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琪在《女性主义者笔记》中写下:
多年以后人们将在对安琪的追溯中盖下此章“查无此人”因为——
在死者生活过的尘世,邮差早于死者死去,你邮寄到尘世的信因此无人传递。
我此刻的生活就是那个死者,我在现世写下的诗作就是那封邮寄到尘世的信,我希望有人传播但“邮差早于死者死去”,如果有流泪有感叹,有不适,那就是这个了。我所有的解决方式就是,继续在尘世写信,有时涂抹在口无遮拦的脑回沟中,有时成型落迹于文本或电脑中。
安琪的担忧正说明了写作的残酷。很多诗人耗费一生心血写下的作品被后人忘得一干二净,但她没有被这种现象吓倒,而是不管不顾继续在尘世写诗,向世人倾诉自己悲凉的命运。对她而言,除了写诗,不知道还有什么更重要的事情。读了《极地之境》后,直觉告诉我,她写给尘世的信会被更多的人打开,可能还会边读边感叹,这就是那个写诗的安琪。
《极地之境》是安琪2003至2012十年间短诗的选集。这十年,她个人经历了浴火重生的悲欢离合,带来诗歌创作上的脱胎换骨,完成了从小女人写作到女性主义写作、从浪漫主义写作到新现实主义写作的锐变。纵观百年新诗,虽然取得举世瞩目的历史性成就,但道路的曲折和教训的深刻令人警醒,有些曾经产生过轰动效应的诗人,早已被时代的浪潮无情地淘汰,在艺术规律面前回天乏术。随着时间的推移,安琪这本诗集在我心中的分量却越来越重,不断激发我研究新诗的兴趣。我企图以这本诗集为标本和突破点,来探讨百年新诗某些规律性的东西,特别是值得借鉴的经验,为新诗在第二个百年的高质量发展提供某些参照和启示。
读《极地之境》,我仿佛看到诗人安琪穿过语言的丛林大大方方站在读者面前,浑身散发着人间烟火味。她不回避生存的尴尬和生命的卑微,把一个真实的自己率性地呈现给复杂的世界,让我想起索尔仁尼琴说过的“一句真话比整个世界的分量还重”。不管诗歌发生怎样天翻地覆的变化,艺术与生活的血缘关系在她这里没有丝毫改变。她坦陈“我从不怀疑我的写作能力因为生活就是我的诗歌来源”。令我不解的一种诗歌现象是,一些诗人在语言上长袖善舞,最终却剑走偏锋,钻进象牙塔和死胡同,离他所处的时代越来越远,离人类的心灵越来越远,在读者眼中变得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陌生。安琪对待诗歌像宗教徒一样虔诚,在《帝国主义诗歌》中写到:“当我在诗歌中享受到生之快乐,诗歌,这垂而/不死的帝国主义/我前世的爱人,你霸占了我,欺负了我/使我今生不得安宁”。诗歌是一把双刃剑,既占有了她的生命,也成就了她的事业,既使她享受到精神的荣光,也使她的人生陷入动荡不安。数十年来仍然痴心不改,我行我素地写着。
在我眼中,安琪是勇敢的,与很多诗人的胆小怕事不同。为了理想她不惜放下安稳无忧的生活,毅然从家乡福建出发,开始漫长而艰难的北漂,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过上连死在什么地方都不知的生活”。我在年轻时,几次生出到深圳闯荡一番的念头,由于顾虑重重,最后不了了之,一直苟活到今天。安琪不是女权主义者,但她不像传统女性那样,满足于相夫教子、没有自我的世俗生活。在《恐惧深如坟墓》中直言:“你这一生,原本不打算安然走过”。她不和传统妥协,不和平庸妥协,不和自己妥协,敢于和现实挑战,不畏风言风语,不怕无家可归,矢志不移地追求现代女性的独立和自由。现代主义诗歌的奠基人庞德,在《我如何开始》一文中自述:“我15岁就知道我要干什么……”,就是立志成为一名伟大诗人。安琪的抱负就是在诗歌上有所作为,为中华文化的繁荣发展奉献一己之力。客观地看,没有从零开始的北漂,就不会有《极地之境》这部诗集的诞生,不会有今日中国诗坛之安琪。
用《极地之境》这首代表性作品命名这部诗集,用意显而易见。安琪在《后记》中如是说:“回想当年写《极地之境》,实在是在故乡呆了一月后略微感伤状态下的抒发心态,明白安逸的生活终究已非我所有,对一个已辞去一切的人而言,异乡是你必须战死的沙场,是你非如此不可的极地。百度告诉我们,南极和北极合称极地,那么极地就是一般人到达不了的地方了,即使到了,也只能短暂逗留而非长期存活。这几乎是我们这些人背井离乡的宿命”。欣赏诗人的作品,脱离其人生境遇,只能是一知半解。上述这段话,是诗人和命运背水一战的宣言,也是打开这本诗集的钥匙。
现在我在故乡已呆一月/朋友们陆续而来/陆续而去。他们安逸/自足,从未有过/我当年的悲哀。那时我年轻/青春激荡,梦想在别处/生活也在别处/现在我还乡,怀揣/人所共知的财富/和辛酸。我对朋友们说/你看你看,一个/出走异乡的人到达过/极地,摸到过太阳也被/它的光芒刺痛
这首诗一看就明白,一点也不复杂,谈不上多深奥,就是写了回乡后的诸多感慨。文字虽不长,但形成多处对比,过去与现在的对比、故乡与远方的对比、自己与同学的对比,理想与现实的对比,幸福与痛苦的对比,得与失的对比,多重对比叠加在一起,自然就生成无限大的审美空间。既有不甘于命运摆布的苦苦挣扎,也有战胜命运的情不自禁,更有对命运的反思叩问,悲喜交织,得失参半,别是一般滋味。亲切而又空茫,遥远又而现实,惊喜而又愧悔,甜美而又苦涩,写得朴实而真挚,清澈而深邃。
安琪把人生的目的地比作极地,已经预感到未来的冰雪风寒。在《风过喜马拉雅》借风表达毫不畏惧的决心:“想象一下,风过喜马拉雅,多高的风?/多强的风?”。诗人想象自己像强劲的风一样越过喜马拉雅时,生命的气象是何等的壮观。“居然有这种风不思上进,说它累了/说它有众多的兄弟都翻不过喜马拉雅/至于那些翻过的风/它们最后,还是要掉到山脚下”。诗人对不思上进、甘于落后的消极之风感到愕然和不解,它们总能找到退却的理由去自慰。她拒绝做这样心安理得的风,不想为不思进取找托词。当然越过喜马拉雅也不是轻而易举的,甚至会冒生命的危险。“它们将被最高处的冰雪冻死一部分/磕伤一部分/当它们掉到山脚下,它们疲惫,憔悴/一点也不像山脚下的风光鲜/亮堂”。诗人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即使掉到山脚下,也无怨无悔。即使磕伤冻死,也在所不惜。不管什么结局,都挡不住她一往无前的脚步,体现出女性主义者的勇敢和倔强。风是象征,不同的风有不同的心态,有不同的想法。安琪选择的不是苟且,而是知难而进,绝不放弃,一心要抵达喜马拉雅那样的理想高地。
安琪敢于直面现实,她没有用华丽的词语美化自己的窘迫。她真实得令我们感动,令我们同情,令我们敬佩,令我们刮目相看。《悲伤时请想想过去》是很多北漂者最初的生存环境:“他们十七人共用的厨房,和马桶/永远无人打扫的肮脏过道和/永远大力甩关的铁门无论凌晨,还是深夜/都是那么决然的一声碰!”。诗人没有被这样艰难的生活征服,而是变压力为动力,并以此鞭策和激励自己;《已经累了》抒写身心的疲惫,不是一般的累,不是累得不想动,而是累到摇不动的程度。摇不动不是一个,而是三个。不是空喊其累,而是用自然反衬其累。“摇不动满园春色花开/花落”,表达在自然面前的力不存心。“花开了!摇不动这已经累了的身子”,是诗人精疲力尽无心欣赏自然的艺术说法。“摇不动轮回之轮滚过此时此刻”。无力把动的摇得不动,阻挡不住命运之轮的碾压,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已经累了/想浑浑噩噩的心都有了”。思想上出现了暂时的波动,诗人在《电话暗淡》中表达改变现状的急切心情:“从今以后我要过上没有压力的生活/没有愧疚,没有不安,没有羞耻和背叛”。从环境对人的改变可以体味到诗人饱受物质和精神双重折磨的痛苦;对于初来乍到的诗人,节日几乎变成一个敏感的词,融入生命的孤独和悲伤。《新年快乐》写对新年不同以往的感觉:“虽然张灯结彩/新年还是冷/还是有些/茫无头绪。实际上我已忘了新年……新年年年如此?噢不对/想想看新年也老了/我曾经在新年看见一天地的雪,天哪/一夜之间新年/白了头”。一样的节日,两样的感觉,新年白了头,还没人这样写过,反衬出生活的落魄和愁苦。在《纯粹感性批判》中写到:“所有的节日都是对你的惩罚/放逐自己的人理当得到余世的孤独”。从节日这一视角抒写自己陷入精神的孤独,但她没有抱怨,具有平静地接受现实的理智,从中可以窥探到她悲凉而强大的内心世界。《我本质是个孤绝的人》(或不要问我春节回不回乡):“一切与欢乐有关/的事物全部与我无关我自绝/于欢乐并独自享用/这份自绝——”。本诗中的“自绝”与上面的“理当”、“享用”与上面的“惩罚”遥相呼应,前边的因果关系是宿命,后面的“享用”是反讽。括号里富有挑战性的内容,是心灵的痛点,是孤绝的原因;《突然多出的黑暗》凸显命运的不可预期,诗人把突然多出的黑暗比作一株爬行的有触须的植物,舔到她的脚踝,心生恐惧,以至破碎绝望,祈祷“别再给她铁锤”,“别再给她没有边际的等待”。她的祈祷无济于事,“在我每天必醒的床上,影子们//先于我挡住阳光,突然多出的黑暗——又多出几寸/它们加快速度,突然拉住命运的衣角,它们迫不及待//想改变我的余生,想把我遗弃,在提前到来的虚无里/我的身体不想被化解,我不想被它化解”。诗人渴望阳光,不想被黑暗化解,不想被生活遗弃,不想坠入虚无,像美国自白派诗人普拉斯一样喊出生命的挣扎和不甘;《灰影子》把影子拟人化,把自己的心绪融入影子,在写影子的诗中是独一无二的。影子因诗人的心灰意冷而变灰,影子跟随诗人是因为“它以为有个主人今后就没有忧虑”。诗人却认为自己“比影子更没有未来”,因此“企图把影子驱逐出境”,但影子仍“执迷不悟”。影子越这样,诗人越难受。写影子是为了写人,反衬出诗人对未来的焦虑和迷惘;在《无尽之夜,或你无法模仿我的生活》中感慨:“人皆见其笑,不知其哭在无尽之夜无尽/之夜!人皆见其勇敢其毅力其意志不知/其脆弱其无奈其绝望其哀诉无门其自寻/的死路……我的无法被模仿的生活它甚至连我自己/也无法想象”。人们只看到诗人表面的乐观自信,并没有看到背后的辛酸失望。不但别人无法模仿自己的生活,有时连自己都无法想象;《今天。秋之已至》对接二连三的失去心存恐惧:“从离开老家就是一直在失去的过程中//从一个失去走向另一个失去你说/你真的不想再面对失去。哪怕失去的是痛苦,是折磨,是荒诞 //你也不想失去。你不想一无所有,你想要有让你立足的重量//哪怕这重量由痛苦、折磨、荒诞,构成”。诗人从害怕失去正能量的东西发展到害怕失去负能量的东西,就是怕自己一无所有,其悲凉无以复加;《我的天梯尽头》,天梯尽头应该是天堂,可“荒诞的步伐一只脚在天梯/第一级另一只一再落空”。无法攀升,还在向深渊坠落,离梦想越来越远。诗人不是主动靠近天梯,而是梦中被虚光架在“平庸的躯体”上,而非虚光“想要的天堂”,阴差阳错并没带来命运的转机;安琪在写给女友的诗《道路已经铺平,还有一些灰尘在脸上》倾吐着自己的不服输和不甘心:“你甚至帮我做好了回乡的准备但我说/再试试看,让我再试着往前走几步。我已经/出来了,这多么不容易”。虽然看不到柳暗花明,仍然不想半途而废,不想放弃最后的努力;《我试图说出这些往事》,往事不堪回首:“你翻开大脑,看见一片/胡萝卜的阴暗,通体皱纹的手感,潮湿,软乎/保持对事物的冷漠,这尘世的是非,来,而/不往,压低自杀者广告架上的冲动,他在上面已有/多时,我看见他安静地蹲在十层高的广告架上/的冲动就好像我已经跳了下去/我的心脏先我一步交出了未来,它在镜子中/照了又照,破裂的地方傲慢,却干净,像/忧伤,剔掉了骨头,结一层薄薄的膜,多么/漂亮的心眼,古代风俗的遗存,每天,你在对/往事的追寻中和自杀者不期而遇,在十层高的广告/架上,你想象我会和他一起跳下却不知我已悄悄/铺开防护气垫,亲爱的我不想死,我试图说出/这些往事,我想和世界同归于尽”。诗人从一个自杀者联想到自己,巧妙地映照自己。他好像在替诗人自杀,诗人好像在替他苟活,彼此同病相怜,都属命运的弃儿。既有对生命的眷恋,又有“我想和世界同归于尽”这种破釜沉舟式的绝望;《林中路》使诗人绝处逢生,倍感欣慰,但人生之痛依然刻骨铭心:“我抛弃前生/脱胎换骨而来/我已不记得走过的山/路过的水/我已被错乱的经历包裹成茧/就差一点窒息/我已失语/一言难道千万事”;诗人北漂八年,没有摆脱“异乡人”的感觉,在《除夕有感》中反问:“你这异乡人为何还在北京人的北京/公交寂寂,地铁寂寂/你这异乡人为何还在北京?”。这种“异乡人”的感觉在人生坎坷时更加强烈。从上面列举的诗中,我们能感受到诗人内心的孤独、苍凉、焦虑、不安、恐惧、迷惘、愧疚、挣扎,可谓五味杂陈,饱受煎熬。这也是社会转型期人类共有的精神特征。正如巴尔扎克所言“苦难是人生的老师”,北漂这一苦难历程,磨练了诗人的意志,考验了诗人的信念,成就了诗人的梦想。
海德格尔认为“诗人的天职是还乡”。安琪也一样,特别是在生活受挫时,故乡和亲人给她灵魂以极大的抚慰。在《好不容易》中写到:“千万条路从出发处出发/通向祖国的大城市小地方/其中必有一条通到我正坐着的这把椅子/天真的童年/难道还会造出一条路供我回返/亲爱的童年我们曾经一起仰头看天/直到看见今天的晚霞”。来路和回路、故乡与城市、过去与现在、欢乐与痛苦交织成她复杂而凝重的人生;组诗《云水谣》写了故乡的人(老伯)、物(土烟)、景(土楼、暴雨、大榕树),寄托着浓浓的乡思。最后一首《故乡亲爱(兼给子林)》,写故乡为她重启希望和爱情之门:“我重回故乡/在故乡的山水间找到感觉/我从死亡中抬起头/眼神犹疑/我向着生之门走去,心怀恐惧/我看到门开启着/那个为我打开生之门的人/就是你”;贯穿《北门北路》的线索就是北风,诗人三次“顺着风,往北,一直到北京的北”,最后一次才完成宿命的结局。“北风再次吹来,吹过你家的门你家的路/北风卡在你的胡须里/长髯飘飘是想象也是故园流逝”。北风好像在寻找故乡的游子,“卡在你的胡须里”,就是见证。诗人背井离乡,被北风吹醒,恍然大悟,“功名利禄/似水年华,我曾经被卡在里面/一根尚未磨钝的骨头”。想明白了,但棱角还没有被磨平。为了从“你”身上看到故乡的踪影,“穿上衣服,伪装成漂亮光鲜的树,在你家/的门前你家的路口悲伤/或愉悦,或闪开身子,看你携带故园//一溜而过”,结果留下无尽的惆怅和遗憾;《我要从你身上找出所有亲人》:“我背井离乡已经太久/我不叫爸爸妈妈叔叔舅舅已经太久/我不叫姐夫妹夫老公孩子已经太久/我不叫哥哥不叫弟弟,已经太久。我的生命词汇/丧失了这么多称谓,已经太久!”。压抑得太久,自然就产生歇斯底里的冲动,企图从“你”的身上找回曾经美好的一切,正是对故土和亲人难以割舍的怀念;《秋天回乡》,诗人陷入城市边缘人和故乡陌生人的双重困境:“这个在北方的旷阔中迷失方向的人/此刻贪婪吞食着狭窄街道熙攘的气浪与凹凸口音/再一次/迷失在故乡拆了又建的楼层间恍惚已成故乡的/陌生人”。新的环境还没有完全适应,旧的环境又变得面目全非,处在新旧夹击的尴尬之中;北京与福建自然风貌差异巨大,但只要发现一点相似之处,就能给诗人带来思乡的惊喜。“窗外,风渐起/雨声开始淅沥/偶然有一阵雷声滚动在天上/这样的情景极其稀少/北京,终于有点南方了”(《 北京,终于有点南方了》)。在《潭柘寺》看到南方那样枝叶交错的树木,“就好像回到了我的来处”。《许多叶子》:“连续两天我被许多叶子搅扰,细微处抖动不已/连续两天左边的心房在绝望地跳,头上的头/在晕,身体在软,呼吸带着哭腔——/北京,北京,这么远/福建,福建,这么近/我在这么远的北京热爱这么近的福建这一切/究竟为了什么?”。远和近完全是心理上的感觉,对自己北漂的动机产生怀疑;《海上紫陌——给福建福州、漳州,或厦门》,这三个地方与诗人息息相关,但远隔千里,可望而不可及。“如果生命是个大惊喜你说,我们都该/轻松一点。为什么要拘泥于此生此世?为什么/不回家?听听,‘死亡’的声音。为什么雨/一直在落,像南方!”。三个为什么,字字敲打着一个异乡人的心灵。故乡是灵魂的家园,诗人一方面从故乡汲取坚持下去的精神动力,另一方面不能返乡的痛苦又在折磨着诗人的神经。
安琪混迹于芸芸众生之中,在面相上很难分辨出来,但她经历了太多的曲折,在精神上独树一帜。她孤独又温暖,宁静又焦虑。肉身在尘世挣扎,灵魂又超凡脱俗。追求独立和自由,常常被生活的洪流裹挟。与现实抗争,又崇尚美的自然。她是不折不扣的女性主义者,又具有女性与生俱来的悲悯。她是矛盾的,纠结的,分裂的,正是无数的矛盾构成她诗歌的精神底色。《戒色生涯》可以看成是安琪的自画像:“我在曲终人散后静静/站了一会,觉得自己神色宁静,有着/不与平常一样的美。这个我是我爱的我//她不是喧嚣的,张扬的,也不是庸俗的/琐碎的。她一直无法让人看见,我不止一次/看见她在公车上、人群中,恍惚的//出神的脸……”。她是人群中平凡的一员,但又有不平常的美。她神色宁静,但又有一张恍惚出神的脸。她不张扬,但又无法让人看见。她爱这样的自己,但又有点淡淡的忧伤。她是多维的、多元的、多面的、多彩的,由各种因素复合而成;在《为清白而负重的冬日》中写下:“必须坚定不移把一生过下去/把愤怒限制在,最小范围内,最大地离开/躲闪,像光线催开一树的绿,越来越/密,而不透风,而在热闹中/踢走懊悔的冬日”。在“负重”的生存压力下,最大限度地减少愤怒,知识分子的坚韧和理智令人感动。像树一样绿和茂盛,凸现生命的昂扬姿态;《在临淄》是在齐国故里的夜晚,对自我进行辩证地审视,一方面感慨“这永远在患病的躯体35年了” 另一方面又胸怀祖国的万千河山。从“亲爱” 一词,感受到诗人不管在哪种状态下,对生命都表现出无比的热爱。从“万千”一词,感受到诗人胸怀祖国的辽阔情感。“一会儿灯火辉煌/一会儿寂然无语”。人生就像屋子一样,光明与黑暗、喧哗与寂寞交织共存。安琪存在的意义主要在精神,让我联想到鲁迅弃医从文的初衷,灵魂比体魄重要得多,精神比物质重要得多;诗人在《深水之墨》中写到:“在这空无一物的尘世/我曾经索取过多”。“空无一物” 不是虚无主义,而是对现实的超越。安琪一度时期过着捉襟见肘的生活,还反思自己“索取过多”,表露出知识分子高悬的日月之心。“索取过多”与“空无一物”构成矛盾,正反衬出过多不多,空无不空。“不能说/我曾到过的尘世/你也到过”。到过与到过有太多的不一样,命运不一样,追求不一样,结果不一样,感觉不一样;《自然之歌》这样写到:“熟地黄熟悉此山机理,把脉后/抚掌:此山甚好。山茱萸正走在由青变红/的路上,遇见山药、茯苓和泽泻,它们味/甜而酸,本是四处分散,如今被一张牡丹/皮包裹。也罢,既来尘世一遭,何不就此/缠绵,且将这西峡之龙潭之伏牛山气/之仙,之道,之苍茫,之旷阔,混为一体”。经历了太多的风雨,洞悟了生命的真谛之后,开始脱下女性主义的外衣,放浪形骸、纵情山水,回归自然、道法自然;《离开自己》是对自我的否定:“如果用‘现在’/给自己的余生定位则上半生形同虚设/而用‘过去’给自己定位/则过去像一把椅子失去倚靠/的背,和支撑的四柱/于是我选择离开/留下‘自己’在过去的椅子上/颓然倾倒/永无葬身之地”。过去不堪回首,现在又看不到未来,过去、现在、未来叠加在一起,透出命运难以把握的苍凉;北漂者的终极目标究竟是什么?安琪在《菜户营桥西》一诗中提出质疑。这首诗从“自此我们说,可以拐弯了”开始,到 “你还要什么/你,在路上的你,追赶时间的你,欠死亡抽你揍你的/你,女性主义的你,你还想要什么?”的反问。从“自此我们说,可以安歇了”,到“我们,在路上的我们,被时间追赶的我们,热爱活着/的我们,并不存在的我们,我们还能要什么?”的反思。经历了“追赶时间的你”到“被时间追赶的我们”,从“欠死亡抽你揍你”到“热爱活着的我们”,从“你还想要什么?”到“我们还能要什么?”的矛盾变化,蕴含着对主动与被动、理想和现实、存在与虚无、小我和大我的关系思考,有洞悟后的豁然开朗,也有心有余而力不足的遗憾;《躺在时间的河流上》 触及到死亡的主题:“我夜夜躺在这条河上/为了不下沉我让自己变轻/我熟悉死亡灰烬的体位,在转不过身/的屋里我模仿死亡的姿势多么地道/活着时我善于说再见/善于把每一个困难掩没”。把时间比作一条河流,从远古流到现在直到未来,人在这条无尽的河流中漂泊,随着重量的增加,开始下沉,被淹没,直到无踪无影。时间的永恒与生命的短暂形成对比,为了对抗死亡,诗人智慧地将自己变轻,怎么变轻无关紧要,从中透露出与死亡抗争的信号。模仿死亡的姿势,才是女性主义者应有的镇定自若。在生与死之间游刃有余,把死亡写得如此轻松,在女诗人中并不多见。在《在德令哈想起海子我感到羞愧》写到:“你的童年挂在墙上/你的青年挂在墙上/你永不再来的老年看着我们一步步走向衰朽/有一天你我相遇在另一个世界/我们将被你的青春打败……我渴望你的灵魂附体——/我安享于生活的此在并且丧失了继续受难的勇气”。死亡使海子更加完美地存在于人们的记忆之中,安琪的羞愧是对生命质量的哲学反思;《活在一条河的边上》是诗人憧憬的精神愿景:“活在一条河的边上,很干净,很危险/活在一条河的边上,河水清澈,欢快流走/河水河水,一个人活在你的边上/两个人陪她走,三个人如此相爱,相爱如此宽厚/如此寂寞,如同一条河慢慢走”。诗人欲像河水一样干净地活着,欢快地活着,自在地活着。在生活中有知音相伴,彼此相爱,危险和寂寞也无法改变生命的美好,完全是一种生命理想,更多的时候诗人还是在理想与现实的夹缝中挣扎。
安琪与生活不断较量的过程中,女性主义者形象得到强化。读完这本诗集,我们才会明白用一个标签定义安琪显然是片面的。在爱情和亲情的场域中,安琪也呈现出东方女性特有的温文尔雅。《偎依,或硬座》借乘车的情景抒写爱的旖旎和归宿:“我靠着你,有了肩膀,有了余生”。披荆斩棘的锋芒已经收回,生活重现风和日丽的景象;在《今夜无眠》中写到:“除了你我哪儿也不去/而你如此小心/租了一个梦供我使用/供我把身体放了进去”。爱情为诗人加冕,身体在梦中放松;安琪受弗洛伊德的影响,擅长用梦表达爱情:在《晚风》中写到:“梦是谁家的孩子/一会儿到我心里走走/一会儿到你心里走走/在内蒙的秋意里/我们手拉手/渐渐进入梦乡”。把梦比作孩子,扮演了爱情的信使,体现出爱情的纯真无邪;《鼓浪屿》中不动的船因为爱动了起来:“突然心念一闪晃了晃,尽管只是/微微的,轻轻的,柔柔的/你依然眼眶潮红,你在这艘船上爱过一个人/他离去时风不动,雨不动,白天不动/夜里动……你喊他好人,美人,你牵它想它把它当作/百分百的亲人”;《生命化教育》写的是心有灵犀生死相依的爱情:“你走了,我依然留在原地,留是一种罪亲爱的/我答应你,不让身体和你一起走,只让心/长成你的形状,当我心痛,你会在第一时间/感知我而当你落脚,你踩着的每一步/都是我”;《悼词》写“你在我的梦里死去”,“我为你写悼词在梦里/我为你念悼词在梦里/我痛哭失声是真的/当我醒来/我摸到了满脸泪水”。以死写爱,以悲写欢,别具一格;《答案大概》写“如你所知除了他/我一无所有”,突出“他”的唯一和重要。又写“如你所知/我上有老下有小除了他/我什么都有”,突出没“他”的遗憾。前一句矛盾,后一句矛盾,前后又矛盾,在矛盾中展现深爱;《京东大峡谷》写彼此的青春像潭水一样被冻结,但“当潭水解冻/从京东大峡谷穿行而过/我会用满天的星斗接住你/你的话那么多/来不及盛好就已天亮”。生命和爱情像自然一样,既有凝滞不前,又有急流涌动。“用满天的星斗接住你”浪漫而美好;《两个古人在相爱》远离现代社会的喧嚣,回归夫唱妇随的远古时代,女性主义者的面孔变得异常妩媚:“我想回到古代,找一个郎君相爱/做一个贤妻良母 //听你的话,按你的方向走,慢慢来/不着急,不焦虑”;《龙潭湖庙会》写与父母逛庙会:“一会儿走近/一会儿走远”,就像人生的悲欢离合,最感人的是“她是你的母亲/也是我的母亲”,“她是你的父亲/也是我的父亲”,描绘出新型的家庭关系。尽管有离散,但能感到和谐的幸福。“庙会像全天下穷人们的幸福时刻/有着短暂平凡的世俗之乐”。从一幅幅生活的图画中看到女性主义者人性柔软的一面。
安琪不是平面的安琪,而是立体的安琪。安琪不是绝对的安琪,而是矛盾的安琪。安琪是物质的,更是精神的。安琪是朴实的,更是深邃的。安琪只能是安琪,不能用别人替代。但她也在学习别人,写出名作《像杜拉斯一样生活》,用诗来描绘生活,用生命解释什么叫诗。
可以满脸再皱纹些/牙齿再掉落些/步履再蹒跚些没关系我的杜拉斯/我的亲爱的/亲爱的杜拉斯!//我要像你一样生活//像你一样满脸再皱纹些/牙齿再掉落些/步履再蹒跚些/脑再快些手再快些爱再快些性也再/快些/快些快些再快些快些我的杜拉斯亲爱的杜/拉斯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呼——哧——我累了亲爱的杜拉斯我不能/像你一样生活。
这是衰老与反衰老的斗争,是安琪与杜拉斯的精神共鸣。既有担忧,又有抗争。她抗争的不仅仅是身体的衰老,而是衰老的心态。在社会转型期,环境给人施加的压力是前所未有的,人的异化相当严重,“可以满脸再皱纹些/牙齿再掉落些/步履再蹒跚些”,这是反话正说,以退为进。“脑再快些手再快些爱再快些性也再/快些”,城市的快节奏和生命的紧迫感正好吻合。“呼——哧——我累了亲爱的杜拉斯我不能/像你一样生活”。生命正在高扬的时候,突然降到低八度,但不是一败涂地。诗人在理想与现实之间漂浮着,困惑着。安琪为自己画像,也为同时代人画像。这是她由小我抵达大我的艺术高明。
从上述所举诗歌可以看出,安琪的诗是一部个人奋斗的情感史。一个诗人离开自我不管写什么,不管怎么写,都会落入空洞和苍白的陷阱。安琪的诗以小我为贴入点,抒写人在社会转型期的沉浮,她的小我是时代洪流中的小我,折射出时代和社会的某些风声。与那些以口号或概念反应宏大主题的伪诗歌截然不同。作为女性主义者,安琪对社会问题不可能麻木不仁,她以犀利的眼光在扫描解剖现实,对生态和人类命运的关注感人至深。《南黄海的密语》就是鱼虾蟹蚌螺海带的密语,诗人抓住了它们各自的性格和心理特点,用拟人的手法进行生动的刻画,比如霸道而又谨慎的蟹:“横着赶路已有多年它每一次启步/都要思考先迈左腿还是右腿?”。清醒而智慧的海带:“它把自己打了几个结”(它希望人们解不开它,放过它)。虽然安全防范意识都很强,但最终免不了“在桌面碰头”的悲惨命运。既有对自然的深切悲悯,也有对人类自身的深刻反思和尖锐批判;《树叶在北京》,写了冬天、春天、秋天的树叶,唯独“夏天的树叶什么样子我忘了”,因为“我过起了/没有情感的生活”。自然影响人的情绪,天高气爽是一种心情,乌云密布是另一种心情。人的心情也影响人与自然的关系;《丰满鼾声》是对底层小人物的理解与同情,从“丰满”一词,可以体味到一个打工者如释重负后的幸福感:“那个晚上,他搬运了一车的货物为的是/第二天躲过城管的罚款/这不能怪他真的/一个穷苦人除了趁着夜色打点违规/小活他不知道白天/有什么是他可以干的”。黑白颠倒,完全是被迫和无奈,凝聚着诗人对民生的关注;《2010年元宵之夜京城雨雪大作》,安琪由雨雪联想到一个满腹才华的人:“他的才华恰如这漫天大雪纷落到地上被踩踏/被化成污水”。人才是一个国家的核心竞争力,但劣币驱逐良币的现象时有发生,人才的流失和浪费制约着经济社会的发展,诗人表现出忧国忧民的博大情怀;《大雨两天》感慨:“读书/读《读书》/越读越输”。高尔基说“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读书是知识分子提升本领必不可少的手段,也是提高民族素质、实现民族伟大复兴的重要途径。诗人通过“越读越输”的切身体会,反应了知识贬值、急功近利的社会现实。越读越输,还得继续读,有无奈落魄,更有理想担当,这正是中国知识分子的闪光之处;《往事,或中性问题》,“它被堵在通向回家的路上已经一天了”,一方面反应城市的交通堵塞,另一方面隐喻人生的凝滞,难得的是能保持“安静,沉默”,因为“我如此中性,已完全回到物的身份”,达到物我合一的超然境界;《有时我们希望扁鹊还活着》写幸福生活被一场大病袭击:“他的面孔越来越冷越来越/黑越来越/沉默/他进入了死胡同/你看到他在胡同里/一步步死/一下子病了”,心痛又哭不出声。个人与他人、家事与国事都在她关心的视野之内,展现出诗人以人为本的家国情怀。
古今中外的诗人都在写赠诗,因为心灵的贴近容易产生共鸣。研究安琪,不能忽略她的数量不少质量不低的赠诗,从中可以窥探到她精神世界的丰富和深广。《奉节一夜兼致李白》写给李白打电话,既是向几位伟大诗人的致敬,更是跨时空的灵魂吸引:“你好,李白/我是安琪,我明天就要到/江油参加一个诗会我知道/那是你的故乡,如果可能的话/请邀请杜甫/白居易前来。在空中/灵魂是不需要道路的/请把庞德、艾略特/也一起叫过来”;《核桃手链》为山西女诗人李之平而作,既有艰难度日的惺惺相惜,更有面对命运的同舟共济:“其时年关将至/我们都有些焦虑/看得见的恐惧,大步而紧逼/我们手足无措,一对饥饿的孩子/团团转于未来这只磨盘/亲爱的/原谅我未能给你更多的帮助/当我忆及这一切/悲哀攫住了我——/被生存扭曲的心灵把冷漠擦得铮亮”;《宋庄,兼致卧夫》,宋庄是诗人、艺术家的精神乐园,也见证了诗人、艺术家的苍凉命运,卧夫的悲剧是这种命运的代表。“宋庄是一种命运/被涂改的人,走在冬天的寒气上/被变形的雕塑一路注视/雕塑恒久常在/人漂浮不定”。安琪以第二人称写到自己和卧夫,把自己比作南方叶脉上的露水,在短暂的生命中,感慨“谁知道你为何选择此地/谁知道你又将去往何方”。她把北京当作人生最后一站,但不确定感不安定感从北漂开始的那一天就一直伴随着她。她把卧夫比作北方一阵风中的尘埃,虽然“给传奇增添新的一笔”,但没有逃脱命运的捉弄。“宋庄先于我们物质/后于我们精神,一场大酒和大醉/狠狠砸在其中的必然不止你一个”。卧夫的自杀是偶然的,安琪从这偶然看到命运的必然,诗人的命运总是令人扼腕叹息;《给妹妹》表达女性主义者在父母面前深深的自责和愧疚:“但我早已预知,一切的结局,譬如你,譬如我/都是我们自己决断的/一切的结局,都不能,给父母,带去美好的/关于此生的回忆/我们都是父母的坏孩子,我们用一连串的恐慌/把父母训得,胆小如鼠”;《爸爸,我看见你松驰的小肚微微感到心疼》,真实地再现了一个理想主义者物质上的拮据:“当我到邮局取款,把微薄的纸币塞到你手上/你略微羞涩的推却让我感到罪孽深重/让我感到,死亡真的不需要理由 //爸爸,我也想贡献给你物质的晚年/但我已不能/但我已踏上不能的不归路//在时间有限的长度里,我在加大它的宽度和厚度/我拥有来世却没有今生,在镜头前,我如是说”;《你我有幸相逢,同一时代——致过年回家的你和贺知章》,诗人高明在没具体写相逢的场面,先写四个想象,一是你在路上有价值的行走。二是一群树繁华落尽倍感萧索。三是相遇故园鬓毛已衰。四是你的登峰造极依凭某种成败而定。人生的沧海桑田、兴衰得失让人感慨万端。“江山激昂,或来年春暖”。由沉重转到轻松,关于此生写了三个犹如,一是犹如诗酒入瓶,二是犹如我最愿意生活其中的春秋与唐朝,三是犹如马行走在一路的光上。欣逢盛世,人生陶醉,前途光明。由过去写到现在,由物质写到精神,由个人写到时代,自然而亲切,真挚而有情怀。
安琪是跨越二十世纪与二十一世纪重要的抒情诗人。当下的抒情诗存在天马行空、大而无当的泛抒情现象,千人一面,万人一腔,大同小异,似曾相识。安琪的情一点也不空泛,总是有感而发,生成于枝繁叶茂的现实生活,依赖坚实而又简洁的叙事,实现了叙事与抒情的完美结合。不虚饰,不骄矜,不轻浮,更不无病呻吟,明净而又丰富,真诚而又灵动。她没有用性别煽情,用修辞招摇,也不拒绝适度的冒险,常常打破恪守的沉着,惊现突兀的风暴,把读者带入灵魂的天空。她有北岛的隽永冷峭,但比北岛更丰润感性。她有北岛的从容,但也常常像火山一样不顾一切地喷发。她的诗没有触目惊心的主题,钟情于日常生活的体验玩味和命运搏斗时人性的颤栗。安琪如果一直在南方生活,笔端呈现最多的可能就是和风细雨和草长莺飞。北漂坎坷的现实削减了她天性中的浪漫,她不得不面对生存的各种矛盾和困惑,经受现实环境的挤压和考验,但骨子里的浪漫不时地从灵魂深处冒出,展现出一个理想主义者美好的追求。安琪的抒情气质一半是与生俱来的,一半是生活历练而成,谁也无法模仿,个性极强,分寸感极强,进不急进,退不消极,总是游刃有余恰到好处,具有独特的情怀和风范。
抒情诗人大都以第一人称抒情,凸现强烈的主体意识,安琪也不例外,但安琪不同于一般抒情诗人的是,她还善于运用第二人称第三人称抒情。她的第二人称第三人称有时指代其它,比如《像杜拉斯一样生活》中的“你”指代杜拉斯,《极地之境》中的“他们”指代朋友,《活在一条河的边》中的“你”指代河。她的第二人称第三人称有时与第一人称并用,换一个人称叙事,隐去自我,淡化主观色彩,主观抒情与客观叙事交相辉映。角度的转换打破叙事的沉闷,像衔接自然的多声部合唱。比如《戒色生涯》中的“我”和“她”指代诗人自己。《我试图说出这些往事》题目只出现第一人称“我”,内容中的“我”变换成“你”。诗中还出现“他”和“它”,“他”指代一个自杀者,“它”指代诗人的心脏。《突然多出的黑暗》有“我”“你”“她”“它们”四种人称,其中“我”“你”“她”指代诗人,“它们”指代黑暗。多人称出现不但不混乱,还感到有条不紊,这在抒情诗中是独一无二的。
庞德与中国古典诗歌实现了一次跨时空的相遇,把中国古典诗歌创译成西方现代诗歌,赢得一片喝彩。安琪自述受庞德的影响,悟到任何东西都可入诗。胡亮认为:“安琪与庞德的跨时空的相遇,改变了我们关于当代女性诗的预期”。我认为这次相遇不是安琪把庞德诗歌的意象引入中国的新诗,而是安琪在诗歌创作时受到庞德意象主义理论的深刻影响。在庞德看来,“只要能塑造完美的意象,就能造成一种骤然解放的感觉”。“意象是诗歌思想和情感的凝聚点,它不仅充满能量,而且对诗歌的结构具有强大的支配力量”。安琪把日常生活作为写作题材,但她诗中的意象没有被琐碎削弱,没有被口水稀释,以意象统领结构,凝聚情感,表达思想,在这一点上与庞德十分相似。比如《梨花结》中的梨花意象,《梦很冷》中的板凳意象,《青春行》中的青春意象,《灰影子》中的影子意象,《衣架望秋》中的衣架意象,《黄昏破了》中的黄昏意象,《曙光花园》中的月亮意象,《京东大峡谷》中的潭水意象,《我的天梯尽头》中的天梯意象,《在北京,在终点》中的石头意象,《突然多出的黑暗》中的黑暗意象,《高更画水果都有肉感》中的水果意象,《如果我真的活过》中的紫沙壶意象,《我看着树枝黑色的筋骨感到很奇怪》中的树枝意象,《活在一条河的边上》中河的意象,《风过喜马拉雅》和《北门北路》中风的意象等等,贴近生活,倍感亲切,因诗人敏锐的发现和语言的奇妙变得耐人寻味。庞德强调:“只有当诗歌接近事物本身而存活的时候,诗歌才会成为当代生活必不可少的一个组成部分。要挣脱修辞和华丽辞藻的樊笼,唯一的方式就是求助于美——事物本身的美”。她还像庞德一样,学习中国古典诗歌意象并置的手法,最典型的是《在屯留,这些扑面而来的长者模样的地名一次次考验我的历史想象力》,并置了七镇三乡的名称,貌似简单的堆砌,实则形成意义的张力和想象的空间,与题目联系起来,这些地名令人肃然起敬,如谜语一般折射出文化神圣的光芒。安琪诗中的意象形成了庞大的群落,构成了当代社会错落有致的人文景致。她的一部分诗可以归纳为意象诗,但与庞德认为的意象诗又有质的区别,庞德主张借助客观类比物表达自己内心的感受,安琪的意象诗不拒绝中国式的抒情,达到了客观与主观的和谐统一。
安琪与庞德都偏重口语,自然、质朴、纯粹、简约、干净、明朗、接地气,善于用亲切的口语抒写日常生活。比如《资兴,桂树飘香》:“秋天到的时候/桂花开花了/无论秋天到不到,桂花都要开/桂花不为秋天开/秋天却因桂花香”,具有民歌的味道。比如《康西草原》:“我迅速地让长发/飞散在康西草原马师傅说/你真行这么快就适应马的节奏/我说马师傅难道你没有看出/我也是一匹马?/像我这样的快马在康西草原已经不多了”。像拉家常一样。安琪的口语,是属于文人的口语,高频率使用的书面语慢慢就转化成口语,清晰、精确、大气、开放、典雅,含蓄、凝练、严谨、蕴藉、深沉,语言的节奏与情感的节奏完全合拍,没有丝毫的故弄虚弦,更不同于那些无病呻吟。比如:“亲爱的除了余生,我已一无所有”(《囚禁在山东之行的沉默里》),“我们不懂柴达木盆地/就像不懂自由和不自由之间的差距”(《柴达木盆地》),意味无穷又充满深刻的人生哲理。安琪像庞德一样,喜欢从汉字的构形中立意,比如《凸凹》:“如果你勉强攀上凸的最高处,也许会一不小心跌到/凹的最低处,攀爬与跌落,生命中的肯定,和否定/进出之间你找不到自己的固定位置”,利用汉字的象形特征揭示人生辩证的意义。她还善于拆解词语获得灵感,比如《探花》:“人生真是漫长,探探身,也摘不到那朵花”。完全打破了原词固有的意义,凸现命运的艰难。安琪个性化的语言是研究中国百年新诗的一个标本,她在《一天一夜》中写到:“在挤出来的时间/空间中,你跟无数人影磨/交叉,重叠/以至你变得如此之扁,扁,却不透明”。“影磨”不要说在口语里,就是在字典里也找不到,属于诗人独创的词,让人感到陌生,但又意趣横生。口语的含金量有限,安琪善于运用朴素而又新颖的修辞提升口语的质量,体现出惊人的想象力和创造力,这与第三代诗人对修辞的鄙弃又不同。在《七月开始》中用房东想房租比喻你想我,出乎意料,大俗达到大雅。在《时光何其漫长》中,用百摧不挠的阿基米德定理比喻强硬,强硬就有了底气。在《账户余额》中,用账户余额不足比喻生命的衰老,饶有风趣。传统的比喻达到登峰造极的境地,令人叹为观止。安琪也善于运用通感等现代手法,比如在《单面女人的孤独之牙》中写到:“那牙如此白净而弯曲恰如你我的孤独/——你的孤独很白净/——我的孤独很弯曲”,孤独有了颜色和形状。口语与书面语的融合,使安琪的语言获得清澈而深邃、庄重而质朴的美感。安琪拒绝咬文嚼字,在这一点上与学院派诗人大相径庭。她的诗歌散发出鲜活的生活气味和生命气息,具有热辣辣的温度和强劲的冲击力,一下就能把读者卷进情感和思想的漩涡。
安琪擅长“用音乐性短句反复演奏”(弗林特语),《像杜拉斯一样生活》最为典型。语言不断地重复,不是江郎才尽,不是情感枯竭,更不是装腔作势,而是情感表达的需要,有利于形成一个特定的情感引力场,并获得赏心悦目的音乐感和建筑美。《特别安静的一天》为美好的事物、越来越爱的城市、前程未卜的生活三次感叹“活着,真好!”,这是她少有的轻音乐式的作品;《月上中秋》,月亮重复了十五次,正好与中秋的时间巧合。中秋重复了四次,北京的中秋与漳州的中秋对应,月上中秋与吾道不孤对应。“我的大路突然出现/我的大路没有尽头”。大路是月亮照出的,诗人望月怀乡,孤独中夹杂着兴奋,但又感到前程茫茫,写出了一个北漂者的悲喜交结;《劳动声》,“念,念,念”,一个念字重复三下,三个念字又重复五次,整首诗好像就听到一个念字,催命似的,“由远而近的东西是出生/也是死亡”。一生都在被动的劳作之中,诗人用悲悯之心塑造了一个有意味的听觉意象;《天下大白》反复渲染“天下大白” ,但“我努力侧身、转身也够不到/阳光”,并在呐喊“阳光稀少”,凸出个人生活的灰暗;《蚂蚁啃骨头》:“多么细小的蚂蚁/多么庞大的骨头”,隐喻生活的吃力。“它们爬呀爬/预备用漫长一生离开纸/离开纸上的广场”,“蚂蚁蚂蚁”的重复流露出诗人的怜惜之情;《老月亮》中写到:“我抬头看见月亮真老真的真老月亮月亮我喊一声/月亮低头看见我真老真的真老月亮月亮今年我们/一起老”。一个在高处,一个在低处,一个永恒,一个短暂,诗意就出在月亮眼中的我、我眼中的月亮一样老,月亮、我、老的反复,强化了光阴荏苒青春易逝;在《男人如兄弟》 中写到:“我要去会我的兄弟/我的兄弟叫某某/我的兄弟就在王府井”。安琪与男性的相处少了很多女诗人的娇嗔,兄弟的反复呈现出女性主义者的豪爽义气;在《赌徒》中写到:“你低头假装很安静/假装不知道安静的安,安全的安,安琪的安/无数人问我:安/或者不安?却不知道安与不安其实是一码事/其实,那么多年你一直在/诗歌里,比较疯狂”。传统女性把安定、安全、安静视为生命的最高境界,安琪却把安当作不安,把不安当作安,在诗歌里疯狂,这是女性主义者骨子里的东西,这就注定了她不会苟且偷安地度过自己的一生;《机场接女儿》让我们看到母女情深动人的一幕:“我提前一个小时到达机场/我以为提前一个小时到达机场就是提前一个小时/见到我的女儿//天上来往着那么多飞机/每一架都像坐着我的女儿/天上的飞机每一架轰鸣着就像女儿飞跑着//天上的飞机落下了/我的女儿走来了/我们彼此看了看,不说话,彼此有点羞涩//我的女儿长高了/我抱了抱她,她说,妈妈我很重/你抱不动了”。多处重复写出了诗人思女心切的焦急心理。女性主义者在很多方面与传统女性界线分明,但在亲情的抒写上又混为一谈;《天不亮就分手》像绕口令:“天亮了你来了天不亮了你走了天亮天/不亮天天天亮天不亮/你来了你走了来来走走走来了又走了”。节奏和密度加快了,亮与不亮的对比,来与去的变化,凸出爱情的难以把握。重复成为诗人情感表达的一种习惯,伴随着她心灵的节奏,在突出主旨完善结构方面也起到独特的作用。
安琪首次把出生于20世纪60年代、诗歌起步于80年代、成熟于90年代、没有参加第三代诗歌运动的诗人命名为中间代诗群,并与远村、黄礼孩编辑出版了《中间代诗全集》,被遮蔽的一批诗人找到了自己恰当的位置,开始在诗坛登台亮相。中间代诗群除了代际特征之外,重要的是在诗学上坚守中间立场。这一诗群既有朦胧派诗人的先锋意识,又有第三代诗人的生活在场感。既不像朦胧派诗人与时代冲突对抗,又不像第三代诗人反崇高反传统反文化。在东方与西方、传统与现代、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个人与时代、艺术与现实、生活与理想等诗学重大问题方面不偏不倚,辩证地看待和处理各种关系,坚信真理在中间。就拿传统与现代的关系来看,很显然,安琪继承了传统的衣钵,具有老一代诗人强烈的使命感和责任感,从她诗歌的内容和情感上审视,她的血脉和骨头完全属于中华民族,不像有的诗人完全脱离现实,从西方诗歌中汲取灵感。安琪对完全西化的诗歌持否定态度,《黄昏破了》是她对食洋不化诗风的委婉批判:“正当黄昏像艾略特被施了麻药抬到手术台上/一代诗人惊讶崛起//他们围观黄昏、艾略特,仿佛自己就是施麻药的/医生,他们互相塞给对方手术刀/消毒剂/互相洗脑,灌肠,为自己换了身现代衣服// 那群伪装医生的人手术刀抖动着/在文字间迈不动愚笨的躯体//很明显他们的衣服并不适合他们/黄昏破了/他们苍白地失去现代的背影”。从安琪的这本诗集可以看出,中间代诗人专注于独立写作和本真写作,不管诗坛刮什么风,举什么旗,都不左顾右盼左右摇摆。既不抱残守缺、固步自封,又不崇洋媚外、全盘西化,坚持古为今用、洋为中用的原则,兼收并蓄,去伪存真,善于吸纳人类一切优秀的文化成果,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不断创新,对现实主义努力进行现代意义的拓展深化,在传统现代化、西学本土化方面进行了卓有成效的实践。
读安琪的诗,我思考最多的是诗歌与生活、个性与共性的辩证关系。一个诗人若处理不好这二者的关系,诗歌之路就会走偏,甚至误入歧途。安琪在处理诗歌与生活的关系时,既没有简单地划等号,犯自然主义的错误,又不是风马牛不相及,陷入文字的游戏,展现出中间代诗群特有的高超。她的诗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始终掌控在适度的距离,获得虚实相间的美感。安琪在处理个性与共性的关系时同样不同凡响,如果用唱歌来比喻,她不是合唱队中混饭吃的一员,着统一服装,做一样的表情,用一样的声调唱一样的歌词。她是独唱演员,着装不一定耀眼,但能让人一眼就认出,她的声调抑扬顿挫,有缓有急,唱词从心灵里流淌而出,不同于那些陈词滥调。她个性化的表达往往能抵达共性。她的诗写出北漂这个庞大群体和命运抗争的精神特征,某种程度上也揭示出人类命运的变幻莫测。在两种关系的处理上,安琪得心应手。聚焦她具体的创作特色,比如语言、意象等等,前面已作分析,不再赘述。安琪的诗符合庞德好诗的标准:“不用多余的词,远离抽象,不用无用的形容词。诗歌应该是简朴的、直接的,能自如地抒发感情”。安琪为新诗写作提供的多种可能性值得学习借鉴。她有些探索性的诗歌,比如《云南》:“云南是你的裸体,你宽广的厚嘴唇,夜晚在地下室/回声荡漾,推着一朵云走向家南门” ,确实有点令人费解。一些即兴式的诗歌,也存在意蕴单薄、审美空间狭窄的弊端。从整本诗集来看占比不大,在她后期的创作中得到较好的克服。
对诗歌的评判,除了诗歌本身之外,应该还有一个时间标准。我在一篇评论中讲过,时间和读者是最好的评论家,很多诗歌都败给了时间和读者。我说的时间不是静态的,而是动态的,在不同时间段的阅读感受综合起来的结果似乎更可靠一些。有些诗歌,昨天读觉得不错,今天读感觉一般,明天读可能就倒胃口,像一杯茶越品越没味,最后还得倒掉。有些诗歌,昨天读不懂,今天读有点感觉,明天读就变成上品,这类诗歌超前,像好酒越品越有味,余味不绝于口。有的诗歌,一出生上天就眷顾,获得了永恒的生命。有的诗歌,一出生就被判了死刑,谁也救不了它。李白、杜甫的诗歌,也许他们当时没想到会流传千古,但一千多年来经久不衰,价值越来越大。安琪的诗歌,生命究竟会有多长?时间会做出公正的回答。我坚信,那个送信的邮差不会倒下,会把安琪写给尘世的信,送达到每一位喜欢她诗歌的读者手中,让人们从她的诗中去分享一位诗人的苦乐年华,去了解一个时代的风云变幻。
2022年5月