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的诗人千差万别,诗歌也因诗人而各不相同。诗歌观念、诗歌目的、诗歌境界、诗歌技法等等方面,无一不是区别诗人与诗歌的关键元素。这里面的问题非常复杂,人们也总是为此争论不已。而我只想说,诗歌不是观念化写作,诗歌目的不应超出诗歌本身,诗的境界就是诗人的人生境界,有效的技法应隐于无形。诗歌写作重在体验,应给人身临其境之感,并在其中寄寓丰富的审美意味。因此,我认为是否具有情韵是一首诗高低成败的关键所在,也是读者能否与之亲近的重要因素。
观念化的写作往往重在说理,这不但让诗人脱离了具体的情景体验,显得枯燥、直白,也容易造成诗歌意义的单一。真正的诗歌应像自然之物一样,是活着的、敞开的,有形象、有情景,充满丰富的意味,一言难尽。这需要诗人从心灵出发深入体验,和盘托出。从观念出发,只能抵达观念,从心灵的体验出发,可以抵达无限。当然,我不是说诗歌不可以表达观念,而是说这观念应融于具体的情景之中,就像盐溶于水,葡萄糖隐含了葡萄,骨头藏于血肉。古人早就说过“名言所绝之理乃至理”,并描绘出了理想诗歌的形态:“言语道断,思维路绝;然其中之理,至虚而实,至渺而近,灼然心目之间,殆若鸢飞鱼跃之昭著也。”诗应给人思想启发,但这思想应与情景浑然一体,让读者在审美状态中若有所悟。诗歌不是专门制造名言的,它需要情韵。
诗歌的目的是否纯正,也会影响情韵的有无或浓淡。诗歌的独立性一直是真诗人的向往和追求,但历史上从来就不缺乏把诗歌当做工具的诗人(反工具也是工具),他们把自己置于诗歌之下,看来是在摆弄诗歌,实则是被诗歌摆弄,本质上是被那种在他们看来高于诗歌的意识形态(或反意识形态)摆弄。如此,他们的写作,也就成了一种简单的阐释、廉价的逢迎,心灵被架空、体验被埋没,反意识形态者更有可能变得激愤、蛮横。而无论是哪一类,其实已离诗歌本身很远了。惟有把诗当做诗来追求的人,才有可能宁心静气,深入到事物和生命的内部,细心体验,建立人与事物的内在联系,从而洞穿世象又不离情景,在审美中与良知、道德、人性、理想、悲悯等具有普遍性永恒性的因素相依连,既能保证诗歌的情韵,又能保证诗歌生命的长久。
诗歌境界的高低同样影响着诗歌的情韵味。人们常言“文如其人”,是有一定道理的。一般说来,诗歌中呈现的境界与诗人的人生境界有对应关系,文品与人品可以互证。境界低劣者,也许只是处在人的初级阶段,其自然属性往往反映在诗中。要么专攻人的性意识、性本能、性场景,要么像蚂蚁一样随地势爬坡上坎、听天由命,紧跟社会习俗和现成经验,表达毫无深度的心灵。他们的诗歌也许有情景,但这样的情景只是一种未经升华的原始景象,显得低俗、肮脏和粗糙,很不美,很表层,离情韵相去甚远。古人说,“习诗如参禅”,虽未必全然合理,但诗人修炼自己的人生境界却是必须的。写诗者只要具备一定的写作能力,都能写出一般意义上的诗,但诗自有高下优劣。诗的效果比较,实则是诗人间“内功”的比较,高诗和优诗只能出自境界较高的诗人。所以诗人间谁留存于世谁淘汰出局,主要看其境界高低。在这里,情韵指高雅、优美、生动的情景,惟有高境界的诗人方能出之。
诗歌技法也许是最能直接作用于情韵的。臧棣说过:“写作就是技巧对我们的思想、意识、感性、直觉和体验的辛勤咀嚼,从而在新的语言的肌体上使之获得一种表达上的普遍性。”技巧于写作确实重要,它能深化、细化诗人的内心,使表达效果更深入、更新颖、更具普遍性。但技巧绝不是决定诗歌质地最重要的因素。有些诗人视技巧为生命,全力以赴,花样翻新,到头来黔驴技穷,不了了之。为技巧而技巧,显然只是一种外在功夫,笨拙者也许只是给一首诗穿上不得体的花衣,并不能装饰出楚楚动人的韵致,反倒给诗歌留下硬伤,给读者制造阅读障碍。其实,任何技巧都要出于自然方能将效果推向最大。人们早已熟知“最高的技巧就是无技巧”的告诫,却依然难改故弄玄虚的陋习。技巧诗于诗显然是心不在焉,所以写作者当然会浮于事象表面沉不下去,也就很难体验到并写出其间的韵味,给人的只是粗浅、破碎的情景,形不成流畅、完整的情韵,会吓跑读者。技巧臻于无迹可寻方为佳,它真正的、有效的作用应在诗歌内部。
情韵有无可见出诗人在深度、纯度、高度和熟练度等方面的差别和优劣。优秀的诗歌应是一种情景的审美再现。可以说,情韵是诗的生命力,在外给人自然、灵动、形象的直观感觉,在内给人含蓄、丰富、深沉的内在冲击。内外相融相谐,浑然天成,整个地刻进读者心中,此乃诗之上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