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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延滨世纪新作选


  导读:叶延滨,中国作家协会六、七、八届全国委员会委员、曾先后任《星星》主编及《诗刊》主编,现任中国作家协会诗歌委员会主任。迄今已出版个人文学专著4部,作品自1980年以来先后被收入了国内外500余种选集以及大学、中学课本。部分作品被译为英、法、俄、意、德、日、韩、罗马尼亚、波兰、马其顿文字。作品曾获中国作家协会优秀中青年诗人诗歌奖,中国作家协会第三届新诗集奖(1985年——1986),以及四川文学奖、十月文学奖、青年文学奖等50余种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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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延滨,中国作家协会六、七、八届全国委员会委员、曾先后任《星星》主编及《诗刊》主编,现任中国作家协会诗歌委员会主任。迄今已出版个人文学专著4部,作品自1980年以来先后被收入了国内外500余种选集以及大学、中学课本。部分作品被译为英、法、俄、意、德、日、韩、罗马尼亚、波兰、马其顿文字。作品曾获中国作家协会优秀中青年诗人诗歌奖,中国作家协会第三届新诗集奖(1985年——1986),以及四川文学奖、十月文学奖、青年文学奖等50余种文学奖。

 

爱情是里尔克的豹

爱情是动作迅疾的事件

像风,迎面扑来的风

像鹰,发现目标敛翅的鹰

像闪电,你刚发现了又隐没的闪电

从此,一切

都不再和以前一样了

 

爱情是里尔克的豹

在铁栅那边走啊走啊

而你隔着铁栅

望着那豹发着绿光的眼睛说

等待,还是死亡

 

爱情是大树

是橡树和青枫

所有枝条都交错的天空

是树下的小花

花儿正初绽露水中的花蕾

是花边的小草

草丛中有一处坟茔

是坟茔里两个人安静地躺着

 

两个人都在回忆

头一次约会的那个晚上

躺在草从里

数着满天星……

 

  2000年


唐朝的秋蝉和宋朝的蟋蟀

 

唐朝来的秋蝉

不太讲究平仄,它毕竟不是

李白,李白只有一个而唐朝的秋蝉

很多,很多的秋蝉

就让天地间高唱前朝盛世调

冰河铁骑兮大河孤烟

四方来朝兮长安梦华

啊,风光过的蝉是在用歌唱

为那个盛夏而唱

气韵还好,气长气短仍然高声唱

只是毕竟秋了

秋蝉的歌,高亢而渐凉

 

宋朝的蟋蟀无颜

北宋无院

南宋无庭

无院无庭的蟋蟀躲在墙根下

也要哼哼,也要叽叽

丢掉江山的宋朝也哼哼叽叽

忙着为歌女们填词

难怪躲进墙根的蟋蟀也要唱

小声小气

长一句再短一句

虽是声轻气弱

却让闺中人和守空房的美人

失眠,然后在蟋蟀的抚慰里

养出美女作家,凄凄切切烈烈!

 

唐去也,唐蝉也远了

宋去也,蟋蟀也远了

无蝉也无蟋蟀的现代都市

只有不知从哪儿来的风

吹弹着水泥楼间电话线的弦

请拨唐的电话,请拨宋的电话——

忙音!忙音!忙音!……

 2001


在冬宫看护油画的女人

 

在金碧辉煌的宫殿一角

看护油画的胖胖的女馆员呼吸着

皇宫高贵的气息

和这些世界名画里的美人儿

提香的美人、卢本斯的美人

戈雅的美人、拉斐尔的美人

一样呼吸着啊

 

油画里的美人还是那么迷人

那弹性的皮肤包裹着青春

那皮肤下的血管涌动着欲望

一百年不变三百年不老

啊,在我惊喜而忘情的伫立处

沙皇也呆立?列宁也驻足?

斯大林也温情?普金也惊回首……

 

都是过客,缓缓过客也罢

匆匆过客也罢,正在过的过客也罢

像我,把人生一串脚印留在画前

一回头,却永无踪影——

过客们走过啊,什么都没留下

只留下这些曾经苏联的娜塔莎

苏联的曾经青春迷人的娜塔莎

 

和名画上的美人一样呼吸

冬宫里高雅而名贵的气息

温习曾有过的青春,青春不再

梦想曾有过的美丽,美丽不再

啊呀,这些胖胖的女馆员从哪儿来的?

从苏联来的小姑娘们忘记了

返回青春车站的车票……

  2003年


含羞草

——少年记事

 

别碰它,一碰就会变成醉酒的贵妃

醉酒的贵妃是梅兰芳

那是街头的一幅电影招贴画

梅兰芳是男的,贵妃是女的

招贴画彩色的,电影黑白的

 

梅兰芳从旧社会走到新中国

这株含羞草也是这所老公馆的遗族

公馆的主人跑到台湾去了

留下大树下的含羞草听故园蟋蟀的歌唱

这歌唱被装进了瓦罐里

 

我是这旧公馆的新住客

是十个新住客中的北方来的孩子

成都,将军衙门,西胜街,斌升巷

这是我人生记忆中的第一串地名

没有邮政编码,只有一丛含羞草

 

旧公馆像巴金小说里的布景

我不喜欢看那些凄美的小说

就像我不喜欢这个变成大杂院的公馆

人们都低声说话,那些不隔音的花窗

让我知道母亲不再是首长还变成“非党人士”

 

变故让我得到一个母亲,一个新家

得到从延安保育院里出来的姐姐

低矮的屋檐嘀嗒着多雨的日子

像来访的客人们反复细语的关照:

思想、改造、相信、克服、轻装……

 

雨季里窗外变化的风景是含羞草

大树遮住雨丝,而树叶间滴下的雨滴

会像子弹一样击中含羞草的羽叶

它就如醉酒的贵妃抖散晶莹的水珠

梦一样瘫倒在风雨的泥泞里

 

什么时候?没有朝霞也没有月色

含羞草就那么精神矍然地迎风起舞

蟋蟀告诉它雨停了,也召唤我临窗注目

雨后的蟋蟀鸣唱着含羞草爱听的歌

——这是童年留下的第一个童话

2004年

 

一个音符过去了

 

一个音符过去了

那个旋律还在飞扬,那首歌

还在我们的头上传唱

 

一滴水就这么挥发了

在浪花飞溅之后,浪花走了

那个大海却依旧辽阔

 

一根松叶像针一样掉了

落在森林的地衣上,而树林迎着风

还是吟咏着松涛的雄浑

 

一只雁翎从空中飘落了

秋天仍旧在人字的雁阵中,秋天仍旧

让霜花追赶着雁群南下

 

一盏灯被风吹灭了

吹灭灯的村庄在风中,风中传来

村庄渐低渐远的狗吠声

 

一颗流星划过了夜空

头上的星空还那么璀灿,仿佛从来如此

永远没有星子走失的故事

 

一根白发悄然离去了

一只手拂过额头,还在搜索

刚刚写下的这行诗句——

 

啊,一个人死了,而我们想着他的死

他活在我们想他的日子

日子说:他在前面等你……

2005年

 

丘吉尔托我向元首们说几句话

   

昨日夜读二战史,梦中丘吉尔对我说,听说你喜欢我

那么,这几句话你替我向正在当元首的人说吧……题记

 

不要为自己树什么雕像

雕像也是一类

种下也会收割的庄稼——

你亲自看到雕像树起来

一般地讲,你的儿子会看它倒下……

 

不要对年轻人说年轻多好

也不要说什么前程远大的废话

他们爬到你这个位置的时候——

也会对下一拨年轻人

发放不用兑现的幸福支票……

 

多向你周围的人真心地弯下腰

你看,在爷爷和孙子发生争吵时——

弯腰的总是爷爷而且还说

“是爷爷不对,爷爷向你道歉!”

而无理的孙子总是挺胸昂首像个公鸡……

 

不要害怕垃圾箱和废纸篓

它们存在证明生活正常进行——

不要希望人们给你的只是掌声和鲜花

只在躺进了坟墓里的人

才有权利要求只接收鲜花和赞颂……

2006年


活着的项羽

 

窗外的太阳是新出炉的面包

项羽说我的太阳已经两千年了

项羽住在高干病房里晒今天的太阳

虽然他不是政协委员,但作为名人

住个单间也会有人付钱有人赞助

 

项羽用药片喂养自己的野心

心脏安了两个支架是进口的

他曾拒绝但楚国没有这种产品

没有这种产品的楚国也没有了

项羽想“江东父老见与不见其实无妨!”

 

他不爱看史书,虽然哪本都离不开他

他有话想说,但年事太高,高到了

关心体检报告,不关心任命提拔或奖章

历史都是胜利者写的,胜利者死了

活了两千年的项羽最后胜过了对手——

 

活着,就笑自己乌江自刎太小儿性急

活着,就笑刘邦江山到手最后又易手

活着就看太阳是个魔术师天天变脸

当年英雄好当,敢抹自己的脖子是好汉

一抹出来个千古流传《霸王别姬》演万年!

 

如今的好汉难做啊,英雄多媒体更多

电视报纸广播网络天天批发新英雄

唉,想到这天下的好汉出名如此难

项羽就死了登报申明,自己写传的心

“项羽没有自杀!”真的写出来有谁信?

 

项羽活了两千年

两千年的他不承认自己是项羽——

高干病房里有一位没有职位的老人

不听广播不看电视不读报纸

只关心一件事:新版的历史书怎么写项羽……

2007年

 

大唐的骨头

 

秦川八百里从东走到西

挂在嘴上的故事都是大唐的

 

鸟鸦做巢的老树是大唐的

小狗撒尿的石碑座是大唐的

海碗里的羊肉汤泡着的馍也是大唐的

老汉二两烧酒下肚吼出来的泰腔也是大唐的

华清池那干裂了的老汤池是大唐的

曾经泡酥杨贵妃,也泡酥大唐广袤疆土……

碑林里的墨宝最值钱的还是大唐的

政绩刻在石头上,江山卖与谁家当收藏……

李白的诗为证,能换酒的都换酒了

杜甫的诗为凭,能熬汤的都熬汤了

只剩下一副曾经励精图治的骨头

丢在这远离大唐的地方

 

华山,大唐的骨头

这副铮铮傲骨让人相信有个了不起的岁月叫唐朝

2008年

 

小公务员老B退休的感觉

 

总算等到这天,宣布退休

像听到军训的教官:立正稍息解散!

那些整齐和不整齐地挂在舌头上

一排排的回形针,神话般地

像棉花糖一样消失

 

像一滴眼药水滴进眼睛

《珍珠明目滴眼液》

凉啊,洗去沾在眼球里的那些

巨大而空洞的词——医学名词

“老年性玻璃体混浊”

在没变成白内障以前,赶紧!

 

从文件柜一样的肋骨间

抽走那些文件那些报告那些

培养灰尘和蛀虫的套话大全

都知道,那是病毒

诱发脑血栓、心绞疼、高血压

可是谁敢生产这种型号的杀毒软件?

 

感觉真好,再不玩

传递公文和套话“丢手绢”的游戏了

像当年牵着妈妈的手回头

对一群丢手绢跟阿姨玩的乖孩子说

“回家了,不跟你们玩了!”

藏不住的高兴露出笑容

刚好对接上领导发言后的掌声

那掌声今天听起来

如同晒谷场上

被稻草人轰起一群鸟儿……

 2009年


心在高处


心在高处

高处像鹰展开驭风的翅

在高处,看见我

我像一支勤动的黑色蚁兵

在命运的迷宫中匆匆地赶路

 

心在高处

高处像隐居在群星之中

在高处,能看见

许多新来的人哭喊着

像蓓蕾匆匆开放

许多离去的人沉默地

忘掉归途……

 

心在高处

在高处,会看见

还有许多展翅驭风的心灵

他们也会看见我这只小黑蚁

看见我在命运迷宫里

所有体面和不得体的动作

 

心在高处

在高处,谁看见

我那高傲而晶亮的心

我要把它收回来,收回来

用我有所有的体温捂热这颗心

心会悄悄地告诉我

忘记了的那些曾经为我引路的

诗篇……

2010年


对我说

 

你原谅所有那些伤害过你的人了吗?

——这条春天里解冻的大河

正将那些曾经禁锢自己的冰块

送往春天的阳光

 

你还记得你所说过的那些美好愿望吗?

——这片开满鲜花的草地

五颜六色的小花在同样的绿草里

草尖和花瓣顶着露珠

 

2011年

 

换场

 

老天爷说:该翻页了,一翻身

从去年到了明年

这一页翻过去,城空了,路满了

多少人头攒动中

一些挤飞的梦变成了鸽哨

一些飘落的梦堆成雪人

又变成一汪水渍……

 

反反复复出演的戏

掌声迎上来,鲜花送下去

掌声飞起来像一群灰喜雀

鲜花蔫下头是成熟了风度

会下才是本事,最会下的是雨

是雨,无声,入心,浸根

早晨灿灿一窗花骨朵!

 

卸妆就卸妆——

昨晚放倒自己

今早自己竖起

换场就换场——

睁眼还要闭眼

闭眼只要有气

 

2012年


 

一棵树在雨中跑动

 

一棵树在雨中跑动

一排树木在雨中跑动

一座大森林在雨中跑动

风说,等等我,风扯住树稍

而云团扯住了风的衣角

一团团云朵拥挤如上班的公交车

不停踩刹车发出一道道闪电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哭泣的雨水找不到骚乱的原因

雷声低沉的回答:我知道是谁

当雷声沉重地滚动过大地

它发现它错了

所有的树都立正如士兵

谁也不相信有过这样的事情

——一棵树在雨中跑动……

2013年

 

北京最重要是要会挤地铁

 

在北京做个屌丝最重要的事情

是和一千万人挤地铁

千万颗心随着地铁跳动

千万奋力,千万!

 

把吃奶的劲用出来

你成了挤进车门的最后一位

你是幸福的,你赶上了这一班

这一班因为有了你

改叫“幸福号”

 

在最后一秒钟

你后退一步关在车门外

你也很幸福,下一班“和谐号“进站

不用挤,人们会以拥护领袖的热情

把你推进车门。被推举被拥护

感觉真好!

 

时代的车轮总是滚滚向前

上一辈人说

再过二十年又是条好汉

而你不用二十年

只需两分钟,只花两块钱

就在地铁时代的浪头上

当一回弄潮儿

 

你和我都不是上帝

上帝不挤地铁,上帝在听汇报——

“那个小地球上的蚂蚁变懒了

他们钻进蜈蚣的肚皮里

在地下躲太阳!”

2014年

 

荷花记

 

太阳用光线的帚尖

挑起三滴露珠

落在两扇荷叶上

荷叶上的露珠滑动

滑向早晨九点,正九点

一朵粉红色的嫩荷花开了

不羞不涩地开在九点

 

我前面的那人,在九点

按下快门,摄入九点的荷花

我后面的那一位,飞一样消失

消失像一阵疾风

风尾巴留下一句话——

我赶去明年的此刻此地

等另一朵九点的荷花……

 

我呆立在荷前

与荷相对无言

说什么呢,无言正好

我不能说我的脚变成了藕

把我固定在荷塘前

让我俩一秒一秒

相视相守

变丑变老

2015年

 

一颗子弹想停下来转个弯

 

一颗子弹开始了飞行

从一声巨响中穿过细长的枪筒

这颗子弹惊恐的呼啸前行

它想停下来,但立刻明白了

它没有权利想更没有权利停下来

命定了是一颗出膛的子弹

那就飞吧,不想也要飞

那还不如不想

 

不想就是服从命令的好兵

服从命令,谁的命令?服从命

子弹的命,就是要飞一回!

想转弯?因为前面有个人影

这想法还没有冒出来

飞行的无形力量就让子弹

成为了另一个词:击中目标

这四个字让子弹洋溢着光荣感

 

光荣而骄傲的子弹

光荣而骄傲地结束了飞行——

夹在一根肋骨和皮下脂肪间

突突跳动的血管挤压着它

让子弹体会到疼痛咬啮的力量

它有点后悔飞到了不该来的地方

停在肋骨间的子弹有时间后悔

但所有的时间都没告诉它

它错在哪里?也就是说:无权后悔

 

正在这时一把钳子夹住了子弹

把它拖到光亮的世界

一见到光亮,子弹就兴奋

兴奋地准备再次起飞

但接下来的是一次更深的跌落

当!子弹被丢进拉圾铁盘里

天啊,子弹知道了这就是它的命:

一生只飞一次!!

 

这时它突然明白

为什么有那么多子弹

不光荣、不骄傲、不击中目标

却把一生只飞一次的命运

变成了自由……

 

  2016年

 

简介
叶延滨,1948年11月生于哈尔滨,作品以诗为主,兼及散文、杂文、小说、评论。历任四川《星星》诗刊主编、中国作协《诗刊》杂志主编、中国作协诗歌委员会主任。中国作家协会第六、七、八届全国委员会委员,鲁迅文学奖一、二、三、 四届(诗歌)评委会副主任,第五届(散文)终评委员。已正式出版有诗集54部。作品自1980年以来被收入了国内外450余种选集以及大学、中学课本;部分作品被译为英、法、德、日、意文字,作品曾获中国作家协会(1979-1980)优秀诗歌奖,中国作家协会(1985-1986)第三届诗集奖等全国及省以上文学奖五十余项。
责任编辑: 西江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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