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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不了的村庄(散文诗)


  导读:增瑞:山东东营市人,诗人,散文与纪实文学作家,出版个人专著10余部。


 

01田野


  阳光洒过,清风吹过,绿浪无边无际,泛着金色光波。光波层层远去,延伸我的想象,云空清澈,大地辽阔。

  那是我儿时的田园,十里稻花飘香,八里瓜秧篱落。一穹蓝天空罩,荡着悠然云朵。遍地野花绽放,飞着逍遥蝴蝶。我和我的伙伴们无拘无束,像庄稼地里的鸟雀,自由地飞来,自在地掠过。笑声如银铃融入天籁,一切声音都是那么好听,所有目见都是那么亲切。

  曾经是我青涩的年月,故乡田野陪伴了我。给过我艰辛和困苦,给过我单纯和快乐。多少难忘的一幕一幕,常在脑海中穿梭。

  忘不了撒开脚丫追野兔,驰骋青春不羁;忘不了蹦蹦跳跳逮蚂蚱,演绎烂漫活跃;忘不了撅着屁股熏田鼠,点燃满坡狼烟;忘不了光着身子捉鱼虾,搅翻条条小河;忘不了烈日炎炎掏鸟窝,肚皮被树枝划伤;忘不了月黑风高偷瓜果,小胆让断喝吓破;忘不了邻村皮孩起对垒,青纱帐里打游击;忘不了男女童伴过家家,生啃玉米过生活……那是一段无忧无虑的美好时光,际地蟠天,放飞着无忌纯真的自我。

  曾经是我成长的岁月,故乡田野影响了我。敞给我博大胸怀,献给我美韵蓬勃,春红、夏绿、秋金、冬白,皆是勾我心魂的诱惑。它是一幅绝妙的画,姹紫嫣红五彩缤纷;它是一支动听的歌,鸟语蝉鸣百音入乐;它是一杯浓郁的茶,芝兰沁著芬芳馥郁;它是一首优美的诗,缀玉连珠绝丽沉博。

  在它的春天里徜徉,呈给我杏雨梨云欣欣向荣;在它的夏日里沐浴,呈给我翠茵花树热情如火;在它的秋日里采撷,呈给我香瓜丽果赤黄肥硕;在它冬日里滑翔,呈给我筝飞雪舞苍茫圣洁。它给了我生命成长一份难得的砺炼,给了我人生起步最初的打磨。这一段经历的拥有,让我在通往成熟的道路上,扎下深深的脚窝。

  关于故乡田野,或许农家子弟,都有我一样的情感经历,那是憧憬穿透无际视野,向往追寻霓幻闪烁。或许也如我当年一样,呆立田埂,望天涯幽远,想知道天际那边究竟是什么。长大后才知道,故乡田野是真正的美丽天堂,而一度执念的远方仙境,才是真正的人间城郭。我曾试图去更大的世界放飞自我,得知更大的世界也是笼锁;我曾试图去热闹的地方寻求怡悦,得知热闹的地方有更大寂寞。

  让我朝思暮想的故乡田野啊,你是我永远的记忆与依恋,如儿行千里思念的父母,似鸟飞万里犹念的老窝。隔的距离愈远,我的思念更重;别的时间愈长,我的追忆更烈。有朝一日,我要重新回到你的怀抱,把记忆打开,一遍一遍地咂摸;把往事入戏,一出一出地演摹。

  

02炊烟
 

  静静旋出老屋、袅袅升向空天,缕缕裏着缠绵、丝丝含着期盼,如同母亲轻摇的手臂,唤我们回家,无需语言。

  夕阳西下,暮归的凝盼,向着那飘扬的旗旛。老牛呼哧呼哧拖着烟煴,父亲气喘吁吁吐着云团,沉重的耙犁压在他嶙峋的肩头,像一座山。他的背无法不弯,可劲儿一直在添。

  庄户人的日子就这么艰辛、寡淡和平凡,如同父亲嘴上的旱烟袋一闪一闪,星火里含着希望,吃力地燃。父亲吧嗒吧嗒地紧嘬,希冀它像家里的日子一样,有所好转。

  被炊烟召回的,还有我和弟弟妹妹。我们背的不是书包,是放下书包后换上的草篮,那不仅是羊和兔子的饭,更是我们的书本,还是家中的油盐。

  推开柴门,老屋里热气腾腾。大黑锅盛出母亲的温柔,是粗茶淡饭,却散发着温暖、弥漫着香甜。饭桌上固然沉静,偶尔几声爽笑,会跳上粥碗的边沿。它绽开母亲的眼,也揉松父亲的脸。一户平民家的和谐啊,焐热了村晚。

  

03独轮车
 

  想起独轮车,就想起独轮车驮负着的如山沉重的日子,想起父亲弯腰弓背吃力前拱的姿势,想起父亲脊背上勒出的道道血印,想起父亲脸颊上滚落的汗滴。

  作为一种古老的运输工具,依凭它出卖苦力,应该是父亲无法选择的养家方式。困顿的年轮刻满风霜雪雨,沧桑的岁月留下艰辛记忆。我无法探究父亲的肩膀磨断多少根肩袢,没有路的地方留下过多少独轮辙迹。

  榆木车体如父亲坚硬的骨骼,钢制轮条似父亲暴突的筋系。一串串脚印是一段段无声的文字,诠释着父亲的不屈与倔强,如黄牛般的喘息是最有力的言辞。

  艰难地蠕行,推动着时光延续。车下是血汗的河流,车上是沉重的日子。父亲和他的独轮车一样坚毅,为全家老少可以挪动山、可以丈量地,可以搬运一个世界,可以推走几个世纪。虽然疲惫却没有怨意,即使累死也在所不辞。

  独轮滚滚,披星戴月,迎风冒雪,栉风沐雨。顽强地爬上大坝,执拗地滚过泥地,怯怯地滚过城区大道,坚定地滚过乡野崎岖。就这么不息地滚着滚着,滚出了父亲愈加苍老的身影,也滚出了家中渐渐丰足的衣食,还滚出了长大后我们的心疼和敬重、我们的唏嘘和叹息。

  不要说独轮车多么平凡简易,它是我心中的高尚,也是我眼中的伟力。它经历之坎坷、内涵之丰富,功绩之巨大、德誉之宏广,世上任何先进运输工具也比之不及。

  

04蒲草鞋
 

  曾经的温暖,久违的念想,随我经历冰雪寒霜,伴我把岁月艰辛丈量。生就的草根一族啊,却是我心底永远的典藏。

  蒲帮,是我家乡赋予它的俗名,字典里没有释译,究竟出自何种联想,没有人具体考量。或许就是蒲草作帮的鞋子吧,反正就这么叫着,一直叫到今天。当年,它是故乡大集上的一道风景,长杆子上挑着的是温热,如同挑着一个集市的暖阳。乡亲们围着长杆子来回端详,挑着花色,选着式样,还不时征询着家人的意愿,遂着他们满意的笑容,买回过冬的指望。

  那是我家乡沿用多年的草鞋,一晃过了许多年,市场上早已不见了它的踪影。它曾经张扬着自然野性、显现着原始苍莽、蕴含着古道温柔、浸透着纯朴馨香,它曾经以坚定托起步伐、用热情排挤寒凉,也曾经以价廉物美、温暖舒适的特点,一度成为故乡的时尚。那时的村民们争相穿它,不论男女老少,不分小伙姑娘,连三寸金莲的耄耋老太,也会穿上它,摇摆于家院、穿行于街巷。那满眼蒲草鞋游走的乡村啊,一番别样风光。

  对于草鞋的记忆,温暖中透着感伤,贫穷曾使它将我躲闪,任由我羡慕的目光,远远将它打量。很多时候,是亲戚家穿剩的旧品被母亲加固改装,而后才穿到我的脚上。拥有一双崭新的蒲草鞋,常常是我梦中的奢望。有时父母实在看不下眼了,咬着牙为我买上一双,我自是潜心珍爱、百倍护养。母亲为它加缝猪皮底,还贴补粗布帮。那一针一线,锁住的是温暖;那一勾一连,增添的是品相。母亲精湛的手艺,常常成为流动的展品,让四邻八舍的婶子大娘啧啧赞赏。

  哪里去了蒲帮,那胖嘟嘟的形象。那雪地里的拖踏,那冰河上的滑翔,那伙伴间的炫耀,那兄弟间的推让;那课桌下安逸的脚丫,那炕根下排成的列行;那破损后父亲的责骂,那缝补时母亲的慈祥。一晃已经多年,追忆化作了沧海的船桨,任我拼命摇划,也回不到曾经的过往。故乡大集,再也不见蒲帮的影子;乡村大道上,也尽是皮革锃亮的闪晃。那份属于我们的特殊享受,缠绕着我悠长的思绪,汇入我对过往的怀念,在热血中流淌。

  忘不了泥里走,忘不了雪里蹚,忘不了蒲草鞋下的足音,竟也那么铿锵。忘不了我穿着它寒窗苦读、奔走课堂,也忘不了我穿着它寻觅生计、游走他乡。虽然脚下的路坎坷而冰冷,稚嫩的步伐有些跌撞,可我的蒲草鞋印啊,不偏不歪,一路向着太阳。

  今天,当我站在明亮的都市殿堂,怀念升腾于心潮之上的故乡,不禁又想起那些蒲帮的模样,并想再度穿上它,踏涉一下祖国的山河、游走一下世界的八方。

  

05纺车
 

  如时光旋转的纺车,渐渐退出人们的生活,化作灶膛的灰土。

  在我家那堆满陈旧家什的杂物间里,母亲抚摸着她摇了一生的纺车,怅然若失,喃喃自语,继而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滴。

  想当年,母亲把纺车摇得飞转,甩出的清风里,散发着她年轻的气息。那分明是一部发电的机器,摇出日月明亮,摇出家庭生机,也摇出过好日子的志气。

  那时候她不会想到,有一天纺车会在这里闲置,生活的变化如此翻天覆地。她总是觉得人活着就要穿衣,穿衣就要织布,织布就要纺线,纺线便离不开纺车——她一生钟爱的伙计。

  是的,那时候的纺车生产着庄户人家的生活所需,身上的衣衫、炕上的被褥、房内的门帘、墙上的围布,哪一样都是巧妇们人工纺、手工织。它是一个妇女辛勤的象征,也是一个家庭殷实的依据。在乡人眼里,看一个女人是不是心灵手巧,要看她线纺得匀不匀、布织得细不细。如果谁家没有一架纺车、没有会摇纺车织粗布的女子,就根本算不上庄户日子。

  架架旋转的纺车簇成乡村独有的风景,有时集合在宽敞的土坑上,有时聚集在村头的柳荫下。或团围或对坐,伴着小曲同频转动,随着朗笑嗡嗡吱吱。那一只只由小变大的雪白线锤,像被抽打着的陀螺,在飞速旋转的同时,扩大着它的体积。

  那时在偏远闭塞的乡村,除了农忙时节,纺线是农妇们最多的聚集方式,也是她们相聚成欢的乐趣。母亲感叹这社会变得真快,就这么眨巴眼的工夫,纺车被机器代替,年轻人不再穿粗布衣。那绫罗锦缎、貂绒裘皮,还有很多说不出名头的改良布品,炫耀着新时代的先进科技,也诠释着纺车的时代成为过去。

  那有什么好呢?怎比得上咱粗布结实、咋赶得上咱纯棉舒适?每当摸着纺车端详,母亲总是不由得叹息。不懂事的时候,不理解母亲为何对纺车那么钟爱,几次想把旧纺车作柴,都受到她强力阻止。长大后尽品人生酸楚,才知道这纺车里融裹着母亲深深的情意。

  小时候,母亲常常指着一轮明月中的黑晕阐释,那是月婆婆为太阳纺线,只有不停地摇动,才能得到太阳赏识,太阳才肯把光芒反射给月亮,月亮才能给人间提供光明,让人们的夜晚减少一些漆黑。童话其实是生活的影印,对于纺车和摇动纺车的人们,过起日子来何尝不是如此。

  那时母亲有十里八村出名的纺线手艺,纺得匀,出活快,织的布也细。为了贴补家用,母亲不断揽活,以每斤线一元钱的收益,换取家庭日常的油盐和孩子们的新衣。不管是炎夏酷暑,还是冰天雪地,母亲的纺车没白没黑地摇着,吱吱呀呀,一如摇不动的困窘年轮,一如赶不走的贫穷寒饥。

  我的眼前时常浮现母亲那瘦弱而疲惫的身影。在故乡小屋的土炕上,我蜷曲在冰凉的被窝里,入神地听纺线的母亲讲述古老的故事。当一个个动听的故事将我送入梦乡,母亲的纺车还在转着,一直迎来天色放亮的晨曦。母亲在寂寞和劳累中度过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每一个不眠之夜里,都饱含着她的倔强和坚持。

  母亲摇了一辈子纺车,终也没有摆脱紧紧巴巴的日子,倒是落了一身酸痛的毛病,可她仍然感到知足。她说要感谢那架纺车,感谢它给了她赖以养家的依托,给了她今生今世勤劳为本的意义。

  母亲老了。和她一样立过汗马功劳的纺车,也在我家的杂物间歇息。母亲时不时会去抚摸它、擦拭它,就像擦拭尘封的情感和回忆。我也会时不时端量它一番,拨动一下我心中感慨的涟漪。有时也会像今天这样,写几句诸如此类的文字,给我和我的母亲,聊以宽心的慰藉。

  

06石磨
 

  当我开启乡村的记忆,它就争先恐后地往前挤,带着咕噜咕噜的声响穿越时空。出现在我脑海中的两扇盘石,是如此清晰写实。

  那是人们熟悉的石磨,是昔年乡村不可缺少的生活器具。它为了人们的生存而存在,它忠贞人类的代价,是消磨自己的身体。

  我时常会想,石磨就是伟大的化身,像养育我的父母,倾注着无私和辛苦。它历经时光研磨,坚守寂寞草屋。它承受艰辛的唯一姿态,是咬紧自己的牙齿。它把吃进的粮食嚼碎了又吐出来,奉给人们填饱肚皮,却一星一点不留给自己。想起它我就会想起父亲,想起父亲吃到嘴里又吐出的肉片,泪水会禁不住地决堤。

  记忆里的石磨总是转个不停,转过了白昼转黑夜,转走了月亮迎日出。磨盘上是永远碾不尽的时间,磨棍下是总也走不完的长路。那时候村里拥有它的人家有限,使用它的乡亲会排起长队。待米下锅的人家往往会等得心急如焚,占上磨盘的人家也常常推得马不停蹄。

  我们家一直没有石磨,更没有可以拉磨的毛驴,一家六口人的米面,全靠母亲和奶奶消耗她们柔弱的体力。她们一圈一圈地推着,常常筋疲力尽地喘着粗气,也常常挥汗如雨,把磨房的地面打湿。

  在我个头刚刚能摸到磨棒时,就被母亲拉进了磨房,尽管撅着屁股往前推,却委屈得眼泪和着把把鼻涕。有时会累得罢工,会被母亲挥舞的笤帚打得嘴咧牙龇。哪家的娘不疼自己的孩子啊,只是母亲有她的坚持,说不练出吃苦耐劳的本事,咋能混得上饭吃,又咋能过得上好日子。

  日子,就这么平凡的两个字眼,却是村民们很多的艰辛和努力,才巴巴结结地撑起。石磨磨的岂止是粮食啊,它磨的是春秋年景,磨的是人生风雨,磨的是庄户人家的艰难岁月,以及那艰难岁月中的一声声叹息。它知道推磨人为啥会调控磨眼,知道磨出的面粉啥时候该粗、啥时候该细。母亲常常会在磨盘前犯愁,会一边推着磨棍,一边掐算着秋收的日子。

  那时我在20里外的地方求学,每周要背走的面粉,很多时候是急火火取自磨盘,是母亲东求西借临时凑够的粮食。从这个角度说,推磨的活儿确实很累,可能够不停地去推,却是母亲求之不得的满足。石磨就这么一年一年地转着,转走了母亲的青春岁月,转走了农家的贫困不堪,也把我一圈一圈地转成了大个子,直到我走出村子,迈向更加广阔的天地。

  它转着转着,便转变了一个时代,把自己转成了闲置,转成了仅供人们追忆的往昔。它也逐渐让现在的年轻人感到陌生和遥远,只有如我这样久违的伙伴,才会深情地抚摸着它冰凉的躯体,涌动起不尽的怀念,一丝一丝,一丝一丝。

  

07打麦场
 

  父亲飞扬的木锨,让麦粒儿在天空划出一道弧线,白云陪着它舞蹈,太阳张开赞许的笑脸,大地忙不迭地召回丰硕的金雨,托风带走麦芒糠皮和尘烟。母亲则挥动着扫帚,以她本有的温柔轻抚,把浑水摸鱼的秕子劝离金山。他们的汗水似乎已经流干,只是胸口在加速度起伏着,不住地喘。

  暂歇的碌碡似乎也在观看,想必它不会幸灾乐祸,即使是石头做的心,也会恻隐父母已经疲软了的身板。

  麦收就这么持续多天,父母就这么没白没黑地连轴干。一镰一镰割,一捆一捆系,一车一车运,一场一场碾。没有东邻家的一双驴马,也没有西邻家的一群壮汉,靠两双手、两副肩,以及滚淌不息的一身臭汗,硬是把一个麦季的收割,完成得圆圆满满。而圆满的背后,是他们听到雷声就担惊受怕的心,是一旦歇下来就再也迈不动的腿,还有被泥水皮屑糊得看不清模样的脸。

  被父母死拉硬拽的碌碡,也一直在麦秸上滚碾,或许它不会感觉到累,但它知道一副肉身的父母很辛苦,也很艰难。它分明看见父母吃力拉绳的姿势,也看到那个姿势下的肩背上,有一条条勒痕和一块块血斑。

  而打麦场之于我,却是儿时的乐园。父母辛劳的时候,我在场上撒欢。一堆堆麦秸垛,成了上演藏身游戏的场地,小伙伴左追右赶着,把打麦场搅得热火朝天。有时,我和小伙伴爬上麦粒的山脊,任麦雨洒落,享受那份童趣的香甜。真可谓小儿不知愁滋味啊,那时真的没有体会到打麦场上父母的辛苦和酸甘。

  一个打麦场,蕴含着生活的幸福和生存不易,它是一年年的喜,也是一年年的盼。虽然愉悦掩不住疲惫,却让父母奔好光景的劲头一直在鼓、一直在添。而我也把打麦场上的各种记忆,深深刻在了心间,永远!永远!

  

08捡炮仗忽儿
 

  小时候的村庄,鞭炮名曰炮仗。我对炮仗的记忆,很少是噼里啪啦响个不停,而是嘎嘣脆的、抑或震耳欲聋的一声声炸响。烟花也不像如今斑斓缤纷,而是填着火药的泥窝窝上蹿出冲天银光。

  两角钱一挂,一挂十响,是我每个年的念想;两元钱百响的豪华版,压根不敢指望。大年初一起五更,急着把自己的挂鞭燃放,便一溜烟跑向各户,在人家的鞭炮碎屑里搜寻那没有燃爆的“希望”。

  这是故乡俗语里的捡炮仗忽儿,是我儿时过年活动中必不可少的一项。穷是根源,捡是乐趣。不管如何去诠释,收获与拥有才是最终取向。它挑动着我和小伙伴们的神经,让精气神儿在小村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中奔放。

  小腿像充了电,眼睛放着光。三五成群、七八结帮,呼呼啦啦、蹦寻跳抢。有时会因为争夺同一成果打得不可开交,撕得鼻涕飞扬。

  捡拾的炮仗忽儿拿回家,家成了制炮的作坊,填芯做捻,重置组装,堪为可观的财富,弥补了大人们的亏欠,也填补了孩子们的奢想。

  兜里有货,腰杆就直;手里有鞭,胆气就壮。小伙伴们摇头晃脑地摆起擂台,比试着谁翻新的炮仗威力大,谁重做的泥窝头烟花强。有的还当街摆开“赌场”,以打纸包、弹泥蛋或剪子包袱锤之类的游戏,让本无名头的炮仗忽儿,一会儿姓李,一会儿姓张,一会儿姓孙,一会儿姓王。

  几盒子炮仗忽儿满足了我们一整年期待,为我们的童年生活注入了无尽的欢乐。那时的日子的确困顿,但现在想起来,那些困顿的日子居然那么知足,那种困顿的心情居然那么敞亮。

  

09大雪封门
 

  站在冬日的村庄等待雪天,站在村庄的田野追忆从前。从前的雪景犹然留在遥远,任我翘首以盼,盼不来大雪封门的壮观复现。

  记忆中的大雪漫天飞舞、洋洋洒洒、盖地铺天,像云空琼花摇落,若天界仙女下凡。雪幕清丽明皎灵幻,雪花尔雅轻盈悠然。

  那是地处鲁北我的故乡,记忆中最真格的冬日家园。十里寒树银装素裹,百里旷野白衣装扮。几乎整个冬天都覆盖着皑皑白雪,点点村屋似静泊在茫茫云海里的小船。天空是云雪会聚的街市,大地是冰雪生长的莽原。故乡的雪一场接着一场,从黑夜下到白日,又从白日连上夜晚。密密麻麻的六角精灵身披银色盔甲,集结起庞大的伞兵队伍,调派着一轮又一轮的增援。

  大雪多是伴着人们的鼾声而来,梦境里,房屋的门窗被它悄然捂严。晨醒后的人们舞动着铁锨,挖出一道道堑壕,先是亲友相接,再是邻里互连,村村户户连成网格一片。行走在其中的村民们相互打着招呼,却只是互闻其声见不到人面。顽皮的邻家小孩欢笑着,在渔网状的堑壕里蹦窜,你寻我,我找他,围追堵截、三呼五喧,如同露天的地道战在小村里上演。

  原野更是迷蒙一片,西北风卷起的雪粒,扑打着头,也斜扫着脸。吹至一方方堪可避风的港湾,便堆积成岭、岭又成山。

  雪山愈积愈大,脉脊遮蔽了放远的视线。那是何等壮观的冬日雪景啊,像喀什的慕士塔格,又像甘青的绵绵祁连。有创意的少年们临崖掏出窑洞,制造出一个个鲁北大地的冰雪“延安”。房屋被高高的雪山拥着,红瓦被厚厚的雪毯盖着,串串冰凌倒挂在家家户户的房檐,如同水晶做成的帷幔。还有满村树木的枝冠,布满沉甸甸、亮晶晶的雪挂,犹如银白色的珊瑚树矗立在天地之间。

  当阵阵寒风吹过,银屑凌空飘洒,在日光的辉映照射下,闪耀着缤纷斑斓。淘气鬼把伙伴骗至树下,猛地一脚力踹,摇落的雪霰撒落伙伴一身,又一阵叽叽喳喳的追逐嬉闹,把小村的欢乐点燃。

  寒冷总是让雪花坚强,风的刺骨壮了积雪的胆,雪坚守不去,包裹着村落的温暖。草门一扇隔开冬夏,屋外是冰天雪地,室内是炉红炕热,酒满茶浅。两碟咸菜疙瘩,一壶高粱烧酒,烘起一堆男人的拳令,喊得冷雀惊飞、梁柱震颤。没被拳令淹没的,是女人们的银铃笑声,绕着老纺车旋转的木轮,随着女人纳鞋底抽拉的麻线,拉得是乡村的酸事俚曲,也有日常生活家长里短。

  故乡多年没有大雪封门了,陈年的情景只在脑海忽闪。而我之于它的情愫,却愈加浓烈、只增不减,以至于我又一次站立村口,搜寻天空的征候,期待大雪出现。

  冬日无雪,该是大自然的不自然。当自然的世界游离了大自然的法则,惩罚也就在所难免。雪花冰清,它最不适的是燥热的蒸腾;雪花玉洁,它最厌弃的是尘埃和污垢的沾染。当世界沉积的垃圾如山,当满世界的火锅烧得热火朝天,当激越的歌舞吵得天地难以忍受,当生活的浮躁把云朵点燃,大雪还能够如期而至吗?雪花又如何能够灿烂?

  我站在村口等待大雪,等待大雪封门,那梦牵魂绕的故乡景观。

  

10拾秋
 

  视野里的荒原一望无边,衰败的野草摇曳在瑟瑟寒风里,暮色光影斑驳陆离写满苍茫,任我的泪水奔流冲刷着遥远记忆。

  这里是鲁北孤岛,渤海沿岸的一片土地,岁月风烟如丝缕飘逝,带走我于此飘落的日子。

  今天,我乘上怀旧思绪,追溯那40年前的过往。当年,我还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以所谓“拾秋”的名头,曾经来过这里。那固然是希冀之旅,但收获的不仅仅是快乐,更多的是磨难与艰辛、屈辱和痛泣。

  拾秋,是那个时代我家乡的特有名词,它与“收秋”一字之差,却领受着不同的眼光和待遇。收是正大光明的收,拾是偷鸡摸狗的拾。拾秋时被鄙视、被轰赶,甚至是被打骂的经历,自然是不言而喻。

  那时候“大锅饭”造成田地吝啬施予,村里人口多土地薄,收成也向来很低,分给各家的粮食压根供不上人们吃。逼急了的村民,把眼睛盯向邻近的军马场,那大片大片的庄稼,成了有些人明抢暗偷的觊觎。

  我父母和那些老实巴交的农民,都羞于与之为伍,又实在摆脱不了无粮挨饿的处境,便在人家收获过的庄稼地里,捡拾收割和装运中遗失的庄稼。这种美其名曰“拾秋”的收获方式,在我家乡延续了多年,让村里一家又一家的老小,渡过了缺衣少粮的日子。

  希望,向来是憧憬的花篮。想象,往往会超越艰苦的现实。上初一时的那年秋假,我固执地加入了拾秋的队伍。此前我体会不到其中的辛酸,只是对拾秋充满了好奇。

  母亲一直不答应我的要求,说那滋味比逃荒要饭好不了多少,咋忍心去难为你一个孩子。最后抵不过我的再三央求,一句你可别后悔的长叹,给了我一个默许。

  那一日我终于走向了荒原,走向了朝思暮想的广阔田地。那里没有我想象中的院落,更没有我意愿里的房子,只是漫无际涯的田野,包裹着荆条和荒草的一方天地,时而有野兔惊恐掠过,透射给我悲凉的情绪。

  大人们出奇地镇静,车刚停稳,便取了铺盖各向东西。这里居无定所,趁天黑之前搭设栖身小巢,是他们的当务之急。

  母亲领着我左寻右觅,在几丛粗壮而茂密的荆条棵前停下了脚步。母亲把两棵荆条顶梢系在一起,算是有了窝棚的骨架,而后把携带的塑料布一盖,并压上泥土,便成了我们母子的住地。姑姥、表姨如法炮制,就近搭了同样一个住所。正是荒原上这两个最原始的巢居,接纳了3个女人,还有我这个孩子。

  摸黑啃完窝头,我们便钻进窝棚休息。整整一天的奔波,让母亲和姑姥疲惫不堪,一会儿便伴着鼾声睡去。而初来荒原的我怎么也睡不着,仰望塑料布外的满天星斗,遥念着贫穷却不失温馨的村子,禁不住的泪水在眼眶中决堤。

  迷蒙中,天空幻化成硕大的原野,那密密麻麻的繁星成了庄稼棵子,我和母亲手忙脚乱地捡着,捡拾的庄稼垛越堆越大,不一会儿便顶住了天际。我高兴得欢蹦乱跳,蹦跳得汗水淋漓。母亲几番推搡,才让我回到凄凉的现实。

  如果说身处荒野第一晚,我已体味到拾秋的艰难,但与后来的困苦相比,又根本不值一提。一天接一天饮用地洼雨水,让我们先后拉起肚子。没有诊所没有药品,有的只能是坚持。长了毛的窝头难以下咽,姑姥偷来几棵大葱,算是增添一点食欲。要命的是一场大雨始料不及,把我们拾秋的恓惶提到极致。

  荒原的夜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我们还沉浸在梦乡时,飓风裹挟着雨点,掀翻了我们的巢居。随之而来的,是母子母女的凄凉惊呼。

  快跑,向着亮灯的地方跑!姑姥一边指挥,一边慌乱地收拾东西。我们惶恐地背着大包小包,奔着那一线光亮而去。

  那是一个看庄稼的泥屋,待我们赶到时,屋里已挤满了人,大多是瑟瑟发抖的妇女,还有和我一样大的孩子。

  是啊,在这方圆十里独此一屋的荒野里,众多拾秋的人们,又能跑向哪里?好在一个秫杆垛救了我们的急,我们四人抖抖索索钻到里面,相拥在一起抱头大哭,不知是哭困境,还是哭命运。但有一点我们明白,不是贫穷逼迫,我们怎会倦曲在这暴雨倾盆的荒野里。

  日月穿梭,境转事移。故乡已不再贫穷,拾秋不再是村民谋生的方式,而我也早早离开家乡,混迹于繁华都市。可那段拾秋的经历,深深镌刻在我的脑海,时不时会想起。是它让我真正认识了人生,感悟到生命的弥足珍贵;是它让我知道了人生不易,给了我战胜艰难和挫折的勇气,更是它促使我跨越人生道道沟坎,站在鲜花盛开的高地。

  这是我阔别荒原40年后的重逢,我久违地站立在这里。追忆往昔,感慨是压抑不住的泪水,泪水也必然会冲开我奔涌的诗意。当然,我也会期望这些诗句成为永恒的歌谣,献给荒原、献给大地,献给我已经过世的姑姥,甚至献给未来,那些再也不会经历风雨的日子。

简介
李增瑞,山东东营市人,诗人,散文与纪实文学作家。现任某全国性报刊主编,出版个人专著10余部。
责任编辑: 叶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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