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高晖:当代重要作家。制造一切文本,包括叙事文学、诗歌、文学批评、艺术批评等,还包括毛笔字、写意猫、写意虎等。代表作系长篇小说《康家村纪事——关于一个村庄的非结构主义文本》、文学批评集《文学的近邻——关于一个作家的非文学批评文本》。 该组诗歌系高晖所著长诗《幸存者》之第七章《戊戌年代》,此次刊发的题目为作者所加。
他写字的时候就像烧菜
宽大的衣袖随便挽到肩头
手起笔落,刷刷点点
如土豆丝炒黄瓜丝一样错落有致
写毛笔字就是写毛笔字呗
谈什么书法艺术,装神弄鬼
他写诗就像默写祖传秘方
涉及阴阳配伍时,如履薄冰
其他增减一律漫不经心
词就是词管他什么曲调
写诗就是说人话呗
搞什么唐诗宋词,故弄玄虚
他偶尔恶作剧,著书立论时
故意掐头去尾,风和日丽时整得骤雨疾风
他深知儒的残缺,转而释道
时常嘲讽那些专职僧人,喜欢在月黑风高夜
勾引高僧饮酒
他是永远的居士
他眼里的历史无非就是若干以讹传讹的酒局
书写酒局时却是一腔悲悯
羊毫毛笔,绵里藏针
总能刺中历史这个娘们的腰身
他会将其揽入怀中,拿捏人家的三寸
他不泯深情,深知万物有灵
不跟亲人握手
不与灵魂相契的女人做爱
一盆红烧肉就是他的全部世界观
他看山看水看天几乎都在晚上
喜欢倾听一叶扁舟吃水的声音
浑然一体,就是天人合一
他在皇帝面前假装悲伤彷徨甚至可怜
皇帝不知道这厮能装下整个朝廷以及后宫
也不知道给人家当学生都很难毕业
他无非就是等待皇帝开始知道好歹
生命可贵,谁也不要难为芸芸众生
他不喜欢改革和革命
他呼朋唤友去赤壁夜酒
慷慨悲情被大酒顶出
边塞沦陷的消息还来添油加醋
刷刷点点就弄成千古绝唱
赋什么赋,无非是一场酒话而已
他那永恒的孤独被走漏风声
赤壁之夜他想到生命的提醒
假如没有来世
今生就是巨大的荒谬
他穿着肥衫模仿那些狗屁历史人物立在船头
感觉到沉重的肉身开始随船而恍
他不知道西半球的十字军已开始东征
他知道撑起身子骨做人就是一次俗世的抗争
做官本身就是一场潜伏一场埋伏
被贬流放无非就是一次次接风的酒局
顺便还能整几句不三不四的宋词
最让他牵挂的还真就是人民群众
他生下来就是老人
他活着就是下凡
他死去就是往生
他知道自己俗世的使命
你看他画画时总在夜深人静,像个绣花姑娘
我们不知道的他都知道
致姥姥
冬寒夜、星光、沟通生死的十字路口
年关已至,谁都会想念遥远的亲人
姥姥穿越玻璃窗伸手抚摸我额头的血管
开满一车香气袭人的花朵
眼前的车海泛着灼热的霞光
回家的路是那样那样的漫长
冬夜无边,姥姥的双手拂过我冰冷的脸
姥姥说孩子你已下凡多年是不是忘记成仙
姥姥说孩子你为何还贪恋人间的苦辣酸甜
姥姥你说过每丝胎毛都有自己的天上人间
姥姥你说过每次心跳都有自己的前世因缘
姥姥离开时总有祥云一片
人神最近的时刻不是清明就是年关
致海子
当粗钢与你那瘦身交汇的刹那
中国朦胧诗遭到首次碾压和惊吓
你死于伪黄金时代的末期
此后黑暗如约而至
此后集体赋魅一个胆怯的诗人
一度桃花灿烂
你说你从远方来到远方去
你说你永远在路上
哪个诗人不是路经此地
大地和天空本来一无所有
为何非得给你安慰
你凭什么惊扰人间的父老乡亲
你知道一只猫的伤痛吗
不忍受苦难何以成诗篇
刹那间海棠低垂,怨言四起
你说草叉闪闪发亮,稻草堆在火上
你说稻谷堆在黑暗的谷仓
你还说你在丰收中看到了阎王的眼睛
哪个诗人又看不到你说的这些
记录是你们唯一的职责
你没看到那一排排秋雁冒死跟你们接头
潜伏是你们唯一的方式
审美是你们唯一的原则
命若琴弦,雪花纷纷
诗人生产出伟大的诗篇之后
就应该像用弹弓击碎玻璃的孩子那样
若无其事地逃离诗歌现场
继续写诗是一场喧嚣
杀死自己则是一次撒娇
诗人和轨道的关系非同小可
诗人可以出轨/脱轨/断轨/炸轨/铺轨/拆轨
不能卧轨,你是容器
哺乳动物的生都没有目的,只有过程
你们人类所谓的终极意义都是虚无
你看人家植物界,比如一棵树的向上
根先向下,一直逼近黑暗深处
你看褐色雁群从黎明飞入黑夜
越接近天际,越在人类的眼中渺小
一路静默,几声哀歌
海子,我亲爱的海子
伟大的诗人不能装神弄鬼
如没走远,赶紧回家
你的人间弟兄想念你
你的人间等你降妖捉怪
致女人
天天面对写经的父亲
我原来的抱负烟消云散
我现在没有敌人
开始关注灵魂本来的模样
开始关注一棵白菜的根部
浑河上突如其来一朵白云
像诗人笔下的饿虎
扑过来,又闲挂在苍老的奉天
自然有自然的法则
人类有人类的游戏
高朗朗们的猫科亦然
共同的神秘不能向人类言说
他们根本就不信六道轮回
此刻,万物惊蛰
老鼠们正在磨牙
一只猫听见春雷滚滚
猫的父亲不知道自己早已成佛
还在人间期待妻妾成群
原来我梦想在黎明时分
一举拿下这座荒诞的城池
释放那些被围困的鼠辈
在英雄被掩埋的年代
苦难深重的就是女人
最大的难题就是辨认
春分之后注定春暖花开
致闵小和
我每次在京城欢宴
都会像祥林嫂提起阿毛那样提起闵小和
就像是一桩没人接龙的游戏
没有人认得闵小和
我贪恋所有事物的细部
愿意讲述关于己巳春天的若干细节
当代人不喜欢搭讪陈年旧事
己巳之后百事成空
再未遇见如此纯净少年
我诅咒那臭气熏天的广场
我厌烦那汪洋大海般的人群
闵小和是渡海的孤雁,曾对我惊鸿一瞥
将最后给养留下,包括大桶可乐和八宝粥
重进纪念碑的刹那,狗血历史顿时结冰
戊戌清明想起闵小和,万事俱成汪洋
谁说三十年弹指一挥间,简直是扯淡
历史时刻,分明是一日长于百年
春暖花开时节,我他妈日渐老去
闵小和的时间早已凝固,一骑绝尘
没有对错只有善恶,时间是个神
木讷的樱花如约开放
年迈的雄性毫不在意那个俊逸天才少年
青春和热血本来用于虚度光阴
抛洒一次又如何
无非就是赴个百年密约
青春以后的垃圾时间数不胜数
数千朵梅花羞愧难当,纷纷落下
信仰缺席的盛宴,谁敢掀翻桌子
闵小和在天有灵,告诉我垃圾时间还剩多久
那天走散的人群早已变成集体失忆者
余生无多,历史还能跟我们开多大玩笑
礼崩乐坏,哪里还有什么民间
重新集结,谁还会吹响号角
孤雁渡海的闵小和翻动翅膀俯下看吧
没有对错,只有善恶,时间是个神
没有信仰凭什么摇旗呐喊,招惹美好山河
梅花瞬间变成落英
告诉你们,我们真知道什么才是永远
致写作
写作在人生下半场像烙馅饼时处理B面
不再与火候有关,主要是锅
这时的锅已经成为馅饼本身
锅的钢口和温度变成重中之重
无须分辨锅烙馅饼还是馅饼烙锅
就像在一个人的心灵里
光明与黑暗的比重不再重要
通透的表达才是最后的道德
馅饼在锅里翻越数次以后
谁还会记得哪个是正面哪个是反面
就像一个心灵总在童年少年青年中年里穿梭
味道本身就是至高的法则
谁还会记得他的生理年龄
人生下半场的写作无须确切的理由
更无须燃烧的激情
重看万物生长
重看季节更替
重看生生死死
只需将自己的人生分成两个自然段
上半场和下半场,于是目光如炬
即使下半场只有精短的几行
烧毁修辞,纯粹的母语就会回光返亮
没有任何时代能够绑架那些真正的书写者
他们本身就是一种体制、一级政权
就是火就是锅
他只是经历一场漫长漫长的战争
这场战争的任务无非就是纯洁母语
他没有具体的敌人
谁破坏汉语谁是他们的公敌
汉语之美才是他心灵的最后疆土
就像韭菜鸡蛋馅饼那复杂的味道
下半场的写作不应有个人的伤痛和悲情
就像烙糊的馅饼并不影响馅饼成为馅饼
他只须活得像个人样
带着足够悲悯,足够的虚无
去表达一种漫长漫长的生长过程
学会与时间的傲慢和平相处
将你人生上半场统统变成往事
总会有会朗朗乾坤,佛祖保佑
将你我的前世今生一起照亮
致秦王
秦王的梦想是名垂青史
秦王的敌人是时间和刺客
秦王的对手是数千万妖魔鬼怪
刹那间狼烟四起
没有对错只有善恶
秦王的悔恨是血流成河
秦王的孤独是举目无亲
秦王的剑气袭来
东南西北春寒料峭
从古到今没有最佳选项
善良未曾大获全胜
珍视生命,切忌一剑封喉
良辰已到,何不向海而行
孤帆远影尚在否
读史的老父举头问天
黎明前夜奏响古歌九章
登高望远
道法自然
大善若水
五千年太短
蔚蓝深处才是我们的精神故乡
致春风
春风扑面,带着千古幽怨
冰排开裂,传来暧昧响声
五千年往复轮回,化作
老父盘中的韭菜馅饺子
食物是1960年代的信仰
激情是1950年代的软肋
谁说哺乳者的历史是一面镜子
那为啥照不出北半球的料峭春寒
春分将至,万物蠢蠢欲动
谁知道这到底是不是传说中的春天
可怜的灵长类
何时才能学会用生命衔接春夏秋冬
道法自然
道法自然
何时才能让人类的中年灵性合法
阿弥陀佛
阿弥托佛
何时才能让肉食者自知罪孽深重
阿门
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