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诗人西屿是一个善于品味“自我”的人,而且这种关于“自我”的品味充满了个人化的经验以及对于他者存在的关照和思考。在他那里,诗就是一根点燃的蜡烛,那些语言符号就是蜡烛的眼泪,而自我恰恰是他的引燃蜡烛的捻线,一直在静静地引燃、引燃,那些光芒恰恰是他诗歌存在的意义,照亮了生活的周围和更加开阔的人间。
诗是一切知识的开始和终结。
——[英国]华兹华斯
英国著名过程哲学家怀特海曾说:“经验里面模糊的成分才是基本的,凡是明晰的成分都属于后起的观念。”在这里,怀特海认为:实际经验中真实的世界,应该是用感觉来探索,以求达到与世界混合成一片的境界。也就是说,对于这些真实世界中模糊、蒙昧的因素,必须用人的“感觉”去“感受”。因此,他又说:“我们根本没有看见事物,只不过嗅到它们罢了。”这就是说,一般日常生活中,人们对于真实生活世界的探究,要像动物那样,只是靠本能和感觉去维持它自身的存在。其中,在某种条件下,本能与感觉的复合就是认知经验的直觉。其实,对于世界本源性存在的探索和认知,不同的哲学具有不同的思维模式和认知性结论。世界是物质的,物质的本源性存在形态到底是何种面貌?又该如何靠近、触摸和体贴世界的物质性存在呢?死的物质性存在与活的物质性存在,那一个是世界物质性秩序的根本状态?一种表述:没有精神、没有意识、没有生命的机械性存在;另一种表述恰恰相反,它是一种灵动性、活跃性与自足性的集合体性存在。无论哪一种探索世界真理的模型,就诗歌与诗人而言,我认为直觉恰恰是诗人沟通存在、语言与他者之间的基本桥梁和纽带。什么是直觉?所谓直觉,就是直观感觉;没有经过分析、逻辑推理的观念集合体。就文学艺术生产的本质而言,直觉性思维的直接性、突发性、非逻辑性以及或然性等等,这些超经验超知识的想象力冲动恰恰成为了文学艺术创作的起点或动因。
在河南80后诗人群体中,西屿一直是一个较为安静而又拙异的存在样本。它厚重,犹如黄河之水一样浑浊、凛冽而又充满了奔腾的力量;它稳重,犹如一头巍峨伫立的大象稳健、沉郁而又洋溢着生命的昂扬的斗志;它充沛,犹如夏天的雨水饱满、肆意而又承载着收获的希望。阅读西屿的诗歌作品扑面而来的是一种凝重的体验和具有超强穿透力以及感染力的内在情感蕴藏。他善于将艺术的直觉切入具体物象化的体验之中并同时将个人化的情感底蕴涌动于独具特色的语言符号的表述和呈现的光芒下。对诗人西屿而言,他的诗是一种混杂体,一种将“自我的情感事实、乌托邦式的幻想、流畅的语言载体以及天马行空的想象力”等因素复合、凝聚、提炼的诗意综合共同体。对此,英国诗人和评论家柯尔律治曾有过一段经典的论述:“最理想的完美诗人能使人的全部灵魂活跃起来,使各种才能互相制约,然又发挥其各自的价值与作用。他到处散发一种和谐一致的情调和精神,促使各物混合并进而溶化为一,所依靠的则是一种善于综合的神奇力量,这就是我们专门称为想象的力量。这力量是由意志和理解力所发动的,而且始终在它们的不懈的但又是温和的、难于觉察的控制之下(即所谓“驭而不紧”);它能使相反的、不协调的品质平衡与和谐起来,例如同与异,普遍与具体,思想与形象,个别的与有代表性的,新奇、新鲜感与旧的熟悉的事物,不寻常的情绪与不寻常的秩序,又例如清醒的判断力和始终如一的冷静的一方面与热忱和激荡的深情的另一方面。但是它虽调和自然与人工,却仍置自然于人工之上,内容于形式之上,对诗本身的感应于对诗人的赞赏之上。”①西屿正是这样的诗人。我们借用柯尔律治的话来概括西屿诗歌的源泉与奥秘。试举一例:
铁皮炉里的火,我见过
一根通到窗户外的铁皮管
冒出的浓烟,父亲抱着
两截劈好的木头,从外面进来
往炉膛里添柴,像我往白纸上
填空。不同的是
他给屋里,带来了温暖
而我,越往白纸上填空
心里却感觉,越冷
—— 《铁皮炉里的火》
这是一首短诗,共9行,但是却简洁丰满,充满了阅读的滋味,读来令人感同身受,给人营造了一种身临其境的幻境,同时,又赋予某种内在的深邃性的思考和观察经验。这是一种孤独的阅读体验,更是一种切入肉身的精神性的自我惩罚和救赎。从诗歌的内在结构和叙事模型上看,诗人采取“双视角(我与父亲)和双叙事(父亲→温暖;我→越冷)”的构成形态,营造了两种意蕴相反的情感性脉络去向。对于前者,他写道:“铁皮炉里的火,我见过/一根通到窗户外的铁皮管/冒出的浓烟,父亲抱着/两截劈好的木头,从外面进来/往炉膛里添柴,……”。在这里,“火”既是一种现实的物象性存在,更是一种“我”与“父亲”之间情感交流与反差的链接点和传送带。“父亲抱着→两截劈好的木头,从外面进来→往炉膛里添柴,……”,在意义上,诞生了“温暖”。对于后者,他写道:“……像我往白纸上/填空。不同的是/他给屋里,带来了温暖/而我,越往白纸上填空/心里却感觉,越冷”。在这里,“白纸”同样具有现实与虚构的双重意义。它不仅象征着自我人生的空白需要“填空”,更象征着诗人对当下自我以及社会风貌现实的无奈与疼痛。或者,它根本上就象征着相对于“父亲”饱满的无私奉献而我却依然两手空空的呼应之间表现出的无奈和惆怅的情绪。这是一种内在性的类比点和通感点。诗人于刻意非刻意之间抓取到了不同意象之间的和谐点和平衡点。然后,他又赋予这些和谐点和平衡点某种自我的塑造的意义和价值。
然而,西屿的诗又表现出另一种更加有神的价值和意义。他在强力地追求本色叙事的同时,自觉远离了诗本身对于所谓“修辞术”和“诗歌辞藻”的依赖。从这个角度,他的诗表现出了明朗、简朴、深刻又天然去雕饰的个性化特点。他的诗是对现实物象的深度挖掘,更是对未来浪漫情怀的想象。在现实主义描摹附体和浪漫主义幻象黏链之间,他将二者天壤之别的鸿沟进行了极度趋近化的创造和调和。据此,他确是一位不同凡响的诗人。他将生活现实的细节进行精心的叙事性雕琢然后又突然赋予某种必然之外偶然之中的意义和价值。再举一例,如下:
父亲要在屋后,修一个水库
我帮着父亲,把运来的木料
抬到已砌好的墙上,看父亲
骑在墙上,在那里
叮叮当当地钉。他很用力
一下一下,把自己
从早晨楔进了黄昏
—— 《从早晨到黄昏》
这是一首短诗,仅仅只有1节7行。其中,前6行几乎都是在叙事。它一直在讲述一个修水库的父亲的故事。“我”是整个事件的观察者、叙事者和真实性的见证者。然而,所有的讲述都是为了最后的谜底:“一下一下,把自己/从早晨楔进了黄昏”。整体来看,它紧扣叙事核心,将一个勤劳、负重、奉献而又不善言辞父亲的形象突然之间体入阅读和接受的妙境。由松弛的叙事到紧张的揭示谜底,这个过程既具有艺术的感染力,又具有某种意念的跳跃性和突然性。该诗整体呈现出平凡与朴素之间突兀而又起伏的审美观感。这种创作特征在诗人西屿的诗歌随处可见。再如:《背影》。他这样写到:“把运来的沙子,倒在院子里/再加上白灰,加上水/用铁锨不停搅拌,让它们 /紧密团结。把弄好的涂料/倒进事先挖好的土坑中/抹平,把水管埋进去/再给它填平。一上午/我看着父亲,熟练地做着/这一切,他高大的背影/站起又蹲下。几十年了”。这里的“我”非常关键。它或者借鉴于某种短篇叙事小说的视角模型。“我”是一种现实性存在,更是一种虚构性的探索和叙事真实性的加持手段。这些叙事朴素、简单而又赋予生活的气息。诗人的目的不止于此。他说:“几十年了/我从未走出,他的背影”。这种促使物象本身跃然纸上的形象化诗歌技巧具有某种实验性意义和探索的价值。它很耐人寻味。西屿善于的诗歌创作善于在诗歌自身短暂的故事性、戏剧性和意义速度的突发性之间寻求语言符号所指与能指的平衡与稳定。
英国浪漫主义诗人雪莱曾说:“一个真想做大好人的人必须有深入而又包罗一切的想象,必须把自己放在另一个人和许多其他人的处境之内;他所属的全种族的痛苦和愉快必须成为他个人的痛苦和愉快。”②在这里,它的深意或许可以用汉语的两个成语“设身处地、感同身受”来类比。这样诗人的例子不胜枚举,比如,中国大诗人杜甫,如何没有将他人的“痛苦和愉快必须成为他个人的痛苦和愉快”的情感内涵,其辉煌的诗篇《三吏》《三别》恐难以经典面世?更难以刺痛千百年人类悲悯的神经?
相较于诗人西屿而言,他将个人苦痛书写在更加开阔的场域里。而且,这些诗意性的书写往往基于个人化的自我生活经验或者生命体验。比如,他对家乡的描写和抒发往往带有强烈的冲动而又温情脉脉的内卷意蕴。《母亲》是一首书写思念的隐痛的歌。它娓娓道来,不事雕琢,语言简朴,内蕴波澜不惊,但是情真意切,诗意极具有穿透力和感染性。他往往将自我的深邃的情感隐藏在平凡的琐事的记叙和呈现之中。他说:“我总是梦见故乡,我出生的地方/方圆不到五里,那里的老房子/陈旧的木门,有时候热闹/有时候冷寂的,庭院/母亲坐在院子里,她有时在/干活,有时/什么也不干。她洗衣、做饭/缝补、下地干活,侍弄我们家的/菜园子,给黄瓜、西红柿、豆角/搭架。麦子熟了/她去割麦,玉米熟了/她去掰玉米,山上的果子熟了/她摘一兜给我们,山杏、山桃/杨桃、五味子、八月炸、野樱桃/她做一大桌子的饭食/招待远道而来的客人”。这些故事和词语几乎都是日常平凡的记录,毫无雕饰,毫无浮华,朴素清新而又自然而然。但是,就是这些普通的场景,却能够给阅读带来更深层的情感触动和认同。接下来,诗人大篇幅地将“大门口坐等母亲归来”的场景进行了详细而又生动的描摹。这是一个日常生活的细节,更是一个极为普通而又平常的场景。他写道:“有时候,我们的大门/大开着,她不知道/去了哪里,我大喊着母亲/我急得大哭/有时间,我们的大门/紧闭着,母亲似乎/出了远门,我坐在家门口/等呀等的/月亮出来了,我不知道/还要等多久,但我心里/一直有一个声音/我只要等下去,母亲/就一定会回来”。其实,这些平凡的细节更能打动人心,更能穿透人情,也就在潜移默化之中形成诗人与他者之间的感情共鸣和回旋。最后一句画龙点睛,将诗意推向高潮,将诗歌的情感引向事实性的顶端。这样的诗歌在西屿的作品随处可见。《我一次次梦见》、《消逝》等等都是这方面的代表。它们语言简捷,叙事紧凑,情感饱满,具有强烈的推动阅读的感召力和吸引力。
然而,西屿的诗歌又表现出另一种独具特点的个性。他善于将冷静的自我置入自身诗歌物象的观察之下然后赋予物象更多的关于自我的内涵与定义从而诞生另一种更加丰满的事实性诗意呈现。他的诗唯美而不颓废,在淡淡的自我苦难经验的叙事中置入自我独特的冷抒情,在相对苦涩的经验描摹中寻找到一种甜甜的羞涩和轻轻的甘冽。他的遐想充溢着强烈的现实感。这些因素促使他的文字书写充满了厚重的分量和坚实的内质。诗人西屿是一种具有强烈生活气息和生命理想的诗人。诗诞生于生活的激情以及它对社会内涵的关照和映射。同时,这种激情、关照和映射又反作用于生活给生活的日常带来某种快意式的慰藉和体贴。不过,诗歌艺术又超越生活,赋予生活另外一种更加神圣的样貌和精神状态。诗人西屿的观察深入生活的细节。他能够在单调、表象而又千丝万缕的现实物质秩序之下发现另一种真理性秩序而且又能够将这种观察的幻象以更加丰富的样态呈现出来。这既是一种高超的技艺,更是一种高超的生活。试举一例:
我不能,也永远不会
让生活,给干趴下
—— 《镜中记》
这是一种完全化的生活性语言书写。他对于生活的叙事简单而又明了,丝毫没有拖泥带水的拖沓之嫌,更没有任何更加宏大的社会性或者精神性的描述与勾勒,完全就是在描摹自我的生活以及生活的自我。他说:“我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这些年/我明显地老了,白发在头上/安营扎寨。光洁的皮肤/被粗糙替换,皱纹到处/拉警戒线,胡子像韭菜/割了一茬,又冒出来一茬/焦虑从未停止偷渡/迷茫也是,唯有/我眼睛里的桀骜不变”。这些语言简单、流畅、宁静,自身充满了生活的节奏和气息。期间,甚至洋溢着诗人自我的某种嘲讽和戏谑,但是,这些因素在自觉与不自觉之间增添了诗歌内在穿透力。最后,诗人说:“我不能,也永远不会/让生活,给干趴下”。这种事实上的自信态度正暗合了人类一般的情感需求。事实上,这些简单的语言符码更能够抓住阅读性主体情感的内核从而引发某种喧嚣和共鸣。在诗学接受理论上,它具有事实性的可操作性。这种轻情感的抒发在《中年》中表现的更加酣畅淋漓、精彩绝伦、尽善尽美尽致。他写道:“不敢失业,不敢生病,不敢有事/谨小慎微的活着。把委屈、憋屈、愤懑/藏在心里,把迷茫、迷惘/写在脸上。是乌云遮住了明月/我一个人,站在旷野”。这首诗将“中年”的生活、思想、家庭以及社会等等现实状态进行了详细而又细腻的描摹和展示。这种“中年危机”的话语状态具有普遍的意义和价值。诗人西屿将男人的“中年危机”进行了全面的剖析和呈现。但是,美中不足的是诗人并未找到问题的解决途径和角度。而是,将诗意仅仅止于独自承担和中国男人传统具有的负重精神。不过,我们依然领略到了诗人创造的超自我超现实的审美体验。这种体验充满了空灵、跳跃而又无奈与悲戚的成分。它必将深深地打动阅读。
在诗学理论上,有人说:这是一种用词的俗气。甚至,有人说:这种口语化的呈现是对于诗歌内在美的消耗。我认为,这些观点既然都能自圆其说,也必然有其合理的成分。存在即合理。但是,文无定法。任何一个成熟的经典性诗人必然都有自己独特的一套话语系统和表现手段。英国浪漫主义诗人济慈曾说:“任何一种艺术的高超之处就在于强烈动人,能动人就会与真和美紧密联系而使一切令人不快的成分烟消云散。”这就是艺术的“动人性”,或者可称为感染力。那些无法“动人”的艺术永远都是僵尸性的存在,都是无源之水,都是死的艺术。诗人西屿具有超然而又独特的感受事物的能力。他能够在感觉(或者说直觉上)上深入各种事物、情境、人心、时间、空间,甚至日常细节的纹理,并能细致地体会到差别,了解其幽微难言、微妙之处,更能够同情各种发生、效果、遭遇,在承认事物有曲折、有过程、有秩序的前提下,通过自我的语言规则呈现物象的内涵和真理性存在的意义。
“一首诗的脉络连贯,不是从形式方面去研究的……他们相信诗歌的有机性,而且在实践中不断地推究态度、调门、张力、讽刺和悖论,所有这些心理学概念,……它标示着不协调的成分得到认可,对立面的融和,……一首诗之于他,乃是体现人类经验的一个文字表述。……坚持一部艺术作品的组织,它防止作品成为一个简单的交流工具,仅仅就这层意义而言,他们才是形式主义者。”③韦勒克对新批评内部不同观点的描述简捷而又客观,中肯而又平衡。但是,无论如何,我们都必须看到诗歌创作对自我的直觉(感觉)触发点的依赖和诱导。诗歌的滋味在于内在意义表述和所指形式。
总体而言,诗人西屿是一个善于品味“自我”的人,而且这种关于“自我”的品味充满了个人化的经验以及对于他者存在的关照和思考。他善于挖掘日产生活的细节的意义和价值,并能够在深度上穿透这些细节的情感、形式和内容。而且,在更多的关于自我而记忆的描述中,他往往将自我置入一种更加经验化和缺失化的场域中。在这种场域性的描述中,自我不仅仅是点燃诗意的起点,更是延异诗意性结论的方式和手段。做一个比例,在诗人西屿那里,诗就是一根点燃的蜡烛,那些语言符号就是蜡烛的眼泪,而自我恰恰是他的引燃蜡烛的捻线,一直在静静地引燃、引燃,那些光芒恰恰是他诗歌存在的意义,照亮了生活的周围和更加开阔的人间。在《夜晚》中,他说:
我太喜欢夜晚了。她把我的疲惫
放到床上,让他躺着
把焦虑还给白天,让迷茫
看不到方向,让忧郁
一层层加深,往事
纷至沓来。撕开的伤口
仍在隐隐作痛。夜晚太伟大了
她隐藏了,我的伤口
注释:
①.转引《英国浪漫主义诗歌史》,王佐良,中国,生活书店出版有限公司,2018年版,第57-58页,《文学传记》、1817、第14章;
②.转引《英国浪漫主义诗歌史》,王佐良,中国,生活书店出版有限公司,2018年版,第153页,《诗辩》;
③.雷纳·韦勒克:美国、《近代文学批评史第6卷》、杨自伍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20年版、第269-27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