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走了!”2022年6月20日早晨,我从乔羽先生女儿乔国子那里,听到了这个不幸消息。乍闻噩耗,我凝噎塞语,久久转不过神来。尽管我明知95岁已算高龄,但凭我近一个时期与国子大姐的不断沟通了解,总觉得乔老目前身体健硕的状态,满可以抗得住几年磨蚀。所以,不管是在我的意识里,还是在我的情感里,根本就没有乔老短时间别世的概念。
已是悲情凄凄,那待丝丝赘语。一句“大姐节哀保重”的宽慰,成了我与国子大姐的惟一对话,我不知道如何表达对乔老的怀念之情,只任泪水涌流,携着我的思绪,淌过与乔老相识相处的岁月轮轮,往事历历。
众所周知,在近代中国,乔羽先生的歌词创作成就堪为当世无双。他精典而传奇的作品久唱不衰,影响了一代又一代人。作为亿万崇仰者之一,我从记事那天起,就记住了乔羽这个名字,并梦想此生能得机面晤其容。直到多年后的一天,我啍着乔老的歌向他走近,才知道有些梦想可以变成现实。
21世纪初年,我服从工作调配,从济南来到北京,在朋友为我组织的接风宴上,结识了乔老女儿乔国子。那次宴会设在公主坟附近乌克兰人开的基辅餐厅,我与国子大姐对坐于长条桌两边,一宵推杯换盏,直到聚会尾声,才知道她是乔羽的女儿。在不期而遇的欣喜之中,我与国子大姐互留联系方式,相约抽合适时机,由她引领我,去拜见乔老。
时机说来就来,相隔我们聚会的不长时间,国子大姐给我打来电话,说她陪同父母在武警总医院住院体检,我若有空,可过来见见面,啦啦呱。我当然应约即赴,很快来到了乔老病房。那是我与乔老的第一次见面,也是我与乔老间友谊小船的最初启航。而作为这条小船的乘员,我们都应了他《我们荡起双桨》那首歌,各自在一个频率上摇着双桨,老少间的感情和友谊互动一直没有停止。
初见乔老,没想到他那么和蔼可亲、温善谦逊。他丝毫不给我拘谨和不安的空间,问了我的籍贯问工作来处,认了山东老乡又认诗词同行,还声称我们同是吃墨水饭的文化人。我当然不敢与乔老同日而语,当我坦露对他词坛泰斗地位抱有高山仰止敬慕之情时,他一个劲地摇头摆手,说自己也就是写了那么几首歌,而且碰到了很多优秀作曲家和歌唱家,是这些优秀作曲家和歌唱家的精彩演绎,成就了他的歌词,要论功劳,还是他们的份额大。我知道这是乔老的谦抑之词,但我又明显看出他的谦抑是那么真诚,那些话和相随那些话流露出来的表情,已然是发自内心的显现,没有丝毫的做作和虚假。
正是因为有了乔老和蔼谦抑的谈吐,加上乔老爱人佟琦阿姨和女儿国子大姐的热情加入,我们的第一次见面欢声笑语,畅快无比。也就是在这样的欢快气氛里,我向乔老发出了邀请,希望他赏光择机一聚,乔老欣然应允。此后多年时间里,特别是早期年份,乔老身体尚且允许,我们相约聚会的次数比较多,而且在一次次的聚会中,也深深体会到了乔老如仙的酒风和爽朗的性情,以及他幽默风趣、亦庄亦谐、随意洒脱的本相。
这些年隔三差五与乔老相约聚会,很多时候是很小的范围,有时也会邀上一些领导、同事和朋友共聚。而所有与乔老见过一面的朋友,都对乔老崇敬万分。这种崇敬当然来自对乔老辉煌事业成就和传奇创作经历的赞赏,但很多的人,甚至是所有的人,也是被乔老厚德良善的品质所感动。
在人们的直观印象中,乔老生着一副福相。宽阔的额头,洪亮的声音,金丝眼镜下那对睿智而又温和的眼睛,无不告诉人们,这是一位具有一副菩萨心肠,一腔温暖情怀的堪似父亲般慈爱的长辈。
曾有这么一个故事,让我一直感动不已。我所在单位的领导赵剑平,与贺龙元帅女儿贺捷生少将早年在一个单位工作。他们在一次聚会时说起了乔老。贺捷生少将说很多年没有见到乔老了,有一件关于她与乔老的往事让她铭记心怀,至今感念。她很想见见乔老,敬一杯感恩之酒。
当时,我的另一位领导黄秋生少将也在坐,他听了贺捷生少将的话,想起曾与我一起陪同过乔老,便表示让我出面邀约,促使贺老与乔老老友相见,共续友情。
听了我的陈述和邀约,乔老和佟琦阿姨都很高兴,他们过去与贺捷生温暖相处,一晃几十年没见面了,也很想念贺老,于是一口应允,希望很快见面。
几天后,我专门带车去了乔老顺义的新居,接上乔老和佟琦阿姨,还有乔老女儿乔国子大姐、长子乔鲸大哥,一起赶赴贺捷生少将专门安排的晩宴。老友相见的场景感染了到场的所有人,乔老和佟琦阿姨与贺捷生少将抱肩相拥,含泪叙旧,有啦不完的老话旧情。席间,贺捷生少将向大家讲述了她永远珍藏在心底的那个故事。
那是七十年代的一个冬天,漫天雪花在国家文化部的家属院里飞舞。在铺满厚厚积雪的小道上,瘦小的贺捷生低着头闷闷前行。作为贺龙的大女儿,她的人生充满曲折与传奇,刚出生18天就跟着红军长征,抗日战争的艰难岁月中被寄养在湘西,颠沛流离中度过孤苦惊惶的童年,15岁被母亲蹇先任找回来时,她发现自己已成了共和国元帅的女儿。可好日子不长,一场史无前例的“文革”,让她经历了家破人亡的痛楚。而今,她从下放改造的地方回京,这里没有了亲人也没有了温馨的家,她脚下的步子孤寂而沉重。
这时迎面过来一个人,是一个熟悉的身影,她很想向前说句话,可她又犹豫了,她怕自已的身份会给人家带来麻烦,便默不作声,悄然从这个人身边走过。
“是捷生吗?”刚走出几步的贺捷生猛然听到身后的温暖声音,就在那一瞬间,她迷蒙了双眼,委屈的泪水布满年轻的脸颊,她回过头,面对乔羽光亮的眼神,使劲地点了点头。
“天冷,快跟我回家!”乔羽不由分说,拉着还在愣神的贺捷生向他家中走去。进了家门,乔羽向爱人佟琦介绍:“快看谁来了?捷生,贺龙元帅的女儿捷生!!”佟琦听罢满脸笑容:“快坐,快坐!我去买肉,今天咱们吃饺子。”佟琦话音刚落,便快速拿起菜筐,围上围巾出了门。
在那个寒冷的冬日,那个孤寂与凄凉早已穿透心肺的特殊时期,贺捷生融入在了乔羽普通小家的温馨里,在乔羽两口的悉心关爱中,吃了一顿热腾腾香喷喷的猪肉饺子。那天,他们促膝交谈了很久很久……几十年后的今天,贺捷生少将回忆往事,感慨万端:“那是我今生吃过的最香的一顿饺子!也是我今生留下最温暖记忆的一顿饭!”
宴会那天,不能喝酒的贺捷生少将频频举起红酒杯,一再向乔老和佟琦阿姨敬酒,感谢他们在特殊年代给予她的那段温情。
乔老本性善良,乐于助人,而且他在歌词创作上的造诣深厚,无疑使很多与他合作的作曲家和歌唱家受益匪浅。也就是说,乔羽这一生帮助了很多人,也成就了很多人。这其中,就有一位名叫索宝莉的歌唱家。
索宝莉的歌声清甜圆润,是80年代中期最受观众喜爱的歌手。她很早进入东方歌舞团,是乔国子一个团里的同事,也是生活中交往密切的闺蜜。我与国子大姐相识后,也自然与索宝莉有了一些交际,并成为了好友。她九十年代随经商的丈夫赴维也纳生活,后又移居德国的杜塞尔多夫。此后她经常往来于国外与北京之间,每次回京,我们都会约聚在东三环的普拉那餐厅,三五朋友喝茶品酒吃香肠,畅叙友情。但时光扫描到2015年的年轮刻度时,56岁的索宝莉因患癌不幸离世。
在最后一次相聚普拉那的时候,随我而去的同事杨亚丽,好奇地问起索宝莉与乔羽的师生情缘。索宝莉深情地回忆起了乔老关心她事业,成就她人生的历历往事。
索宝莉有一个淒苦的童年。1959年出生的她,诞生20天母亲去世,父亲想把她送人,三个姨妈把她夺了回来,交由三姨抚养,三姨和三姨夫在艰难岁月中把她拉扯成人。
长大后的索宝莉出落成一个非常漂亮的大姑娘,而且还练就了一副百灵鸟般的好嗓子,她养父家的叔叔很欣赏她的歌声。
1978年,乔羽来索宝莉家乡伊春采风,住进了索宝莉叔叔工作的招待所。为了改变侄女命运,叔叔主动和乔羽搭讪:“我有个大侄女,唱歌唱得特别好,您能不能给她指导一下?”乔羽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对方请求。索宝莉赶到招待所,当着十几个人的面放声高歌,演唱了一首《南泥湾》。她圆润脆亮的嗓子,一下打动了乔羽,乔羽当场夸赞索宝莉:“小姑娘的嗓子真好,是块搞文艺的料。”
此后几天,索宝莉成了乔羽的小跟屁虫,总是跟在他后边,请求他指导自己唱歌。
乔羽离开伊春两个月后,给索宝莉来信,让她赶紧去北京,东方歌舞团正在招收新演员,正需要索宝莉这种类型的歌手。
索宝莉到达北京后,乔羽带她去见了东方歌舞团的团长王昆,还让她当场演唱了《南泥湾》和《绣金匾》两首歌。王昆一听,这姑娘的嗓子简直太好了,毫不犹豫地录取了她。就这样,原本是小城工人的索宝莉,在贵人乔羽的帮助下,一跃成为东方歌舞团的歌手。
此后的岁月里,乔羽更是将索宝莉当女儿看待,生活上不断关心,业务上不断指导,工作上不断鼓励,使索宝莉很快脱颖而出,成了家喻户晓的歌唱家。
索宝莉出国后,每次回京都要去看望乔老,并多次约我与乔老及国子大姐相聚。每当说起她的成长经历,她都忘不了用一句话作结:“没有乔老,就没有我索宝莉的今天!我永远感谢他!”
如今,乔老仙逝,在不为人知的那个世界,想必早已离逝的索宝莉大姐,会以最隆重的那方礼节,迎接她生前最感戴的这位恩人。
或许是出于山东故土乡情,或许是我豪爽开朗的性格贴合了他的秉性,也或许是我半瓶水的小才分让他对我产生了一点好感,认识乔老多年,我们一直保持着密切交往。不管是登门拜访,还是相互约聚,乔老都热情主动,乐此不疲。
乔老一生有海量的歌词作品,精品率也非常之高,足见他泰斗级的写作功力。每每相聚,我都会不失时机地向他请教,讨一些写作秘决。每当提出一些问题,乔老都会操着一口山东济宁话,慢条斯理地与我畅谈,有时也会穿插一些幽默语句和小笑话,逗得我开心捧腹。有一次,我陪同他和佟琦阿姨在白石桥附近的鼎鼎香火锅店吃涮肉。酒过三巡,我说出一个关于他临场作诗的坊间故事,问他是不是真事。
故事说,早年乔羽随一位导演到山西考察,期间来到杏花村酒厂。厂长听说乔羽来了,觉得是借名人宣传酒厂的好机会,于是把最好的酒拿出来给乔羽喝。乔羽连饮数杯,有了点醉意,厂长便趁机让人拿出文房四宝,请乔羽题字。众人都盯着乔羽手中的笔,想看他能写出什么好诗。谁都没想到,乔羽抬笔写到:“劝君莫到杏花村。”这下尴尬了,厂长脸色立时不对。就在这时,乔羽却写下第二句:“此处有酒能醉人。”看到这一句,众人长舒一口气,接下来他又写到:“我今来此偶夸量,入口三杯已销魂。”待四句诗落纸,酒厂厂长高兴得手足舞蹈。
听完我的讲述,乔老笑着点了点头,算是作答。这时身边有位朋友借酒劲将我一军:“增瑞写诗有点基础,今天也现场来几句。”见乔老微笑期待,我立时憋了个脸红,紧张得话也说不利索:“可不敢,可不敢!在泰斗面前岂能班门弄斧!”这时又有朋友起哄,无奈中,我也略作思考,借着酒劲诌了几句顺口溜式的鹧鸪天:“乔老八旬犹壮年,酒食五两不更颜。难忘今宵举杯盏,思念来由作秘谈。聊祖国,道江山,还说大河波浪宽,双桨荡起谈旧事,爱我中华颂明天。”诗在酒后草作,固然算不上是诗,却也串起了乔老不少作品,迎合了大家刚刚与乔老交谈的一些问题,算早活跃了现场气氛。事后乔老对国子大姐说,增瑞写诗有些感觉,让他好好练习,多读点古诗词书籍,坚持习作,会有成果。
在乔老的鼓励下,我下功夫读了很多精典诗词书籍,从平仄韵律入手,悉心研究诗词写作技法,并试着进行创作。有时习作一个作品,便在微信里发给国子大姐,大姐又读给乔老听,乔老则不失时机地提出一些看法,帮助我提高写作水平。几年后,我把专题创作的颐和园古体诗结了一个集子,意欲出版,便请乔老题写书名。乔老首先肯定了书稿的基础不错,继而挥笔为我题写了书名:“清园漪韵”。书出版发行后,很多同事和朋友看了乔老的题字大加赞赏,有的半开玩笑地对我说:“字比诗好,诗集贵在这四个字上了!”
乔老爱喝酒能喝酒是出了名的,这些年与他相处,也确实领教了一些,但也绝不是人们说得那么夸张,他每次喝酒都分个量饮,尽兴即可,从不喝醉。乔老喝酒也有境界,我曾开玩笑地说他喝酒有两大特点,一是喝真酒,二是真喝酒。所谓喝真酒,是他喜欢喝高度粮食酒,勾兑的低度酒从来不沾。所谓真喝酒,是他在酒桌上能喝就喝,从来不弄虚作假。有时约聚时,大家给他敬酒,他总是来者不拒。有时我看桌上人多,怕他应付起来吃不消,便悄悄把他的酒杯换成白水,他发现不对,还是逼着我重新把酒倒上。他喝酒就是这么性情,作不得一点假。
乔老一旦喝了酒,话匣子特别能打开,神采也就越飞扬。所以有的电视台采访他,会给他一碟小菜、一壶酒,边喝边釆。一次拍他的生活片中有喝酒片断,他发现酒杯是空的,立马不干:假的!人家解释,后面还有很多东西要拍,先不来真的。但到了再度拍摄时,他见杯里仍然无酒,便又喊:假的!采访者笑曰:乔老爷,您举杯做做样子就行,别喊假的。但等拍摄再次开始,他依然喊假。总之,没有真酒就是拍不成。听了人们口口相传的这个故事,我老觉得这会是真事,因为这确实是乔老为人实诚、幽默风趣的性格显现。
喝酒不仅能让乔羽写出好诗,更能让乔羽写出好歌。1984年,中央电视台举办第二届春晚,适逢中英两国就香港问题达成共识,央视决定邀请香港艺人登上春晚舞台。这次春晚意义重大,导演找到乔羽,让他写一首歌作春晚的收尾歌。这么重要的一首歌,导演只给他几天时间。
时间紧、任务重,放在别人身上,早就急得像热锅蚂蚁。乔羽却丝毫不慌,他每天正常吃饭喝酒,偶尔有空才想一下歌词的事情。到了第三天晚上,乔羽一边喝酒,嘴里一边哼着。突然他灵光一闪,没过多久,《难忘今宵》就被写了出来。当时导演看了之后非常满意,马上决定由著名歌唱家李谷一演唱。就这样,《难忘今宵》成了历年春晚的必备节目。
坊间还有传说,说乔老住院时捞不着喝酒很受煎熬,便对护士提要求,让他们每天输液时,干脆给他输点五粮液。人们把这事当笑话传,我也坚信乔老能开出这样的玩笑。因为在乔老住院要酒喝的问题上,我有亲身经历。
有一年,乔老因身体不适住进医院,我听说后,想去医院看望他。我在电话里问国子大姐,需要给乔老带点什么东西?只听见电话那头传来乔老的声音:带两瓶高度酒来吧!我听罢哈哈大笑,我认为只是玩笑,当然也没有带上高度酒。可我提着花篮与礼品赶到病房时,见病房里真的摆着几瓶红瓶的高度酒,原来是一位公司老总应乔老要求送来的,而乔老住院期间,竟也真的每天喝那么二两。
步入古稀之年后,乔老很少公开露面了,我与乔老在外约聚的次数也由少变无。早些年,他的两儿一女为了他晚年生活清静,在房价便宜的时候,从顺义给他买了一栋别墅。最先由亦庄搬到顺义,他每个月还能抽出一两天回城里会会友,随着年事渐高,也正式隐居在家了。这期间,我多次去顺义看望他,都是就近找个小饭馆聚聚,有一次把他请到附近的部队营区,体验了一下部队生活,他和佟琦阿姨开心了好些天。
乔老隐居后,只是腿脚有点不灵便,但思维还是比较清晰,当然酒还是照喝,量逐减而已,一天三顿,几乎少不了酒。直到去世前不久,这个习惯始终未改。他当然也羡慕我们能时不时在外欢聚,有时也流露出出来试试的念头,但考虑他年高,他的家人和我们都不敢动这个心思。2021年秋季某天,我和著名诗人李金昆、中国作协办公厅主任李一鸣等文友相聚,喝到兴头与乔老微信通话,他似乎也沉醉到了我们这个氛围中,与文友一一视频对话,进行隔空敬酒,大家欢声笑语,高兴非常。通过这一交流,文友们对乔老大加赞赏,一赞乔老平易近人,和蔼可亲;二赞乔老为人真诚,性格爽朗。那一天,乔老还和文友们相约,等过一段时间身体允许,与大家约聚一次,只是后来疫情作妖,这个计划终也没有实施。
乔老也没有因为年高而停止学习和工作,他每天抽空就读书看报,偶尔接待一下访客,还给一些青年诗词作者作个序,题个书名。他的书法功力也不凡,为了锻炼他的身体和脑力功能,女儿给他下了一个任务:用毛笔书写出他所有的歌词作品,这不得不说是他女儿的良苦用心。乔老因之锻炼了身体,充实了生活,还在有生之年给社会留下了墨宝。接受任务后,他每天抽空就上书案,开工书写,用了大概一年多时间,把他上千首歌词作品书写了一遍。据国子大姐说,书写完工后,很多出版社慕名而来,争相联系出版。
乔老是福相之人,也确实有福。他有一个一生炽爱他的爱人,也有三个争相孝顺他的儿女。他的爱人佟琦出身名门望族,父亲是东北有名的将军,母亲是清朝皇亲。佟琦阿姨喜欢别人叫她“格格”,因为我见面就喊阿姨,她没少纠正我。我总觉得喊“格格”略显不礼貌,便干脆呼她为“格格阿姨”,时间一久,佟琦阿姨也就默许了。她似乎也与我特别投脾气,每次见面都满脸笑容,嘘长问短,甚至拉着我的手啦个没完,如果很久不见,总会少不了念叨念叨。
佟琦与乔羽的婚姻也不乏平民百姓中的“烟火气”,在磕磕碰碰中度过了银婚、金婚、钻石婚,虽然两人在许多方面差异较大,但也拥有了一生家常便饭式的幸福。1994年6月19日,是乔羽、佟琦夫妇结婚40周年纪念日。庆祝会上,老两口相偎相依地端杯劝酒。一个朋友发问:“在一起生活40年,是如何过来的?”大厅顿时安静下来,人们期待乔羽的回答。乔羽把玩着自己的酒杯,前后左右看了看朋友们,开腔道:“如果让我实话实说,我只有一个字,那就是‘忍’。”还没等大家醒过神来,佟琦赶紧补了一句:“我有四个字:‘一忍再忍’!”顿时,大厅内掌声大作,笑声不绝。有几个中年人,尽管笑着,双眼却盈满泪水。
是的,乔羽的一个“忍”字,既朴实,又一字中“的”。而佟琦的“一忍再忍”四个字,也体现出忍中的真爱。乔羽爱喝酒,佟琦爱唱歌;佟琦爱干净,乔羽怕麻烦;佟琦从来不在小馆子里就餐,而乔羽却乐于在街边小店消磨时光。这截然相反的两种生活状态,需要多少个“一忍再忍”方才度过漫漫时光?又有多少个“一忍再忍”浓缩着彼此真心的恩爱?
再恩爱的鸟儿,也有生死离别的那一天。如果这种离别压根不为活着的对方所知,伊或既使对方知道却又至死不愿承认,这其中该包含着多少可歌可泣的至深之爱呀!
2017年1月15日,深爱乔羽一生的佟琦阿姨告别人世,这是世人至今不得而知的秘密。那一天,当乔老家人悄悄告诉我这个消息,并嘱咐我向外界也向乔老保守这个秘密时,我才知乔老根来不知道老伴去世的事实。佟琦阿姨去世那天,儿女扶着乔老去老伴房间看了看,儿女们想让他最后看老伴一眼,又不想告诉他妈妈已经去世。只是哄着乔老说:“爸爸,快看看,妈妈睡觉的状态真安静!咱小声点,别把她吵醒了!”乔老遵儿女所嘱,深情地看了老伴一小会,便退出了房间。就在他回房休息后,儿女们把妈妈送去了殡仪馆。
一天后,佟琦阿姨的骨灰盒被伪装后放在了乔老床头的另一边,乔老不知道,此后的岁月里,他与逝去的老伴一直睡在一个床上。有时,他会问女儿:“你妈妈去哪里了?”女儿说你们两位老人我照顾不过来,妈妈被两个哥哥接走了,由他们照顾。乔羽点点头不再作声。可过了一段时间,他又央求女儿:“陪我去看看你妈吧!”女儿一次又一次地应付,打岔,推说各种理由,打消乔老看望老伴的念头。乔国子坦言:“这5年瞒父亲很辛苦,精神压力也很大。有时想,干脆告诉他得了,可又担心他情绪受影响,身体吃不消,最终会造成他早逝,所以就这么违心地,一个理由一个理由地搪塞着他。虽说这两年疫情可恨,可这也正成了我应付父亲的最靠谱理由!”
乔老去世前的5年,就这样在无奈中思念着自己的妻子,他那歌词中的蝴蝶,始终没有再次飞回到他的窗口。他一直在默默地等待着,不愿离开家门半步。有两次安排他去医院疗养身体,他却不愿出门,反复向女儿叨叨:“我不能离开呀,我离开了,你妈妈回来找不到我咋办?”说到此处,乔国子抹着眼泪说:“爸爸是大智之人,尽管年事高了脑瓜不够灵活,可他辨识事情的能力还是有的。他是真的不知道妈妈去世,还是怕我们操心而配合我们,真的不得而知。想起这些心里挺难受,可也真的没有办法!”
为了照顾两位老人,乔国子自2009年就辞去了东方歌舞团的职位。母亲去世后,她更是不敢离开父亲半步,悉心护理着父亲,而她这十几年的时间里,就这么一直与社会、与朋友绝缘着,父亲在她婴儿级的护理水平中度过了晚年。十几年的悉心照料,她天天身心疲惫,但没有一丝怨言,更不敢有一丝懈怠,直到乔老临终前去医院治疗,乔老依然满面红光,全身皮肤光滑得如似青年,医生护士看了都连声赞叹。
幸福安详的乔老还是没有抵得住岁月磨蚀,2022年6月19日深夜,他消然离开了人世。那一天,是世界传统的父亲节,也是他和爱人佟琦结婚68周年的纪念日。在这一天,他把作为伟大父亲的使命和岁月最后作结,一身轻松地奔向了他的爱人,追随那海枯石烂也不变的千古爱情去了。
乔老的逝世,为自已写歌一生画了一个圆满句号。但是,他的人走了,歌没有走;他的躯身不在了,灵魂没有消失。正如大画家吴冠中所说,他就在自己的作品里。每当我们唱起他的歌,他的笑容就会出现在那片希望的田野上,出现在我们荡起双桨的涟漪里,出现在一次次难忘今宵的欢乐中。
只要青山在,乔老永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