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梁平,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写作,写诗,写散文,编杂志。人上了年纪,也许是以前被太多杂事、破事所牵绊,现在越来越觉得,写作是一件快乐的事,越来越觉得要写的东西扑面而来,感觉每一天都不能擦肩而过。所以,近年的写作更加珍惜自己的文字,希望以最朴素的语言写出情感的强度。
我肉身里住着孙悟空
我的肉身里住着孙悟空,
迷迷糊糊我进入了自己身体,
从哪里进入不得而知,
但我是自上而下,有坠落感。
与孙大圣相遇的时候,
没看见妖精和妖怪。
五脏六腑犬牙交错,
无休止的博弈和厮杀,
并不影响我面对世界的表情,
真诚、温和而慈祥。
我清点身体内部历经的劫数,
向每一处伤痛致敬。
我和悟空相见恨晚,
一个眼神可以托付终生。
从胸腔到腹腔相伴而行,
胆囊的结石在火眼金睛照耀下,
正在生成舍利子。
悟空说,妥妥的,
比我师父的肉肉更金贵。
肠道里巡游十万八千里以后,
分不清我和悟空,究竟谁是谁?
看见自己手执金箍棒,
站在身体之外,一路昂扬。
天地之间有祥云驾到,
额头上的时间,年月日不详。
2018·9·4
经常做重复的梦
我有一个梦,
在不确定的时间里,
重复出现。
我记不住它出现的次数,
记得住情节、场景和结局。
这个梦是一次杀戮,
涉及掩盖、追踪、反追踪,
和亡命天涯。
我对此耿耿于怀,
这与我日常的慈祥相悖,
与我周边的云淡风轻,
构成两个世界。
我怀疑梦里的另一个我,
才是真实的我。
我与刀光剑影斗智斗勇,
都有柳暗花明的胜算,
甄别、斡旋、侦察和反侦察,
从来没有失控。
而我只是在梦醒之后,
发现梦里那些相同的布局,
完全是子虚乌有。
2019·2·13
在某个夜里突然失踪
然后,夜里多了很多追灯,
从不同的方向追踪我。
在追灯与追灯的缝隙间,
有一张红木八仙桌、一壶酒,
空置七个座位、七个酒杯,
想象七个人陆续到来。
我看不见他们的五官,
他们说自己的方言,
而且自言自语,滔滔不绝。
我发现他们看不见我,
根本不知道是我摆放的酒席。
此刻有一束光打在桌上,
像一把利刃划过,
几只被切割的手有点惨白,
酒杯稳稳当当没有泼洒。
我的酒杯,和我又一次失踪,
夜还在继续走向纵深,
再不会有人与我萍水相逢。
2019·3·26
我是我自己的反方向
我是我自己的反方向,
所以面对你就是一个问题。
你的名字和根底,你的小道具,
比熟悉的我自己,更明了。
你是不是你不重要,
你在和不在也不重要。
镜子面前我看不见自己,
别人的眼睛里我看不见自己,
我是我自己的错觉。
跟自己一天比一天多了隔阂,
跟自己一次又一次发生冲突。
我需要从另一个方向,
找回自己,比如不醒人事的酒醉,
比如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
只有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才不会有事无事责怪别人,
所谓格局,就是放得下鲜花,
拿得起满世界的荆棘。
2019·6·22
过敏原
半夜皮肤过敏,
眼睛睁不开,在痒处抓挠,
越抓越痒,由点及面,平滑的手臂上,
触摸到密密麻麻的碉堡。
想起昨晚睡前看的战争片,
那些失守的阵地,弹坑、掩体,
以及横陈的凌乱。
我被迫翻身下床,
极力保持情绪的稳定。
常备药箱里找出醋酸地塞米松,
涂抹左臂,找出地奈德乳膏,
涂抹右臂,我无法确定自己的过敏原,
翻箱倒柜把所有可以抵抗的家当,
全部用上。痒,继续痒。
有点生不如死了,窗外的黑,
制造了满世界的沦陷。
皮肤上的战事蔓延至胸腔,
我在沙发上看见了路易斯·辛普森,
看见他的胃,正在“消化橡皮、
煤、铀、月亮和诗”
我羞愧于我的自爱自怜。
我忘了夜幕放大的恐惧,
在镜子前端正衣冠。
大义凌然地出门、下楼、发动汽车,
从致民路安顺桥横渡府南河,
我不是去医院,而是漫无目的,
想随机遇见我的过敏原,
一个红灯,或者一颗子弹。
2019·6·29
盲
府南河的白鹭,
越来越多,总是在早晨,
在河岸远近高低的树枝上与我照面。
先是三、五只,然后成群,
那纯净的白,过目不忘的白,
我羞于正视。
树上没见过它们栖身的巢,
从来不知道它们回家的路。
我经常顺着沿河的岸边寻找,
不放过每一处草丛,
也只能无功而返。
遇见过蛇,遇见过鼠,
遇见过失散多年傻傻的萨摩耶,
唯一找不到白鹭的落脚之处。
我不敢相信它们是白鹭的近邻,
在水与岸的缝隙筑巢,疏远人迹。
听说过蛇鼠一窝,
但蛇鼠怕我,都是仓皇逃窜。
萨摩耶流浪多年居无定所,
而白鹭集百宠于一身,赞美词,
没有一句可以兑换安全感。
白鹭娇贵得有点高冷,
我见过一只因为涨水流离失所的
白鹭。在岸边一户人家的门前,
黑夜遮挡不住的白,
太耀眼,从此落下病根。
2019·5·18
夜有所梦
夜有所梦。
都说春梦里的对象很陌生,
对此我将信将疑,但很多人认同。
我的梦不在春天,没有斑斓,
夏、秋、冬里也没有春。
我梦里都是神出鬼没,
那天神对我说,
赐你万能的权力,诅咒你敌人。
我在手机上翻检所有的名录,
都笑容可掬,没有。
鬼又过来,拿一贴索命符,
去把你身边的小人带来。
我省略了学生时代,从职场过滤,
也找不到可以送贴的人。
世界很大分不清子丑寅卯,
习惯忽冷忽热的面具,
看淡渐行渐远的背影。
与人过招是前世修来的缘分,
轻易指认敌人和小人,
自己就小了。
如果有一天我不幸光荣受伤,
也要让我的血稀释成泪,
以泪洗面,比血水更干净。
2018·8·30
流言蜚语
一直在酝酿一份悼词,
写给闹腾的季节。
每个字在旧年的档案里翻检,
找不到春暖和花开。
倒春的寒,寒气逼人,
身体的关节封闭得太久,
发不出声响。
枝头的鸟开始叫了,
庭院的猫开始叫了,
而我听不懂它们的语种,
不能借用它们的词。
季节没来,一个人走了,
再也不会回来。
这个季节花开在病房,
鲜艳得很不真实。
一只麻雀在窗外叽叽喳喳,
怎么听都是流言蜚语。
2019·3·22
蛰居哲学
南河苑发生过故事,
有人走了,有人来了,
走的那人的钥匙,
交给了来的人,
没有照面。
来的人封存了所有的故事,
故事就结束了。
院子里树木疯长,
树与树之间保持距离,
并且心心相映。
和睦不是勾肩搭背,
而是默契。
比如左邻右舍,
谁也叫不出谁的名字,
过道上侧身,一个微笑,
就有了春风拂面。
2018·11·28
别处
我一直在别处,
别处神出鬼没。
从来不介意面具和脸谱,
不提防月黑风高。
别处被我一一指认,
比如我的重庆与成都。
重庆的别处拐弯抹角,
天官府、沧白路、上清寺。
成都的别处平铺直叙,
红星路、太古里、九眼桥。
我在别处没有一点生分,
喝酒的举杯,品茶的把盏,
与好玩和有趣的做生死之交,
与耄耋和豆蔻彼此忘年。
亲和、亲近、亲热、亲爱,
绝不把自己当外人。
2017·1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