
彼此欣赏、心神默契
也有婚姻之外的相互钟情
而当事关要义,他们就会
以肉身成就雕像,具足白银的属性
竖起衣领,向寒冷、苦役或者死亡走去
别无选择,他们是诗人,是良心和尊严
可以有瑕疵,可以偏执,甚至放浪形骸
也有胆怯,也经常不寒而栗
却天性贵重,无法谄媚或者卑微
遗孀
她们,被尊称为伟大的遗孀
在俄罗斯,这几乎是一种传统
被命运蹂躏,与爱人一起蒙难
伴侣死去,来不及柔肠寸断
逗留在世上,颠沛流离
只是为了,变成一支记录之笔
就像那些十二月党人的妻子
扑向丈夫,先在镣铐上印上亲吻
冰冻的岁月,危机四伏
必须动用全部的潜能
深夜,背诵亡夫的文章或者诗句
一遍一遍,警惕地回忆、整理
每一章,每一行,都是重逢
最熟悉的形貌、气息、声音
曾经的怀抱,一切扑面而来
遗孀,这是她新的名字
也是她活下去的理由和勇气
如今她是有躯体和容貌的墓碑
至于曾家境优越,曾貌美如花
最好的年华遇到最出色的人
那一切,已经成为遥远的过去
刻骨之爱。却已不仅仅是爱情
这幅员辽阔的庄严,大于国土
优美的小夜曲,伤痕累累
最终变成教堂的钟声
她竟然实现了丈夫的诗句
“双唇即便在地下也依然会嚅动”
苦难之书,却丰盈着一种生气
平缓,从容,像伏尔加河的流水
也像俄罗斯大地上,那种
随处可见的,茂密幽深的树林
这未亡人的心啊,浩瀚深邃,不知不觉
她已满树繁花,活着,却已是再生
大雪之夜,读一本回忆录
像乘坐雪橇,在天堂的雪原上穿行
久久地,端详着作者的肖像
她脸颊瘦削,她目光平静
这圣徒一样的女人,将这个夜晚变高
我庆幸在这里与她相遇
请允许,我用汉语悄声致意
谢谢您非凡的记录,这文字不朽
尊敬的曼德斯塔姆夫人,敬请安魂
风雪之夜看窗外
看车子像各种昆虫经过
看一对不怕冷的情侣经过
他们依偎着,像是彼此的部首偏旁
看一个醉汉摇晃着经过
三心二意,像一个正在拆开的汉字
看一张纸片瑟瑟地经过
看一顶破帽子擅离职守地经过
看北风经过
看月光经过
看2014年最后的时光
就这样悄然经过
再过些年,也有风雪之夜
我此时站着的这个位置
谁会在怅望。他或者她
能否想到,从前,一个平凡的诗人
心事重重,曾从这世上经过
想到这一幕,我举起手
算是提前,给后人打个招呼
黄昏的光线里
黄昏的光线里
父亲说我,长得
越来越像祖母了
他已不止一次这么慨叹
这个年过古稀的老人
竟是从女儿的五官上
不断见到逝去的母亲
唏嘘和伤感
苦涩在空气里弥漫
儿子对母亲的回忆
斑斓而丰润
最为深邃的思念里
有许多深藏于心的场景
有刻骨铭心的一切
祖母安息了,可她的神情
经常在我的面庞上回来
我的父亲,常常会在
这样的时候,怆然止语
不知他想起了什么
他不愿,与人分享那一刻
只是安静地,独自陷入沉默
雪落在雪上
雪落在雪上
洁白覆盖洁白
一片雪花能活多久
它是否从人类的童年
一直洁白到今天?
有一个从前的我
戴着格子围巾
在镜框里的冬天微笑
那笑容羞涩而由衷
因为那是最初的约会
我正面对着
我爱的人
那个心旷神怡的冬天
我相信雪花来自天堂
爱情披着漫天大雪
自以为战无不胜
一切都成为过去
雪落的速度是那么缓慢
百年却成为一瞬
从一场雪到另一场雪
人生悄然转换
我像变成了一只鸟
正在看自己的羽毛飞翔
我居住的地方
我居住的地方
总被人们习惯地形容为遥远
遥远的东北,遥远的边城
遥远得像被各种喧闹和名堂
剩下的地方
很多地方依旧空旷而原始
空气中带着清冽的凉意
山谷里野兽出没
大江奔流,草木苍劲
冬天,披雪的山峰连绵逶迤
像人类的善行一样
独具静穆和庄严
我喜欢住在这个
容易被忽略,气温经常
让外地人唏嘘的地方
冷中之暖,洁白之上的绚烂
每年一度,凛冽大驾光临
看霜花把家安在窗上
看各种热闹,在远处上演
房门紧闭,我用藏起来的力量
变成文字的小火苗
一点一点,写暖自己
而后,坐拥寒冬
看漫天大雪里,那些
茫茫的日子,茫茫的人群
茫茫的心事,茫茫的怅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